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巍
連續幾年,每到3月,作為四川省全國人大代表的阿來都要在北京待上差不多一個禮拜,今年也不例外。在代表團駐地院子門前停留超過5分鐘,就會有執勤警察態度和藹地上前表達關切。阿來出門“認領”記者,然后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等著完成各種安檢手續。直到進入電梯,阿來才像是松了一口氣一樣,笑著對記者說,“幸虧今天沒有領導過來,不然你們都進不來。”
一進房間,阿來就把圍巾隨手扔在了床上,然后坐在窗邊點了一根煙。投射進來的陽光打在領帶上,那條不規則的紅綠小色塊圖案的領帶與他的一身黑西裝多少有點違和。阿來像是撇清一樣解釋,這不是他平時的裝束,“大會要求穿西裝,不能不穿,平時我都是穿運動服”。阿來說這話時,眼神下垂,目光所及是一雙黑色的運動鞋。此時的阿來才更接近于一個作家。
這位曾經以《塵埃落定》成名,以魔幻色彩被人津津樂道的小說家,這一次出版了一本絕對冷靜和逼向史實的非虛構作品《瞻對》。
在阿來之前,“瞻對”沒有被真正地進行過文學書寫。甚至,作為一個怪異的地名,它極少被人提及。事實上,中國現在的行政區劃中已經沒有“瞻對”這個名稱,古時的上中下三瞻在宣統三年剛剛設置瞻對治委會不久,就在同年發生的辛亥革命之后被革命黨人改名為懷柔縣,這個頗具深意的名字不久又被改成“瞻化縣”。1952年,新龍縣成為這塊地方的最終名稱。
阿來鄙夷現在的人們對于“新龍縣”不著四六的小資式浪漫想象。這個彈丸之地的歷史實際上血色彌漫——“從雍正八年(1730年)開始,到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清朝政府六次發兵征討一個只有縣級建制的彈丸之地;民國年間,因此地的歸屬權雙方相互爭奪、談談打打、打打談談中搖擺不定;直至1950年,解放軍未經戰斗將此地解放……兩百多年來,清廷官兵、西部軍閥、國民黨軍隊、西藏地方軍隊乃至英國軍隊等,都以不同的方式介入這個地方,攪得風生水起——這就是瞻對!”這是《瞻對》的內容簡介,不超過200字,那塊土地上綿延的戰亂卻超過了200年。
阿來將寫作《塵埃落定》視為自己關注川藏地方史的起點,之后的每一部作品,都與此密切相關。為了寫作《格薩爾王》,阿來在四川、青海與西藏交界的藏區游歷了20多個縣,采集到很多故事,有些故事就是關于貢布郎加的。這個一出生就被高僧認定是惡魔轉世的瞻對土司,不服從于清朝,也不理會西藏,甚至還藐視宗教。他關注的只是權力和金錢,直到有一天搶到大清的兵士頭上。這可視為瞻對200年亂象的開始。阿來把貢布郎加列入自己的寫作清單,只是那時候,他的計劃還是寫作一部小說。
改名為新龍縣的瞻對,現在并非與世隔絕的秘境。阿來時不時獨自駕車直奔瞻對,每一次造訪短則10天,長則兩個月。農民、家庭主婦、教師、公務員以及僧侶,都是他的采訪對象。他一共采訪了上百人。并且在當地找到了很多第一手的藏文史料,有些資料因為年代久遠,已經被羊啃去了一半。
阿來發現自己已經無需進行任何虛構寫作,因為史料就已經足夠豐富。開始寫作《瞻對》的時候,他同時在寫另一部小說。一天夜里,阿來發了一條微博:“寫一本新書,所謂現實題材,都是正在發生的事情,開寫的時候有新鮮感,但寫著寫著,發現這些所謂新事情,骨子里都很舊,舊得讓人傷心。索性又鉆到舊書堆里,來寫舊事。又發現,這些過去一百年兩百年的事,其實還很新……”那一天,他剛剛梳理了第一次瞻對之戰。在他的研究中,愈加發現,對于一個事件的分析,皇帝、大臣、土司、農民各執一詞。這個曾經在小說中融入了魔幻主義的作家,這一次必須讓自己成為一個抽絲剝繭的歷史學家。
