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樂府》引用《詩經》成辭考論

胡 輝，李雪華

(臨滄師范高等?？茖W校 中文系，云南 臨滄 677000)

《樂府》是《文心雕龍》的第七篇?！皹犯笔菨h武帝設立的音樂機構，負責搜集各地的民歌，配上音樂演唱，叫樂府詩，也稱樂府。后來漸漸有人將這個機構保管的歌曲以及模仿樂府體制而不配樂之作，也叫“樂府”，于是這兩個字就從一個官府的名稱變成一種詩歌體裁的名稱了，因體制有特點，作品眾多，所以劉勰專篇對其進行論述。

學界對《樂府》的研究，大抵以題解、選譯、集注、札記為主，同時對《樂府》內容、地位和影響、局限性等方面予以概括。劉勰提倡征圣、宗經，五經中最具文學性的《詩經》在《樂府》中多次被引用，而學界尚未有專門論述《詩經》與《樂府》之關系問題的文章出現， 因此，本文將《文心雕龍·樂府》引用《詩經》成辭情況，放在整部《文心雕龍》對《詩經》引述的背景下進行研究，詳加考辨論述，拋磚引玉，以期對擴展《樂府》研究角度、拓寬龍學思路稍有增益。

一 《文心雕龍》引用《詩經》淺說

“劉勰《文心雕龍》一書是我國中古時期最早、最完備、最系統全面、最具有代表性的一部文學理論批評著作，開源發流，為世楷式?！盵1]《文心雕龍》內容涉及先秦到齊梁幾乎所有的優秀作品，“據統計，《文心雕龍》中共引述著作500余部，涉及作家200余位。在所有被引述的著作中，《周易》被引用的次數最多，《詩經》位列第二，緊隨其后?！盵2]

《文心雕龍》對《詩經》的引述方式有兩種。第一種是以《風》、《雅》、《頌》、篇什等別稱指代《詩經》。據考訂“《文心雕龍》全書50篇，其中，有22篇明確提到《詩經》，還有暗指13篇，共涉及35篇?！盵3]第二種是引用《詩經》成辭，“全書除《體性》、《定勢》、《聲律》、《隱秀》、《總術》五篇外，其余四十五篇均有引用，共計146處，覆蓋全書90%；內容涵蓋《詩經》風、雅、頌各個部分，涉及《詩經》作品94篇，占《詩經》總篇目的30%。其中，風36篇，占風詩總篇目的22%；雅47篇(大雅20篇，小雅27篇)，占雅詩總篇目的45%；頌11篇(魯頌3篇，商頌3篇，周頌5篇)，占頌詩總篇目的27%。在這45篇引用過《詩經》成辭的篇章中，引用《詩經》成辭最多的是《物色》和《比興》，均達10次之多。而《詩經》被引次數最多的篇目是《大雅·抑》，達7次之多?！盵4]由此不難看出《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深受《詩經》影響，《文心雕龍》與《詩經》有深刻的淵源關系。

二 《文心雕龍·樂府》引用《詩經》成辭考

劉勰在《征圣》中提出“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5]的準則，強調寫文章一定要用圣人的標準來檢驗，而探索圣人的標準一定要以經書作依據，《詩經》又恰是五經之一，所以，《文心雕龍》大量、頻繁引述《詩經》，也是其征圣立言思想的實踐。具體到《文心雕龍·樂府》，該篇六處引用《詩經》成辭，涉及風、雅、頌三部分內容，涵蓋《邶風·簡兮》《唐風·蟋蟀》《小雅·十月之交》《鄭風·溱洧》《齊風·甫田》《魯頌·坰》六篇作品。詳情見下文：

1.“張華新篇，亦充庭萬。”[5]

按: “張華新篇，亦充庭萬?！闭Z本自《邶風·簡兮》：“碩人俁俁，宮庭萬舞?！盵6]萬舞，一種用盾、斧、羽做道具的大舞。此處劉勰借用“庭萬”一辭，來指代宮廷舞曲。

2.“好樂無荒，晉風所以稱遠?！盵5]

按：“好樂無荒，晉風所以稱遠?！闭Z本自《唐風·蟋蟀》：“好樂無荒，良士蹶蹶。”[6]原意為愛好音樂但不要荒廢職務，還能勤勉工作。此處劉勰承接上句“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指出音樂的心靈在于詩歌，作者應該訂正它的歌辭，使其雅正。緊接著直接引用《唐風·蟋蟀》原文“好樂無荒”，意在說明晉國愛好音樂，但不過度，所以被認為有深思遠見、用心稱遠。

3.“伊其相謔，鄭國所以云亡?！盵5]

按：“伊其相謔，鄭國所以云亡。”語本自《鄭風·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盵6]此句用法與條目2同，也是承接上句“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指出音樂的核心在于詩句，士大夫應該寫出好的歌辭來。緊接著直接引用《鄭風·溱洧》原文“伊其相謔”，意在說明鄭國之所以被說為要滅亡，因為其歌辭寫男男女女互相調笑，有失雅正。

4.“若夫艷歌婉孌，怨志嶧絕?！盵5]

