常 燕
(華北水利水電大學 外國語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46)
追尋“身份”的寄居者
常 燕
(華北水利水電大學 外國語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46)
美籍華文作家嚴歌苓在《小姨多鶴》和《寄居者》這兩部小說里塑造了三種境遇完全不同的寄居者形象。通過這些生動的個體,嚴歌苓對寄居者的身份獲得了新的感悟:沒有國土的寄居者并不是真正的寄居者,沒有信仰的寄居者才是永遠的、徹底的寄居者。
嚴歌苓;《小姨多鶴》;《寄居者》;寄居者;身份
美籍華文作家嚴歌苓自旅美以后,其很多作品描寫了小人物在異質環境下的移民生活,書寫了邊緣化的移民階層在寄居過程中所經歷的尷尬和孤獨。作為一名親身經歷過移民生活的作家,嚴歌苓能夠接觸到寄居在社會底層的移民在現實重壓下的悲劇人生,并將感受到的命運艱難記錄下來。小說《小姨多鶴》和《寄居者》就是兩部描寫小人物在異國寄居生活的作品。
寄居,就是指在外地或別人家居住。嚴歌苓曾說她自己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寄居者。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年也沒能改變她的寄居者的心態,而當她回到自己的祖國也是一個邊緣人,因為在她缺席的二十年里,祖國的改變非常大,所以她也有找不著位置的感覺[1]。
寄居主題往往與身份認同有著重大關聯。人的“身份”其實也就是關于“我是誰”的問題。查爾斯·泰勒在《自我之源》中說:“認同這一問題經常被表達為‘我是誰’。”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決定了我們對于自身最為重要的東西所持有的態度。知道“我是誰”就清楚了“我”立于何處。對于同一民族同一文化區域,持久并且固定地生活在某一個地方的人來說,其身份是單一的,容易確定的。但是,當人在頻繁流動時,他(她)的居住地在不停地變化,那么,他(她)的身份也隨之變得復雜起來。對于移居海外的華裔作家來說,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他們很難對西方文化產生認同,雖然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定居下來并加入了外國國籍,但他們并沒有真正地植根于所在國,實際上處于精神流浪的寄居狀態。英國學者斯圖亞特·霍爾認為,文化就是概念、觀念,它也涉及感情、歸屬感和情緒[2](P45)。文化身份即對某一群體文化的認同。文化身份是與不同文化的沖突和碰撞緊密相連的。只要有不同文化存在,有某種文化受到排斥和威脅的情況,身份問題就會出現。“一旦面臨危機,身份就會成為一個問題。”[3](P194-195)霍爾解釋道。文化身份并不是某種文化一成不變的表現,而是現實因素下的運作過程,它屬于過去,也屬于未來。它不會超越時間、地點、歷史和文化而存在。文化身份是有源頭、歷史的,但它并不是永恒地固定在某一本質化的過去,它是持續受制于歷史、文化和權力的[4](P211)。
對于移居海外的華裔作家來說,移民不僅是空間上的移位,更是文化和心理上的錯位。嚴歌苓把自己稱為“中國文學的游牧民族”。她以自己的切身體驗和敏銳情感為基礎,塑造了眾多與自己境遇相似的小人物,并通過這些生動的個體對自己的寄居者身份進行重新審視。
《小姨多鶴》中的多鶴是一個擁有多重身份的人物,她的一生其實也就是追尋自己“身份”的過程。多鶴是一個日本人,是張儉事實上的妻子,是張家三個孩子的母親。多鶴是隨著侵華日軍來到中國的,日本投降后,她特殊的民族身份讓她不幸地承擔了日本戰敗的惡果。為了生存下去,作為“寄居者”的多鶴不得不隱瞞自己的身份。同時,為了維護家庭的和諧,她又隱瞞了為人妻、為人母的真實身份。
對多鶴來說,當她寄居在一個異質環境中時,她發現了許多令人費解的文化現象和難以適應的生活習慣。在多鶴被人販子賣給了張家后,她原有的生存環境被打破了,原有的生存價值系統被顛覆了。多鶴在中國強烈地感受到了中日兩種文化的差異,而在這種種差異中,她最先感受到的就是語言差異給她帶來的困惑。從小在代浪村長大的多鶴只會說日語,她對漢語的陌生阻礙了她與外在世界的交流,她感到無所適從,她的反抗就是逃跑。在發現自己懷孕后,多鶴又回到了張家,因為在戰爭中失去了所有親人的多鶴堅信,女人“真正的親人是她們自己生出來的人,或者是把她們生出來的人”[5](P55)。多鶴把親生骨肉和張儉當成是自己心中建立起的代浪村,這個莫須有的代浪村就是支撐她在異域生活下去的全部寄托。當這種精神寄托遭遇危機的時候,深受日本民族“自殺”文化影響的多鶴一次次產生死的念頭。