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君煊,肖 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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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旅詩”之稱始于宋初。宋太宗時李昉等編纂了一部詩文總集《文苑英華》,該集第299卷、第300卷(即詩卷第 149、150)列“軍旅”一門,這是目前所見到的關于“軍旅詩”之稱的最早記載。宋朝立國之初與遼的長期戰爭既是當時的軍事大事,也是宋初軍旅詩表現的主要內容。
宋初是指趙匡胤取代后周恭帝建立宋王朝起至真宗朝,歷經宋太祖、宋太宗、宋真宗三代國君,約60年。這是宋王朝立國與鞏固政權的重要時期,期間發生了性質不同的大規模戰爭。首先是以削平五代以來群雄割據局面為主的統一戰爭。建隆四年(963年),趙匡胤乘荊(南平)、湖(武平)朝廷接連發生喪亂之機先后消滅了荊、湖。乾德三年(965年),宋東、北兩路軍夾攻成都城,滅后蜀。開寶四年(971年),滅南漢。開寶八年(975年),滅南唐。至此,除北漢之外,五代十國時的割據政權基本消滅。開寶九年,趙匡胤死,其弟趙光義繼位,是為宋太宗。宋太宗在位期間,繼續太祖的事業,于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四月滅北漢。至此,北宋南北統一戰爭基本結束。其次是與遼國、西夏之間的邊防戰爭。宋太宗在滅北漢后,為了收復燕云地區,在本年及雍熙三年(986年)先后兩次向遼軍發動進攻,但均以失敗告終,這兩場敗仗給新生的宋王朝以極大的打擊,對宋代此后的軍事防務產生了深刻影響,即北宋對遼由戰略進攻轉為戰略防守。但北宋軍事實力的暴露刺激了遼國的貪欲,此后遼屢屢侵入北宋黃河以北地區,而以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為最。是年秋,遼圣宗及其母蕭太后率大軍南下,直逼黃河北岸重鎮澶州(今河南濮陽)。宋軍僥幸射殺遼統軍蕭撻覽,遏制了遼軍的進一步入侵,雙方簽訂了著名的“澶淵之盟”,由此結束了宋遼20多年的爭戰。而宋與西夏之間只是一些零星的邊界沖突,尚未發生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以上兩類不同性質的戰爭在宋初軍旅詩中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削平群雄的統一戰爭以及與西夏的戰事在軍旅詩中只是偶爾提及,而宋遼之戰卻成為宋初軍旅詩的重要題材。究其原因,一是五代文人分散在各割據政權的地盤內,入宋之初,即使飽經戰亂之苦與亡國之哀,也因寄居新朝,不敢放膽抒寫。二是削平割據的戰爭發生在前,此時文人對趙宋政權尚存疑慮,大多以為只是晚唐以來藩鎮割據丑劇的重演罷了,不值得抒寫。三是宋遼戰爭發生時,宋立國已經20年,此時海內混亂局面已平定,各割據政權管轄范圍內的文人也隨其亡國之君安居于新朝了,對趙宋政權漸趨認同。而在漢民族本位心理的支配下,對于契丹族自然是抱敵對態度,尤其是在仁宗后期與真宗期間,遼頻頻舉兵南下,激起了廣大文人士大夫的憤慨,宋遼軍事形勢與戰爭因而成為宋初軍旅詩的重要內容。
陶弼《兵器》一詩的前半部分總結了宋初的宋遼關系:
五代乏真主,奸雄紛僭偽。
