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2012年5月17日,中國女星姚星彤身著“絨花若雪”禮服亮相戛納,若雪般的絨花被塑造成孔雀的造型,裙擺透明薄紗上手繪并刺繡飄零的紫藤,禮服一出就迅速吸引了世人的目光。這款禮服是中國服裝設計師勞倫斯·許的“中國風”代表作之一,而設計靈感則來源于南京市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絨花。
事實上,“絨花若雪”禮服只是勞倫斯·許用現代工藝對絨花的再創造。如果要體會純正的絨花之美,就要到南京甘熙故居內的“趙樹憲絨花工作室”中。如今,趙樹憲被稱作“最后的絨花藝人”,而這間10平方米的小屋,則是南京絨花最后的根據地。
發髻上的南京
早晨8點鐘,趙樹憲已經早早地拄著拐杖,來到工作室。左手把拐杖放在墻角,右手取下木架上的熟絨,就開始工作了,這樣的情景已經持續了30多年。
南京絨花的歷史,可以上溯至唐朝。“春日游,杏花插滿頭”(韋莊《思帝鄉》),“山花插寶髻,石竹繡羅衣”(李白《宮中行樂圖》),南京絨花的產生,來源于唐代仕女簪花的傳統。然而,鮮花受制于時令不可四時常有,又易枯榮而不能長久,尤其是唐代貴婦們喜愛的牡丹,花期只有20多天。且鮮花插在頭上,易掉色掉汁,不僅簪戴不方便,更會給文人墨客造成榮華易逝、容顏易老的聯想。因而不枯不敗、精致唯美的假花——絨花便應運而生了。
絨花傳到趙樹憲這一代,就只剩他一個藝人了,很多人在介紹他時,總喜歡加上“最后的絨花藝人”這個定語,把這看做是對他的一種褒獎。但在趙樹憲看來,這卻是最大的諷刺。
狹小的工作室里,除了剪刀剪絨時發出的沙沙聲響,就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偶爾有游客在導游的帶領下走馬觀花式地參觀:“這個是南京最有代表性的手工藝絨花,舊時,南京‘一事三節(婚嫁喜事和春節、端午節、中秋節)都以裝飾絨花為習俗。因而絨花又有另一個稱號‘發髻上的南京……”
現在的甘熙故居,被開辟為南京民俗博物館。甘熙故居有99個房間,每個房間都被類似絨花這樣的傳統手工藝、民俗填滿。趙樹憲不喜歡絨花被這樣對待。在他看來,每個房間里放一種手工藝,讓老藝人們做活態演出,這樣,傳統手工藝就成為了櫥窗里的商品。游客見證的不是活態的絨花,而是絨花已作古的現狀。每當有游客來參觀時,趙樹憲就會下意識地放下手中的剪刀,靜靜地望著窗外,隨著導游的介紹,回到舊時的南京。
趙樹憲還清晰地記得當年絨花“綻放”的情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如今的南京老城南一帶,聚集了柯恒泰、張義泰、德勝祥、馬榮興等40多家絨花作坊。那時絨花的加工大多采用“前店后廠”的家庭作坊模式:家庭婦女在后面的工廠負責絨花加工,男丁則在前方負責絨花的市場運營。每到過年過節時,每個絨花作坊門口,都停滿賣貨郎的貨擔。
那時,在南京能看到的一大風俗景觀,就是大街小巷身背圓屜的賣絨花人。他們每人手上都會拿個長柄的鏜鑼,一邊吆喝一邊搖晃鏜鑼兩邊拴著的小木槌,木槌從左右兩面打擊鑼面,發出叮當、叮當的清脆聲響。一聽到鑼聲響起,不管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都會探出頭來。
“看著賣花郎把貨擔往熱鬧的街口一放,周圍就圍滿人時,作為一個絨花藝人,我打心底里自豪,雖然我不能像賣花郎一樣擔著貨擔上街(趙樹憲老人年輕時做過截肢手術,只能靠著拐杖走路)。”一說起絨花的“光輝歲月”,趙樹憲的激動之情就溢于言表。他是張義泰的第3代弟子,如今成了“最后的絨花藝人”。一把剪刀,一盞臺燈,蝸居在南京老城南甘熙故居中,向游客“表演”著這一南京獨有的工藝。
藝人的靈性是絨花的靈魂
絨花的制作必須純手工才能完成,大致分為準備材料和絨花制作2個部分。早前的絨花多用云錦下腳料為材料,但隨著云錦產量降低,邊角料很難找到,趙樹憲如今做絨花,要專門去蘇州購買蘇繡用的蠶絲。