與日本人易產生輕生念頭不同,中國普通老百姓對生活的苦難和不幸的命運有著極強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即使是“偷活”、“歹活”,也要頑強地活下去。中國人的這種生存哲學典型地體現在小環的身上。小環“天天嘆著‘湊’,笑著‘湊’,怨著‘湊’,日子就混下來了”[5](P296)。在這種“湊合”文化的影響下,多鶴的思想慢慢地發生了變化。她發現,原來“湊合”一點也不難受,慣了,它竟是非常舒服,她“心里最后一絲自殺的火星也在湊合中不知不覺地熄滅了”[5](P296)。 在中國生活了幾十年后,中國文化已經在多鶴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她之前的日本文化身份已經發生了改變。在愛上張儉之前,外柔內剛的多鶴從沒想過要融入中國人的生活。她認為只要有了孩子,有她心中的代浪村,她就不會孤單。可是當她愛上張儉之后,她便不加取舍地接受了他的祖國,也渴望生養張儉的中國能夠接納她。潛移默化的中國文化影響和巨大的愛情力量微妙地改變了多鶴的日本文化身份和民族身份。
除了文化身份和民族身份,多鶴在張家的非妻非妾的身份也是小說引人注目的一點。多鶴最初是作為生育機器被張儉和小環所接納的。后來,多鶴和張儉相愛了,為了維護表面上的一夫一妻,多鶴無奈地接受了自己的“小姨身份”。文革結束后,多鶴回到了日本。為了讓張儉到日本去治病,多鶴與他正式結婚,有了真正的“妻子身份”。
多鶴不僅不被承認“妻子身份”,連她的“母親身份”也被隱藏。在撫養孩子的過程中,多鶴執拗地給孩子們說夾雜著日語的話。對“寄居者”多鶴來說,母語的滋養才能使她找到靈魂棲息的原鄉,使她在尷尬、無奈的境地擺脫“失語”的狀態,賦予自己真實的“母親身份”。
在小說的最后,多鶴恢復了她的真實身份:一個真正的日本人、張儉的合法妻子、孩子們的親生母親。但這些身份只是名義上的。回到日本后的多鶴發現,日本已經沒有她的位置了,像她一樣的戰后遺孤成了最受歧視、生活最貧窮的人。多鶴知道,她在日本已經被邊緣化,再也無法融入日本社會,她魂牽夢繞的代浪村永遠消失了。身在日本的多鶴不由地懷念起她在中國的日子,就像她在中國經常想念代浪村一樣。多鶴喜歡去東京的中國街買菜,不僅因為那里的菜便宜,更重要的是那里的人都把她當成中國人。孤苦寂寞的多鶴以這樣一種方式懷念她在中國的生活。但多鶴又清楚地知道中國不是她曾經的代浪村,她在日本又成了一個“寄居者”。
不同于《小姨多鶴》,嚴歌苓的另一部小說《寄居者》刻畫了兩種人的寄居生活狀態。一類是美籍華人,即May和她的父親;一類是猶太人,即彼得和杰克布。May是一個出生在美國成長在中國的年輕女性。在美國生活的幾年,May和父親經歷了被主流社會邊緣化、受人歧視的寄居生活。“在一個國家擁有公民身份,但卻被剝奪了民族,也就無異于被拋擲到無家的荒漠,無異于處身猛獸出沒的蠻荒。”[6](P232)感同身受的May也說:“再堅強再灑脫,在別人的國家成活下來,都是創傷累累。”[7](P23)May說她的父親無論走到任何地方,再陌生,他都是最舒服的一個人。但實際上,May知道父親是裝的。父親是一個過分敏感的人,這導致他不僅失眠,還患有胃潰瘍。May說:“他也許不知道自己在裝,但我知道,因為我也裝。”[7](P5)May和父親對于自己這種寄居狀態的緊張和焦慮,其實是源于他們在對自身身份認證過程中所遭遇到的尷尬和無奈。
小說的背景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那時的上海有百分之八是白種人。“這個上海的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勉強把有英國國籍的塞法迪猶太闊佬看做人,猶太闊佬又把俄國流亡的猶太人勉強當人看,而所有這些人再把有錢的中國人勉強當人看,把沒錢的中國人完全不當人。”[7](P2)May為掙錢想到外國人的家里去做家教。可即使是在自己的祖國,May依然遭到了英國豪宅里的女主人的歧視,因為May說一口美國唐人街英語。在英國人眼里,唐人街是美國的下層社會,在唐人街居住的人是不配給他們的孩子做家教的。英國女主人在趕走May時,還不允許她走正門,“請”她走側邊的門。“之所以設正門和側門就是為了主、仆永遠不會肌膚相觸或撞個滿懷。”[7](P8)。
日本的侵華戰爭更加深了May生活在上海的苦難。她因為被稀里糊涂卷入一次抗日行動而受到日軍的關押。雖然May擁有美國護照,但她不是白種人,因此美國總領事不屑于因為一個“不知耍了什么勾當在美國賴下來的中國佬后代”跟日本人過意不去,只是打發手下的華人雇員去交涉。幾經周折,May終于被保釋。不過她被保釋的條件是傷好之后立刻離境,回到美國或其他什么國,總之不能留在中國。在美國不被當人看,在自己的祖國也找不到歸屬感,在身份認同的尷尬和無奈中,May發現自己是個“永遠的、徹底的寄居者”,她在哪里都住不定,“到了美國想中國,到了中國也安分不下來”[7](P159)。
