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志,楊木慶
(1.淮北師范大學 政法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2.安徽行政學院 培訓管理處,安徽 合肥 230000)
瘟疫是自然災害,鼠疫是瘟疫的一種。在近代中國的歷史上,鼠疫的爆發給民眾帶來了災難。它不僅造成人們生命財產的損失,而且也會產生巨大的社會心理恐慌,由此對社會的發展進程產生重要影響。目前,對近代鼠疫的研究已經比較豐富,內容涉及鼠疫的發生、發展以及對國家、社會乃至民眾心理的影響等諸方面內容,但就鼠疫與城市變遷方面的研究尚似闕如。事實上,1908—1910年上海鼠疫的發生,在市政的物質層面、城市管理的制度層面和民眾的觀念層面上促進了城市的變遷。筆者擬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之上略作探討,以期推動相關研究的深入。
1843年上海對外開埠,由此上??焖籴绕穑?9世紀末20世紀初上海已發展成為近代化的國際大都市。在這個過程中,與市民生活息息相關的市政建設也開啟了近代化的歷程。在上海市政的近代化歷程中,租界的市政建設一直走在前列,并為華界的市政建設提供了樣板和示范作用??偟膩砜?,上海的近代化市政建設主要表現在五個方面:一是近代路政的建設;二是表現在由人力轎子逐步過渡到出租汽車和有軌電車的交通工具的變遷上;三是公共照明的近代化;四是城市的自來水供水系統初步創建;五是城市的消防組織的近代轉型。
近代上海的市政建設,首先開端于英租界,美租界和法租界緊隨其后,在租界市政建設的樣板效應下,華界的市政建設也進入了近代化時代?!暗贪洞a頭的修筑、道路網絡的辟設、地下管道系統的鋪設、橋梁的建造,以及煤氣燈、電燈、磚石路、柏油路、電車、汽車、灑水車、電話、大自鳴鐘乃至公園、公廁等,每一種市政設施,都是租界創行于前,華界繼踵于后?!保?]在租界和華界的共同經營下,20世紀初上海的市政建設已初具規模,走在了全國的前列,但是,與世界上先進國家的市政建設相比,上海的市政建設仍存在諸多問題。而1908—1910年上海鼠疫的發生,促進了上海市政建設的進一步改善。這種改善主要表現在閘北自來水廠設立,為閘北地區的民眾飲水提供了健康安全保障。
飲水的質量與衛生關系到人的健康和生活質量。早在上海開埠之前,居民飲水主要是黃埔江水、城內河水和井水。由于民眾的衛生意識和環境保護意識的淡漠,沿河的生活垃圾致使河水污染不潔,河道淤積嚴重。正如時人指出的那樣:“莫如城廂之河道,穢物堆聚,惡氣熏蒸。當事者憂之,屢議疏浚,豈知傍岸鋪戶居民,皆莫知自愛,此時疏矣而逾時則垃圾之填積如故也。今日浚矣而明日之類物作踐如故也。區區狹窄河身何能容受,是以隨浚隨淤,幾至莫可收拾?!保?]事實上,由于江河相通,河水的污染也導致黃埔江水的水質混濁。民眾飲用這樣的江河水自然很不衛生,很容易招致疾病。胡祥翰在《上海小志》中也說:“滬城內河渠淺狹,比戶皆承潮來汲之而飲,潮退腥穢異常,故飲著易致疾病?!保?](P900)所以,有論者指出:“中國超格死亡率的原因,實由于國家人民不講求公共衛生,為疫病襲擊所致?!保?](P8)
鑒于飲水衛生與健康的關系,從1860年代中期以后,租界的工部局即開始籌建清潔的公共飲水系統。到1902年,租界內已形成包括水廠、水塔及管道鋪設的完整的供水系統。華界第一個自來水廠的創建開始于1897年,上海紳商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下,幾經周折,于1902年建成并陸續向江南制造局、外馬路及城廂供水。但是,上海的閘北地區一直沒有自來水廠。1908年上海發現第一例鼠疫疫情以后,租界內洋的人如臨大敵,草木皆兵,在租界內強化以衛生管理和檢疫為主的防疫措施,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與公共租界毗連的閘北地區衛生狀況令人擔憂。外人是這樣評價閘北地區的:“靠近租界北部邊界線的地方毗連閘北區,閘北不受工部局的管轄,而且非常臟亂。”