橫磨闊刀劍,白弱相篡弒。
我宋有神祖,潛德動天意。
故天意若曰,往為我之嗣。
神祖拜稽首,乃即皇帝位。
不惠兆民樂,不怒諸侯畏。
顛倒執玉帛,奔走恐后至。
大商國三分,一朝有其二。
太宗以義撫,真宗以仁治。
王道竹箭直,誦聲金鼎沸。
獨有陰山戎,時時寇邊地。
天子赫斯怒,大警巡澶衛。
射殺右賢王,遂斬匈奴臂。
狼心貼然服,結好同昆弟。
自此兩河間,寂寂無戎備。
卒閑喜夜歌,將老貪春睡。①
宋初兩代國君對契丹采取了不同的戰略。宋太祖聽從趙普先南后北的戰略決策之后,忙于與南方割據勢力的斗爭,暫時無暇顧及北方的契丹。當時契丹穆宗在位,期間皇室內部多次發生謀反事件,內部并不穩定,也無力一致對付宋朝。因而宋太祖在位期間,遼宋基本上處于對峙狀態,只有邊疆一些零星的沖突。史載,宋太祖乾德元年(963年)八月“己亥,契丹幽州岐溝關使柴廷翰等來降”。乾德四年四月“丁巳,契丹天德軍節度使于延超與其子來降”。[1](P4)這說明契丹并不承認宋朝政權,雙方相互敵視,故有契丹官吏來尋求“庇護”之事發生。乾德元年九月“戊寅,北漢引契丹兵攻平晉,遣洺州防御使郭進等救之”。[2](P15)契丹本意是對新政權取觀望態度,援助北漢對付宋朝不過是其對付后周外交與軍事政策的延續。宋太祖后期,隨著南方戰事的順利推進,北漢問題開始提上統一日程。這在契丹看來是宋對其核心利益的挑戰,因此作為“同盟國”的契丹就不能不作出反應。宋朝在開寶元年(968年)八月“戊辰,命昭義軍節度使李繼勛等征北漢”,[2](P27)未遂。次年二月乙卯,“命昭義軍節度使李繼勛為河東行營前軍都部署,侍衛步軍指揮使黨進副之,宣徽南院使曹彬為都監,棣州防御使何繼筠為石嶺關部署,建雄軍節度使趙贊為汾州路部署,以伐北漢”。[2](P28)這次征伐力度更大,投入的將帥與兵力更多,可見宋朝拔除北漢的決心與迫切心理。契丹派兵援助給宋朝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宋軍不得不“命彰德軍節度使韓仲赟為北面都部署,彰義軍節度使郭延義副之,以防契丹”。[2](P28)盡管宋軍一度包圍太原城,卻因契丹的增兵援助無功而返。開寶九年八月,宋太祖“令黨進、潘美、楊光美、牛思進、米文義率兵分五道以攻太原,又遣郭進等分攻忻、代、汾、沁、遼、石等州。”[3](P75)本來進展順利,“諸將所向克捷,進敗北漢兵于太原城下”。[3](P75)但這一次北漢同樣得到契丹的援助,宋軍無法堅持兩線作戰,遂退師。然而宋與北漢之戰中,契丹與宋都是被動應戰的,契丹因北漢而拖入戰爭,宋則因契丹援助北漢而被迫與契丹作戰,雙方之間并無直接的利益沖突。開寶二年即位的遼景宗對宋以防守為主。開寶八年三月,“己亥,契丹遣使克沙骨慎思以書來講和”,[2](P44)并且遣人告北漢,以通好于宋,無妄侵伐。同年七月,庚辰,宋“遣閣門使郝崇信、太常丞呂端使契丹”。[2](P44)開啟了雙方和平友好往來的新篇章。在這樣的背景下,宋遼度過了一段短暫的平靜期。
宋太宗即位之初,尚能維持宋遼間的和平關系,雙方仍有使者往來。太平興國二年(977)四月,契丹遣使耶律敞會葬宋太祖。不久,宋派辛仲甫報謝。太平興國四年正月,宋太宗親自率軍征討北漢。契丹派人質問,宋太宗態度非常強硬:“河東逆命,所當問罪。若北朝不援,和約如故;不然,惟有戰耳!”[3](P75)從此雙方的友好關系破裂。既滅北漢,當年五月又乘勝利之勢,進軍幽、薊。宋遼之間的正面戰爭爆發,南北關系全面惡化。終宋太宗一朝,宋遼間戰事頻繁,雙方互有勝負。總體而言,前期宋太宗采取攻勢,前后兩次伐遼,但均以失敗告終。此后宋軍轉為守勢,契丹不時南下侵擾宋朝州郡。