購進蠶絲后,得經堿水煮熟,煮熟后的蠶絲稱為熟絨。絨花能“花開不敗”,保存上百年依舊鮮艷如初,靠的就是堿洗水煮。熟絨做好后還需要染色,同時制作銅絲作為絨花的花骨。
以往絨花興盛時,制作絨花的材料隨處可買到。如今制作絨花的人少了,就無人生產專門的絨花材料。好在絨花用料簡單,即使一個人,也可以勉強維持整個產業鏈。
材料準備好后,就進入了絨花的制作環節,主要分為勾條、打尖和傳花3步。
勾條是絨花制作最核心的工序,也是最枯燥的過程。熟絨要剪得整齊,搓趕時要一氣呵成,熟絨只有通過搓趕,才能被固定在兩根螺旋狀的銅絲之間。“如果戴在頭上的絨花取下來時,頭上掉了一 頭的絨毛,那以后可就沒人愿意買絨花了。因而以前做學徒時,勾條功夫過不過硬,是檢驗絨花藝人的最基本標準。要成為絨花藝人,就得玩轉銅條這根‘定海神針”。趙樹憲把夾住短熟絨的銅絲用木塊幾次搓趕,一根根如同長了毛一般的絨條,就擺滿了工作臺。可別小看這絨條,戛納電影節上驚艷的“絨花若雪”,就是用1000根長短不一的絨條拼接而成。
勾條完成后,就是打尖,即用剪刀把圓柱形的絨條加工成鈍角、銳角、球體、橢圓體等各種形狀。打尖相當于園丁修枝剪葉的過程,只不過,園丁修枝剪葉時,他的花是一個整體,而打尖時,花被拆分成了“零件”。所以,在打尖時,不僅要注意單個“花瓣”、“花蕊”的美觀,還要注意它們組合起來協不協調。“要想制作的絨花有生命,就得用心去觀察有生命的花草。”趙樹憲說,草木有本心,絨花也是有生命的,而藝術的靈性就是絨花的靈魂。
最后的傳花,說到底就是個組裝的過程。以前藝人們傳花,主要是臨摹師傅們的花樣。現在老師傅都沒有了,花樣也無傳世,只能對著照片臨摹。更多的時候,看到了生活中美的事物,就把它做成花樣。
老藝人的新期盼
花了一整天時間,趙樹憲完成了他的作品—— 一只鳳冠。當他把鳳冠舉起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幾個漂亮的女孩圍了上來,試戴鳳冠扮新娘。
“以前中國沒有婚紗,結婚時,鳳冠霞帔是每個姑娘結婚時的標配!后來,這個風俗被‘移風易俗掉了。但是,最近兩年,好像又慢慢開始回歸了,這鳳冠,我每年都要賣掉好幾頂。有藏家用來收藏,有人用來結婚,還有演員用這個做道具!”趙樹憲說到此處,欣喜溢于言表。
自上世紀90年代起,鮮花不再稀缺,長達20年的時間,絨花都如同元稹詩中的“宮花寂寞紅”。近年來,隨著傳統文化回潮,絨花開始在南京人的記憶中復蘇。但遺憾的是,南京絨花因為僅有趙樹憲一個傳承人,最終落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只在2008年成為江蘇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而趙樹憲作為唯一一個還以絨花為業的藝人,被指定為南京絨花項目的傳承人。雖然已經年老,手腳不利索,思維跟不上時代的節拍,但是趙樹憲一直在嘗試拓寬絨花的邊界。仙鶴獨立、群猴嬉戲、虎威山林……趙樹憲不僅做花,還做動物。但他不認為這是創新,“創新是要研究出新的制作手段,可現在完全沒有辦法擯棄任何一道傳統工序,怎么能稱之為創新?只能說我們給這些絨花賦予了新的創意。”
如今,全國各地的訂單紛至沓來,已經排到了3個月之后。“從沒想到絨花還會被這么多人喜歡。有人專門坐飛機從昆明來南京,就是為了買一朵絨花;有人專門從北京趕過來,問我招不招徒弟。我已經很久沒帶徒弟了,求之不得啊。但是來拜師的人,是為出于對手工的熱愛,練練手而已,真正想以這謀生,傳承這技藝的一個沒有!”
說著,趙樹憲指了指櫥窗中的一件作品:上百根顏色漸變的紅綠色絨條,組成了一個橢圓形的鳥巢。鳥巢之上,是綠色絨條組成的鳥兒,它伸開翅膀,庇護著鳥巢中6只鵝黃色的小鳥。趙樹憲把這件作品命名為《期盼》。他說,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只張開翅膀庇護雛鳥的雌鳥。但絨花工作室這10平方米的鳥巢,已經空巢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