按：“若夫艷歌婉孌，怨志嶧絕?！闭Z本自《齊風·甫田》：“婉兮孌兮，總角丱兮”。[6]“婉孌”，年少而美好的樣子。此處劉勰合“婉兮孌兮”為“婉孌”一辭，保留原義，指歌曲纏綿婉轉。

5.“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5]

按：“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語本自《小雅·十月之交》：“噂沓背憎，職競由人。”[6]職，主。競，爭也。此處劉勰借用“職競”一辭，并保留原義，意在說明世俗聽音樂，主要在爭求新奇。

6.“謳吟坰野，金石云陛。”[5]

按：“謳吟坰野，金石云陛?！闭Z本自《魯頌·坰》：“駉馬駉馬，在坰之野。”[6]坰，遠郊，遙遠也。坰野，遙遠的野地。此處劉勰合“在坰之野”為一辭“坰野”，并將“坰野”原義加以化用，指民間、鄉野。

通過對《樂府》引用《詩經》成辭的六個條目的考辨，我們發現《文心雕龍·樂府》引用《詩經》成辭可分為用詩原辭、原意重組新句，調整《詩經》原文字句、保留原意另造新句，以及直接引用《詩經》原句三種類型。

三 《文心雕龍·樂府》引用《詩經》成辭論

從《文心雕龍·樂府》引用《詩經》成辭的考證中可以看出劉勰對《詩經》的推崇，“好比從飛沙、麥浪、波紋里看到了風的姿態?！盵7]另外，這些引用也是劉勰“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創作觀念具體實踐的一個經典范本。

因為劉勰崇尚經典、注重博學，主張寫作以儒家的經書為標準，效法五經來寫文章；同時認為后人學習、效仿經典不僅要從體制、辭采、立意等方面著眼，還要體會怎樣才是最有效的引用，他在《文心雕龍·事類》中談到：“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盵5]意思是說文章中的事例，是文章在達意抒情之外，援用事例來證明文義，引用古事來證明今義。《樂府》對《詩經》成辭的引用，又可以從兩個方面論述。

第一，“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就是說雖然引用古代事實，卻沒有采用原有詞句。將原辭加以化用，取其原意而轉化成自己的語言，在文章中看不出來引文的痕跡，卻能使內容顯得充實厚重。如《文心雕龍·樂府》“張華新篇，亦充庭萬”“若夫艷歌婉孌，怨志嶧絕”“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謳吟坰野，金石云陛”等句，雖然引用《詩經》中的古事，但不采用原有的詞句，將《詩經》原辭、原義加以轉化變成自己的話語。 第二，“漸漸綜采”就是要學會綜合引用，即注明引用的言語、事例，把它們融會在自己的文章中。如《文心雕龍·樂府》“好樂無荒，晉風所以稱遠”以及“伊其相謔，鄭國所以云亡”句，便是綜合采用的范例。

《文心雕龍·樂府》對《詩經》的引用，分別做到了“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漸漸綜采”兩個方面，我們說《文心雕龍》就其內容來說是一部文藝理論著作，但就其文辭言語和機心來說，又是一部出色的文學作品，當無疑義。具體到《樂府》對《詩經》成辭的引用“既說明劉勰的創作觀念如何有力的落實在創作實踐中，創作實踐又如何有力地支撐劉勰的創作觀念；又說明劉勰怎樣深受《詩經》的影響，以及《文心雕龍》與《詩經》有著怎樣深刻的淵源關系，同時也不難看出劉勰對《詩經》的稔熟程度達到了如數家珍、信手拈來的程度?！盵3]更值得關注的是，“從《文心雕龍》的寫作樣式(駢體文)、語言措辭和思想依歸(征圣、宗經)來看，《詩經》之于劉勰，不僅是研究對象，更是尊崇的對象，他對《詩經》的態度不僅是后世學者對其的態度，更是作為創作者對之前重要的文學、思想文本的學習、吸收和涵化，《文心雕龍》這個文本本身就很好體現了這一點，”[4]而《文心雕龍·樂府》對《詩經》的引用更是此點的具體化和精細化。

四 結語

《文心雕龍·樂府》六處引用《詩經》成辭，涉及六篇作品，包括用詩原辭、原意重組新句，調整《詩經》原文字句、保留原意另造新句，以及直接引用《詩經》原句三種類型。這些既是劉勰“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文論思想的具體實踐，又是劉勰創作觀念與創作實踐雙向互動的經典范例，“也進一步表明劉勰之于《詩經》不僅是一個后來的創作者對自己心儀的以前的創作品的學習和化用，更是作為理論家將《詩經》看作自己的研究對象，進一步強化了創作和理論之間的雙向互動?！盵4]

[1]胡輝，孫玉榮.良文盈篋 妙鑒方定——劉勰詩經觀研究綜述[J].陰山學刊：社會科學版，2012，25(5):41.

[2]周振甫.文心雕龍辭典[M].北京：中華書局，2004:269—271，357—359.

[3]胡輝.劉勰詩經觀研究[D].南寧：廣西大學，2008：25，35.

[4]胡輝，孫玉榮.文心雕龍·史傳引用詩經考論[J].青島農業大學學報：2013(4).

[5]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22，69，70，70，70，70，72，339.

[6]高亨.詩經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54，150，126，126，126，509.

[7]錢鐘書.七綴集[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