《全遼詩話》載:“太平興國五年,遼兵數萬攻雄州,乘虛至高陽關。太宗親將兵御之,賦詩有‘鑾輿臨紫塞,朔野凍云飛’之句。行次大名,遼兵退,未嘗交兵即凱旋,復賦詩示行在諸臣,有‘一箭未施戎馬遁,六軍空恨陣云高’之句。”[4]
瓦橋關戰役是遼與北宋間一次重要戰役。瓦橋關位于宋雄州(今河北雄縣舊南關),與益津關(今河北霸縣)、淤口關(今河北霸縣東信安鎮)合為重關三鎮。后晉時,石敬塘曾割讓給契丹,顯德六年(959年),為后周收復。后一直為契丹與北宋邊界爭奪的對象。遼景宗保寧十一年 (宋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宋太宗趙光義開始北伐,在遼南京 (今北京)北高梁河為契丹軍戰敗,后雙方抗爭不已,互有勝負。次年十月,遼景宗耶律賢統軍南下,進駐固安(今河北固安縣),前軍進圍瓦橋關,于此展開爭奪戰。據《遼史》所記,十一月一日,宋兵夜襲契丹營地,為突呂不部節度使蕭斡及四捷軍詳穩耶律痕德戰卻。三日,契丹耶律休哥出軍大敗宋兵于瓦橋東,宋守將張師引兵擊,亦敗。九日,耶律休哥涉水猛攻宋陳于水南之大陣,殺傷甚眾,進追至莫州(今河北任丘北)。十日,宋軍反攻,又遭失敗。宋太宗聞此,下詔北征。天平興國五年十一月“己酉,帝伐契丹。壬子,發京師。癸丑,次長垣縣。關南與契丹戰,大破之。以河陽三城節度使崔彥進為關南都部署。戊午,駐蹕大名府。諸軍及契丹大戰于莫州,敗績。十二月甲戌,大閱,遂宴幄殿。衛士有盜獲獐者當坐,詔特釋之。戊寅,以保靜軍節度使劉遇、威塞軍節度使曹翰為幽州東、西路部署。庚辰,發大名府,因校獵。乙酉,帝至自大名府。”[1](P7)遼景宗得知太宗親征的消息,急令班師,軍返南京。時宋太宗駐蹕大名府,欲再攻契丹南京,為翰林學士李昉等諫阻,返回京師。詩歌即記此次宋太宗親征之事,宋遼未及接戰,宋軍就取得了勝利,但宋太宗卻高興不起來。詩歌抒發了此番北上御遼無功而返的抑郁心情。田錫作《圣方平戎歌》,卻完全將此次御駕親征當作宋太宗的睿謀神功大加贊頌:
玉關秋早霜飛速,代馬新羈逞南牧。
胡人背信漢關邊,刻箭為書召戎族。
漁陽烽火照甘泉,疆吏飛箋至御前。
睿謀英武何神速,鑾輿自欲平三邊。
百萬羽林隨駕出,殺氣皇威先破敵。
賊臣喪膽遽奔逃,漳水波清因駐蹕。
宮錦戰袍花斗新,繡韉珠絡金麒麟。
天顏威武不可犯,垂鞭按轡視群臣。
金吾隊仗如鱗萃,環衛旌旗徑千里。
漢皇曾上單于臺,壯心磊落侔風雷。
比量英武不足數,圣文神武雙全才。
勢可驅山塞滄海,紫氣逶迤龍鳳蓋。
金花簇斂若星羅,寶鈿乘輿翼云旆。
涂山禹帝戮防風,涿鹿蚩尤死戰鋒。
鋒铓俱染玄黃血,爭如不陣而成功。
示暇皇歡有余意,御筆題詩饒綺思。
翰林承旨先受宣,西掖詞臣及近侍。
詔命交酬繼和來,君臣道合何如是。
和氣感天天地寧,日融瑞景籠八纮。
風生旗旆翻龍鳳,霜嚴鼓角喧雷霆。
海神來受軍門職,太上禱兵尊帝德。
牢籠萬國頓天網,天網恢恢恩信廣。
胡兒潰散何比之,大明升空逃魍魎。
漳川地闊霜草平,合圍會獵布天兵。
六師雄勇一百萬,六班侍衛交縱橫。
鐵衣間耀金鎖甲,鼓旗雜錯槍刀鳴。
霓旌似系單于頸,獵騎如破匈奴營。
鵰鶚猙獰搦狐兔,花聰躍龍驕在御。
弓圓明月金鏃飛,妖狐中鏃駭天機。
兵師會合如波注,山呼萬歲震邊陲。
東海為樽盛美酒,斟酌酒漿摻北斗。
鸞刀割肉若邱陵,軍聲洶如獅子吼。
三公拜舞百辟隨,鳴珂飛鞚星離離。
云舒二十有四纛,傳宣罷獵整魚麗。
勝氣威聲壓千古,堪笑驪山稱講武。
直館微臣樂扈隨,太平盛事今親睹。
會看金泥封禪儀,拜章別獻新歌詩。