歷史上,瞻對的人們自豪這塊土地如一塊堅固的鐵疙瘩,一直與 “朝廷”斗爭了200年。但如今,阿來卻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到了當年那些人的堅持,也看到了他們的愚昧。
鐵疙瘩現在已經融化。從康定機場出發,只需要半天就可以到達新龍縣,這為當地帶去了很多游客。新龍縣居民在第六次人口普查中確認為49768人。縣政府的官方網站中只提供了2010年的生產總值為38500萬元,在新龍縣的百度百科條目中,新龍縣的資源簡介后寫了一個后綴——急待開發。
如今“鐵疙瘩”的融化其實仍是外界強加的改變,只不過這種外力更多地來自于經濟和資本的流通,金錢和現代的生活方式比槍炮和武力更容易打開一塊封閉的土地。這個過程在阿來看來盡管有些悲哀,但他也認為這是歷史的必然,因為“世上哪有不融化的地方呢?”阿來這樣說道。
這一次的兩會,阿來提交了三條議案,分別關于環保、文化以及教育。只有拋下那些議案,從會場下來,他才會回到作家模式,聊聊自己的文學之路。
多年以后,阿來還樂于提起當年主動停止寫作的四年。
30歲那年,阿來已經出版了兩本書——詩集《棱磨河》與小說集《舊年的血跡》。都與藏地生活有關。對于身處四川藏區阿壩馬爾康的文學青年來說,這已經算得上不小的成就。但阿來自己卻感覺到了悲哀。他突然覺得如果按照這樣的路數寫下去,無非是“在中國的所謂作家隊伍當中再增加一個寫三四流作品的人”。
于是,接下來的4年中,阿來不再寫作。當時,他已經進入阿壩州文化局《新草地》雜志做文學編輯。工作之余,他開始在若爾蓋草原行走。關于那段游歷有很多美好的解讀,人們將其視為精神漫游。但多年后,阿來用肯定的口吻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那就是為了“重新拾取文學信心”。阿來自己也說不清在4年的游歷中到底收獲了哪些具體的東西,他只是大量讀書以及搜集地方史料。除了文字,他也樂于傾聽那些口口相傳了數百年的口述史。但他當時也不知道,那些“道聽途說”的內容將會給自己未來的寫作提供怎樣的養料。
終于,在1994年5月的一天,阿來突然有了要“寫個東西”的欲望。剛剛學會打字的阿來,打開電腦敲出了第一個字,然后一直寫到那一年冬天。他利用業余時間完成了這部作品,在寫完最后一個字之后,如同放下了一樁心事般地為這本書起了一個名字——《塵埃落定》。
略帶魔幻色彩的《塵埃落定》于1998年出版之后,獲得當年的“茅盾文學獎”,于是阿來也成了人們眼中的名作家。這也算得上是阿來在過去4年中一直在尋找的答案。阿來明白,《塵埃落定》因為其中的想象與虛構,內容是“飄起來”的,所以他還需要通過一次寫作回到地面。于是,就有了之后的《大地的階梯》。這是阿來的第一部非虛構作品,因為出版時,中國大陸非虛構寫作的風潮還未興起,這本書干脆被劃為“地理散文”。“地理散文”《大地的階梯》可以視為是《塵埃落定》的真實背景。
1997年,阿來從阿壩來到成都,成為《科幻世界》的編輯。《塵埃落定》讓阿來成為記者們追逐的目標,阿來也來者不拒,只不過所有的采訪在開了一個頭之后,就被他引到了《科幻世界》上。從草原上下來的阿來,似乎從未與現代甚至未來文明有任何隔膜,他表現出的對于科幻的興趣讓他的同伴們吃驚。《科幻世界》發行量開始不斷攀升,差不多3年之后,阿來成為這本被世界科幻協會評為最佳期刊的雜志的總編輯,繼而兼任社長。直到為了寫作《格薩爾王》而辭職。2009年,阿來當選四川省作協主席。
如果說《大地的階梯》與魔幻的《塵埃落定》還有某種精神聯系,那么如今的這本《瞻對》則完全是冷峻的歷史。