“公共租界毗連閘北地區,那是一個容易孽生和傳播細菌的地方。”[5]1909年,租界工部局藉口閘北公共衛生狀況影響防疫,試圖擴展租界邊界。這其實涉及到主權問題。在上海地方官員和華人精英的共同抵制下,外人擴界的企圖失敗。但閘北地區的衛生狀況,尤其是與民眾生活緊密相關的飲水問題引起了華界的高度重視。為了籌辦自來水,兩江總督張人駿在給清廷的奏折稱:“現值駐滬各國領事要求推廣租界之際,方藉口于閘北一帶濁水積穢有礙衛生,當經飭令江海關到蔡乃煌設法通籌估辦。”另一折稱:“臣查,上海北市以水源不潔,有礙衛生,屢啟外人藉口。與英廠接管購水究屬權操外人,善若議廠自辦,免其外人覬覦。”[6]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上海紳商在官方的支持下于1910年決定自行創設水電公司,通過多種途徑籌資26萬元,1911年8月建成供水。閘北地區水電公司的創設,填補了閘北地區一直不能飲用自來水的空白,使整個上海地區的自來水供應系統初具規模,不僅滿足了居民飲用干凈水的需要,而且對“上海民眾健康的最大威脅消除了”[1]。隨著城市近代化的發展,閘北供水系統的建設是遲早的事,而1908—1910年鼠疫的發生無疑起到了加速的作用。
當然,1908—1910年的鼠疫帶來的市政的改善,還體現在街道垃圾箱的設置上。為了應對鼠疫,防止老鼠棲身于街道的垃圾箱中,1910年租界當局率先將街道的垃圾箱改造為標準型水泥建筑的垃圾池。這一改善好處體現在:水泥垃圾池比竹木垃圾箱耐用;垃圾池比垃圾箱的容量大;水泥垃圾池可以杜絕老鼠打洞造穴,防其棲身?,F在,在有些市鎮仍能見到這種水泥箱式的垃圾池,可見這種垃圾池在當時的進步意義了。
由鼠疫疫情所促進的市政管理的進一步規范,主要體現在公共衛生組織和公共衛生管理方面。
1894年香港、廣州爆發鼠疫疫情,當時遠在千里之外的上海似乎無感染之虞。當時的《申報》以《西人言疫》為欄目在鼠疫爆發的初期進行了大量的相關報道,這些報道內容大多具有獵奇和感嘆的特點,明顯具有旁觀者的心態。但是,由于上海、廣州、香港之間的經貿往來的密切,尤其是現代化的交通工具火輪帆船的使用,逐漸使上海意識到已不可能抽身事外了。當然,對于廣大上海華人而言,他們對鼠疫疫情危害幾乎是懵懂無知,而對于有黑死病記憶的歐洲人來說卻是如臨大敵。因此,租界的工部局會同上海市政當局采取嚴厲的檢疫和衛生措施,防止鼠疫傳入上海。盡管上海此次沒有發生鼠疫疫情,但是租界當局并沒有放松防疫的意識。1897年租界工部局衛生處成立,1898年3月,斯坦利醫生被任命為首任衛生處長,標志著上海公共衛生組織近代化的開始[7](P22)。
自從上海開埠以后,租界當局就非常注重公共環境衛生的治理,并使之制度化。早在1845年11月,上海道宮慕久以告示的形式公布了其與英國首任駐滬領事巴富耳簽訂的《土地章程》,該章程共有23條,是租界得以建立和存在的基本法律依據,也被認為是租界的基本法。該章程中有多處涉及公共衛生管理的規定,如章程第17條規定:“界址內開設店鋪,發售食品或酒科,或租與洋人居住,領事官應先發給執照,予以監督,方準其開設。倘有不遵,或有不規犯事,則予以禁止?!钡?8條規定:“公用道路不得阻礙,如札立木架、將房檐過伸、及在其上長期堆積貨物,亦不得使人不便,如堆積穢物、任溝洫滿流路面、肆意喧嚷滋擾等?!保?](P69)也就是說,租界享有食品衛生管理的權力和道路監管及環境衛生管理的權力。這些規定為租界公共衛生管理提供法律依據和法律保障,是租界內公共衛生管理制度化建設的肇始。此后,《土地章程》經過幾次修改,但主導思想之一仍是“絕對有必要為租界居民的健康做好準備”[9]。在租界當局的管理下,其公共衛生狀況明顯好于華人居住的上海城廂,但有些歐美僑民看來,卻并不令人滿意。一位英國醫師評論到:“在一些季節,幸而是短暫的,我想在中國沒有一個港口是比它更不衛生的了,由于氣候變化而導致的疾病經常存在。但是一個人來到中國后,就不能指望嚴格地按照歐洲人的標準去生活了?!保?0](P20)出現這種狀況的原因是,居住在租界內的華人比例太大,而且由于文化層次和經濟等因素,大多數華人缺乏基本的公共衛生素養。