歌詩何以容易進,為受文明天子知。
與宋太宗自己的詩歌相比,這首詩顯然言過其實。宋朝對契丹作戰的不利形勢引起了官僚階層內部有識之士的深切憂慮。王禹偁于宋太宗至道元年(995年)五月九日貶知滁州,任職滁州期間有一次與賓客射箭,作《射弩》紀其事:
蹷張見舊史,強弩亦古官。
如何壯夫事,今作儒者歡。
罰郡在僻左,時清政多閑。
戎裝命賓侶,作此開愁顏。
吳弩號健捷,仆夫為吾彎。
正侯廢已久,畫紙為雕盤。
日暈生幾重,掛壁何團團。
記籌鼓聲急,中的酒量寬。
誠非軍旅事,亦有堵墻觀。
安得十萬枝,長驅過桑干。
射彼老上庭,奪取燕脂山。
不見一匈奴,直抵瀚海還。
北方盡納款,獻壽天可汗。
吾徒久不武,干祿為饑寒。
所得纔升斗,齷齪在朝班。
不如執戈士,意氣登韓壇。
笑擁白玉妓,醉馳黃金鞍。
郎官一生俸,供爾數月間。
儒將古所重,料兵如轉丸。
誰知戴章甫,終老弄辛酸。
偶因兒戲為,痛念邊事艱。
臨風自慷慨,素發沖儒冠。
本詩前半部分寫射弩事,后半部分論軍事。北宋開國,宋太祖為了防范武將權力過大難于駕馭的局面出現,推行了“杯酒釋兵權”式的賄將策略,勸開國武將交出兵權,買歌兒舞女,置家業田宅,安享晚年。這個政策的推行雖然解除了內部武將叛亂這一威脅,卻從此種下了有宋一代武將貪污享樂成風的惡果,整個武將群體素質低下,給國家的邊防帶來了重大的隱患。作者敏銳地覺察到了這種危險的趨勢,因而借射弩之機呼吁朝廷委派有勇有謀的儒將鎮守邊地。王禹偁的這番議論是有感而發,也是有的放矢的,是對當時宋初矯枉過正政策的反動,表現了一個正直士大夫的良知和遠見卓識。
宋太宗先后兩次出兵大規模伐遼,宋遼間長期的戰爭給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一是增加了人民的負擔,破壞了正常的社會生產。如王禹偁《對雪》云:
帝鄉歲云暮,衡門晝長閉。
五日免常參,三館無公事。
讀書夜臥遲,多成日高睡。
睡起毛骨寒,窗牖瓊花墜。
披衣出戶看,飄飄滿天地。
豈敢患貧居,聊將賀豐歲。
月俸雖無余,晨炊且相繼。
薪芻未闕供,酒肴亦能備。
數杯奉親老,一酌均兄弟。
妻子不饑寒,相聚歌時瑞。
因思河朔民,輸稅供邊鄙。
車重數十斛,路遙幾百里。
羸蹄凍不行,死轍冰難曳。
夜來何處宿,闃寂荒陂里。
又思邊塞兵,荷戈御胡騎。
城上卓旌旗,樓中望烽燧。
弓勁添氣力,甲寒侵骨髓。
今日何處行,牢落窮沙際。
自念亦何人,偷安得如是。
深為蒼生蠹,仍尸諫官位。
謇諤無一言,豈得為直士。
褒貶無一詞,豈得為良史。
不耕一畝田,不持一只矢。
多慚富人術,且乏安邊議。
空作對雪吟,勤勤謝知己。
這首詩寫于宋太宗端拱元年(988),當時作者的官職是“左拾遺直史館”。職責是規諫皇帝,記錄皇帝言行與國家大事。其時宋正與契丹戰于北方,老百姓負擔加重,多年的征戰也使將士苦不堪言。曾上過《御戎十策》的作者因天降大雪有所感而作此詩。雪對于衣輕食肥的上層階級來說是瓊花美景,是豐年瑞兆;而對于“輸稅供邊鄙”的“河朔民”以及“荷戈御胡騎”、“牢落窮沙際”的“邊塞兵”則是災難與折磨。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不同階層的人生活的差距如此之大,發人深思。作者身為統治階層中的一員,卻能發現并敢于揭露其間的不平等,表達出一個正直的封建官員思想上進步的一面,確屬難能可貴。詩歌分三部分展開,首先欣慰家人免于饑寒。接著推己及人,蕩開思路,筆下生波。最后因人及己,反躬自問,深感慚愧。王禹偁是宋代最早提倡繼承杜甫、白居易的現實主義詩歌傳統,并以“本與樂天為后進,敢期子美是前身”(《前賦村居雜興》)自勉自勵的詩人。詩歌繼承了杜甫《詠懷五百字》《北征》“三吏”“三別”以及白居易《秦中吟》的風格,敢于揭露社會的陰暗面,同情軍民的疾苦與凄慘遭際。難能可貴的是詩人并不以一個旁觀者的角色議論時事,對自己也同樣進行了深刻的反思與批判,這在一個王朝上升時期是不多見的,他不愧是一位“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為己任”正直官吏。