《寄居者》里還描寫了另一類寄居者形象——猶太人。幾千年來,為了逃避殺戮,猶太人漂泊四方,居無定所。寄居在世界各個地方的猶太人幾乎已經喪失了猶太民族原有的特征,成了沒有“身份”的人。
雖然猶太民族被分裂成了多種派系,但猶太人的民族認同卻與其民族歷史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一部古老的律法,一個共同信奉的上帝,一個共同的信念。彼得邀請May去參加猶太會堂的薩巴士,在那里,May深刻感受到了猶太人的堅定信念。到會堂去參加薩巴士的猶太教民來自世界各地,雖然他們之間也有利益、文化分歧,但是在會堂里,他們“誦經的聲音低沉渾厚,像是低低沸煮的聲音,沸煮著無論怎樣尖銳的區別和差異,熬得所有分歧都融化”[7](P159)。飽經戰亂之苦的猶太人在困惑、恐懼中都不約而同地到上帝面前去尋找精神安慰,共同的信仰使他們在異國的寄居生活有了一種依靠,這種依靠其實就是猶太人的民族認同感。就連玩世不恭的杰克布也被猶太人的堅定信念所震撼,在一次猶太人的大集會上,他第一次感到跟猶太種族產生了強烈的同胞認同感,第一次感到需要從集體中尋找安全感。May從猶太人身上看到了信仰的力量,雖然他們沒有國土,但信仰就是他們流動的疆土。相比之下,沒有信仰的May發現自己非常孤單,彼得和杰克布可以定居在猶太人的信仰里,他們都不是真正的寄居者,而她卻是一個永遠、徹底的寄居者。從這部小說里我們可以看到嚴歌苓對寄居者身份的感悟:沒有國土的寄居者并不是真正的寄居者,沒有信仰的寄居者才是永遠、徹底的寄居者。
多鶴、May、彼得和杰克布是嚴歌苓在《小姨多鶴》和《寄居者》這兩部小說里塑造的三種境遇完全不同的寄居者形象,在所生活的寄居地,他們都是屬于沒有“身份”的人。然而,作為猶太民族的成員,彼得和杰克布有他們堅定的民族信仰,正是在這種信仰里,他們找到了靈魂的棲息地。沒有任何信仰的多鶴和May則在追尋身份的過程中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不論是在寄居國還是在自己的祖國,她們都是尷尬、無奈的寄居者。
[1] 穆肅.我是一個樂觀的寄居者[N].東莞日報,2009-03-22.
[2] [英]斯圖亞特·霍爾.表征導言[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3] [英]喬治·拉倫.意識形態與文化身份:現代性和第三世界的在場[M].戴從容,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4] [英]斯圖亞特·霍爾. 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5] 嚴歌苓. 小姨多鶴[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6] [美]哈羅德·伊羅生.群氓之族:群體認同與政治變遷[M].鄧伯寰,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7] 嚴歌苓. 寄居者[M]. 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1.
(責任編輯:王菊芹)
TheSojournersSeekingTheirIdentities
CHANG Yan
(SchoolofForeignStudies,NorthChinaUniversityofWaterResourcesandElectricPower,Zhengzhou450046,China)
American Chinese writer Yan Ge-ling creates three different sojourners inAuntDuoheandTheSojourner. Through her vivid description, Yan Geling conveys a new understanding of sojourners’ identities to the readers: sojourners without their own lands are not real sojourners, those who have no beliefs are complete sojourners forever.
Yan Ge-ling;AuntDuohe;theSojourner; sojourners; identity
2014-02-21
常 燕(1977—),女,河南浚縣人,華北水利水電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和跨文化交流。
I207
: A
: 1008—4444(2014)04—011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