衛生處成立后,斯坦利醫生就開始積極籌劃租界內的衛生管理和防疫體制。1901年工部局通過了由衛生處起草的《公共衛生細則》,以實行傳染病的強迫性通知和傳染病人的強迫性隔離。1902年,斯坦利醫官向工部局董事會提交了一份備忘錄,目的是要改善租界公共衛生狀況,強調要健全防治各種烈性傳染病的措施。1906年衛生處又起草了《公共衛生通告》、《西僑公共衛生通知》,規定凡是傳染病患者主動向當局提出申請的,衛生處將免費對其住宅進行衛生檢查并對其房屋進行消毒。
應該說,衛生處成立后對公共衛生的管理和防疫體制的構建是有成績的。1908年12月上海發現鼠疫疫情后,衛生處除了積極投入到防疫滅疫的工作中去,并且在2-3年內制定了相關辦法和制度,促進了衛生管理的進一步規范。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1908年底《預防傳染病辦法》的出臺。該辦法不僅介紹了在公私場所應采取預防傳染病的辦法,而且介紹了諸如垃圾入箱、滅蚊、免費種痘、不飲生食以及消毒等講衛生的方法。該辦法不僅僅是應付疫情的臨時性舉措,而是衛生處多年管理經驗的總結。二是,從1910年開始,在制度上明確了衛生處工作人員三個主要方面的職責:長期開展關于疾病產生尤其是烈性傳染病產生原因的調查和研究;研究杜絕疾病發生的公共衛生策略,并確保各項公共衛生法令的貫徹執行;向公眾介紹、推廣預防疾病的科學方法[11]。三是,1911年衛生處首次改革了衛生管理體制,將租界衛生劃區管理,把全租界劃分為17個區,一個區建立一個衛生分所。每個區衛生分所管理大約3千個家庭,大約有3萬居民。衛生所必須建立整套的疾病記錄帳冊,登記死亡人數及傳染病人數,每月疫苗接種時向各家分發公共衛生通知,進行答復來詢。衛生處針對鼠疫疫情所出臺的辦法和措施,從制度上和組織上強化了公共衛生管理的進一步規范,同時對日后上海公共衛生的管理奠定了基礎。
就一個城市的近代化而言,不論城市的建筑多么繁華氣派,市政設施多么先進便捷,并不能表明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近代化都市,因為人的近代化是城市近代化的關鍵。所謂人的近代化,即人的個體意識、精神和價值觀念的近代化。
人的價值觀念的進步是一個逐步漸進的過程,而某些突發事件可能會加速人們某些價值觀念的改變。早在1894年廣州爆發鼠疫疫情時,由于民眾對疫情的無知,出現了多起荒唐的迷信行為。有通過求神拜佛來達到祛疫目的者;有釋放罪犯“以彌怨氣而迓天和”者;有“另易歲首”以“祛除不祥”者;有“禁屠以全物命”、禁止捕魚、“焚檀香放爆竹以辟疫氣”者。對此,《申報》多持否定態度,并有譏諷之意。如一則評論稱:“聞每日所費約須數百金之多,以有用之財做無益之事。”對求神拜佛的,“詎料叩拜未終,而癘疫踵至,旬日之內,染疫身死者已有百余人。此時居民見神明不聰,遂遷怒于神,不特香油頓減,且更以糞汁淋之,一時見者無不為之絕倒”[12]。像這樣的評論和報道有明顯的輿論導向,那就是不要相信迷信。綜觀1894年廣州鼠疫疫情爆發直至消滅期間的《申報》的報道,尤其是在疫情的后期階段,《申報》在倡導科學和反對迷信方面的報道偏多。
19世紀晚期,英國醫學界對病菌學說還沒有太多的認識,而是流行環境醫學思想。因此,1894年與廣州毗鄰的香港因有鼠疫的發生,港英政府非常著眼于公共衛生政策?!渡陥蟆穼Ω塾斁值淖龇ú粌H大篇幅報道,還配以大加贊賞的評論。如當年5月發表的《論中西治疫之不同》一文,作者先列舉了中國人衛生方面的種種陋習,接著發表感慨:“西人則不然。地方一有時疫,即由潔凈局派人逐戶查察。如屋中有不潔之物,必令洗滌凈盡,更以藥水偏灑室中,使無污穢之氣。凡患疫者,則另設一地以處之,免致傳染他人。街衢穢物,亦必辟除使盡,其有患疫而斃者,亦另擇一地而葬之。隨斃隨葬,不少停留,以免穢氣薰蒸。各廁所每日洗滌,投以生灰,以辟穢惡。一切事宜,皆派委員專理,防疫之法,可謂無微不至。”[13]這樣的報道在潛移默化中宣傳了衛生觀念,也是在普及科學理念。但是,由于1894年上海并沒有發現鼠疫疫情,《申報》對衛生觀念的宣傳和科學理念的普及并沒有深入,而1908年在上海發現疫情后,由于受到死亡威脅的切身感受,在《申報》等主流媒體和華人精英的大力宣傳下,民眾的衛生觀念和科學理念才得以深入普及。