在阿來的觀察中,寫作《大地的階梯》時,改革仍舊是全中國的共識,但到了寫作《瞻對》的時候,這種共識正在變得模糊。阿來開始擔心,共識缺失會使社會矛盾更為凸顯,也會帶來更激烈的文化沖突,甚至是民族矛盾。
阿來自認為是“80年代過來的人”,對改革持樂觀態度。不過后來的發展超出阿來的預判,中國在有些地方越來越好的同時,有些地方竟然越來越壞。這使得阿來內心又開始糾結。上了年紀的阿來沒有像上一次那樣用行走回答內心的疑問,而是用寫作來說服自己,于是有了《瞻對》。
阿來的寫作一直圍繞著漢藏。但作為藏族人,他從未用藏文發表過作品。他的批評者認為他連本民族的語言都沒有掌握。其實,阿來繼承了母親身上的藏族血統,而父親是一個行走于川藏邊界的商人的兒子。1980年代,阿來去辦身份證時被要求確定民族身份。他說:今天我辦不了,我得回去想想。阿來想了很長時間,“如果填漢族,那就舍棄了我的母親,如果填藏族,那我父親怎么辦”。很多年之后,阿來說起當時的情景,情緒還是有些激動,“私生子都有父親,何況我還不是私生子。”阿來最終的思考結果是他選擇了母系的血統,他說這是因為自己心里有著天生的對于弱小一方的同情。
阿來上小學的時候,對老師的課堂授課都懵懵懂懂。直到三年級時有一天他明白無誤地聽懂了老師的一句漢語,才算是打開了那扇通往未來的門。他在之后再也沒能系統地學習過藏文書寫,而只保留了藏語交流的能力。
在出生地馬塘村念完小學之后,阿來堅持要到遠處去念初中。之后像漢族人一樣掙工分。熬到恢復高考,阿來在志愿表格上填滿了各種地質學校,他希望這個專業能讓他走得更遠。但他沒有被任何一所地質學校錄取,卻考上了馬爾康師范學院。在之后的兩年中,阿來接受了正規的漢語學習,然后成了一名用漢語授課的鄉村教師。在那段孤寂的日子里,他開始讀書,海明威、福克納、菲茨杰拉德……直到今天,這些名字還在他的日常談話中經常出現。
如果把這些視為他的文學啟蒙,那么從最初,他就不是一個狹義上的藏族作家。他自己更樂于被稱為“華語作家”。他對此的解釋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被更多的讀者看到——“巴不得我能用英語寫作!”他對《中國新聞周刊》這樣說。
阿來知道,目前在民族地區推廣的雙語教學,令少數民族學生在掌握本民族語言的同時也具有漢語的聽說讀寫能力,這使得很多藏族讀者可以看得懂阿來的漢語作品。但雙語教學同樣被有些人認為會弱化民族性。而阿來對此毫不在意,在他看來,全球化就是許多民族的民族性喪失換來的。“尤其是今天,哪有單獨的經濟全球化啊,背后一定是文化全球化”。阿來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阿來不想在自己的小說里把藏區描述為一種異域情調。他厭惡那些將少數民族地區當作青花瓷來欣賞的人們——“他們在要求別人不要變的時候,自己每時每刻都在變,日新月異,世界上的進步他們一分鐘都不會落下,然后他說,你們不要變。我們太新了,覺得都厭倦了。厭倦的時候我們到你這來,像坐時光機一樣,回到你們那去,但是我不會在你那久待,過幾天又要回來,因為我怕離開北京一個月,回來就趕不上趟,那些時髦的詞兒我都不會了……”
阿來正在寫作的一部小說就充滿這樣的“審視”色彩。“現實題材,可能會同時挑動兩邊的情緒。”阿來對《中國新聞周刊》坦然地說,“我愿意承擔這種風險”。
他說,他的目的是為了促起雙方的思考。阿來相信,總有一天有些人會想通。但他也明白“有一些人可能這輩子就想不通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這兩小時中抽掉的第四支煙使勁按滅在煙灰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