1908年上海首次發現鼠疫疫情后,公共租界的工部局采取了較為嚴厲的防疫措施,其中有強制檢疫、強行入戶搜查、強行將疑似患者送入醫院隔離等措施。由于工部局宣傳不力和不顧租界華人的實際情況,有些強制措施,激起了租界華人的反抗,以至于謠言四起,最終釀成了1910年的上海鼠疫風潮。一方面要平息風潮,另一方面又要開展防疫行動,此時,華人精英經過與工部局的力爭,取得了自行對華人的檢疫權力。華人精英在開展自行檢疫的同時,在輿論宣傳上投入了很大的精力,以彌補先前的宣傳不力。在宣傳的方式上,既重視以《申報》為主的報刊媒體的作用,也不忽視傳統的散發傳單、張貼告示等方式。在宣傳的內容上,既有對鼠疫疫情的科普和衛生觀念的灌輸,也有簡單直白、苦口婆心的勸告,又有對華人顢頇昏聵、怒其不爭的批評等。
如針對有些華人對鼠疫的無知,有論者在《申報》上投書謂:“鼠疫之慘為諸傳染病之最,患者十死其九,幾無藥以救之,且傳染最易,每一流行,死者必數千萬。上海又為各業輻輳之場,其病毒茍帶入內地,其遺害將至于無窮。我國民將不死于外侮兵災,而將死于最慘最毒之天刑之鼠疫矣?!弊髡咧赋?“蓋我所懼者,上海人多地狹易集污垢,且華人素不講求衛生,并無預防之智。竊恐為患較各國之流行尤劇也?!弊髡吒嬲]:“鼠疫之危險則不可不知不可不防。”[14]另一論者指出:“吾國鼠疫一病今始發生,而吾同胞于公眾衛生又向未措意。故一聞有人代為強迫療治,則陡起驚疑而指為騷擾。其實狙于舊習,昧而不自知耳。記者以為與其將來主疫氣盛行死亡相藉,始嘆防疫之不早,何如?”[15]像這樣的評論不僅指出了鼠疫的嚴重危害性,還對華人的衛生意識和衛生習慣給予批評,使讀者認識到防疫和講求衛生的的重要性,這其實也是在普及科學理念。
值得注意的是,針對眾多下層不識字的民眾,此次華人精英所進行的宣傳還采用了集會演講的方式。如由伍廷芳任會長的醫學團體就鼠疫的相關問題開辦專場演說會。慎食衛生會俞鳳賓醫士在會上詳細講述鼠疫的歷史、危害、癥狀及防疫之法。伍廷芳會長宣講了衛生與疫病的關系,提倡“實行捕鼠、種苗之衛生方法”[16]。這些演講,內容豐富,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很好地宣傳了鼠疫和衛生方面的知識。
通過華人精英的大力宣傳,不僅營造了一種科學防疫的氛圍,而且在潛移默化中促進了民眾衛生觀念的進步和科學知識的普及,應當看到,這兩者之間是相輔相成的、相互促進的。這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人的近代化。
[1]熊月之.略論近代上海市政[J].學術月刊,1999(6).
[2]雜著[N].申報,1873-02-28.
[3]張仲禮.近代上海城市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4]翟培慶.公共衛生常識[M].北京:中華書局,1939.
[5]上海檔案館館藏檔案[Z].卷號U1-16-4740.
[6]哈恩忠.清末上海閘北地區興辦自來水公司史料[J].歷史檔案,1999(1).
[7]阮篤成.租界制度與上海公共租界[M].杭州:永寧院法云書屋,1936.
[8]王鐵涯.中外舊約章匯編(第一冊)[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7.
[9]上海檔案館館藏檔案[Z].卷號Ul-1-1056.
[10]徐雪筠,等.上海近代社會經濟發展概況(1882-1931)—〈海關十年報告〉譯編[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
[11]上海檔案館館藏檔案[Z].卷號Ul-16-4651.
[12]徒勞無功[N].申報,1894-06-07.
[13]論中西治疫之不同[N].申報,1894-05-25.
[14]鼠疫說[N].申報,1910-11-16.
[15]敬告住居租界之華人[N].申報,1910-11-16.
[16]再志租界調查鼠疫之大風潮[N].申報,1910-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