路振的《伐棘篇》是較早反映“掃胡塵”、“靖國艱”的詩歌,[5]詩歌不僅反映了戰爭強加給人民的額外負擔,而且暴露了戰爭各方的丑惡面目。詩云:
伐棘何所山之巔,秋風颾颾棘子丹。
折根破柢堅且頑,斸夫趦趄汗污顏。
攢鋒束芒趨道還,稕之森森繚長藩。
暮冬號風雪暗天,漏寒不鳴守犬眠。
主人堂上多金錢,東陵暴客來窺垣。
舉手觸鋒身隕顛,千矛萬戟爭后先。
襟袖結裂不可揎,跖破指傷流血殷。
神離氣沮走蹁躚,數尺之墻弗復攀。
索頭丑奴搔河壖,朔方屯師連七年。
木波馬領沙填填,氣脈不絕如喉咽。
官軍虎怒思吼軒,強弩一發山河穿。
將不葉謀空即安,翫養小丑成隕顛。
推芻挽粟徒喧喧,邊臣無心靖國艱。
為余諷此伐棘篇。
宋太宗時先后兩度伐遼,均以失敗告終。從此趙宋舉國上下染上了“恐遼癥”,再也不敢提伐遼收地之事。宋廷的怯弱刺激了契丹族的貪欲,“棄財換和”策略的推行進一步加劇契丹等游牧民族侵略的進程。《伐棘篇》既痛罵契丹等“東鄰暴客”“索頭丑奴”的無恥貪婪,又對無心靖國艱、互不葉謀的文臣武將大加撻伐、無情諷刺。霍然在分析此詩的美學價值時說:“猖狂進犯的契丹貴族,與無心拒敵的宋朝文臣武將,二者行徑截然相反,對比反差強烈,卻共同構成審美活動中的丑。它們在審美活動中引起的不是肯定性情感反應,而是否定性情感反應,是審美認識中的反價值。這種丑在生活中普遍存在,一般只有消極、否定的意義。然而,當它們被反映到藝術作品中的時候,仍然可以具有審美價值。在這種情況下,生活丑通過藝術處理,已經滲透著藝術家的否定性評價,成為間接肯定美的一種感性形式。在生活中,這種丑是對于美的否定,當它反映到藝術作品中來的時候,又遭到藝術家的否定。這否定之否定,就是對那被現實丑所否定了的現實美的肯定。”[6]詩歌中的“主人”“東陵暴客”的形象是陰暗丑陋的,是對美的破壞與否定,但一經詩人的藝術處理,即加上了藝術家的批判等否定性評價,就意味著對現實中支持前線的抗戰人民的肯定與贊揚。
二是無數家庭夫婦生離死別,家庭破碎,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問題。如魏野《過古戰場》:
戰死掩無墳,生降恥負君。
古今魂易吊,貴賤骨難分。
狐兔迷莎徑,烏鳶噪隴云。
誰家有征婦,曾此待回軍。
這首詩很難斷定具體的創作時間,但根據魏野的生卒年以及詩歌的內容可以大體定為宋初。這首詩不是寫某次戰爭,而是通過對古戰場陰森恐怖的環境展示引出對戰爭的聯想與反思。末二句與唐陳陶《隴西行》“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意同,深刻尖銳地控訴了戰爭的罪惡。
三是宋初長期的征戰,直接受到生命威脅的是前線將士。錢易《南兵》敘述了出征遼國士兵的悲慘境遇:
曾見南兵苦,征遼事亦如。
金瘡寒長肉,紙甲雨生蛆。
山小虀霜骨,河枯舋腐魚。
黎元無處哭,丁戶日相疏。
他們得時刻警惕敵軍的入侵,“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李白《塞下曲》)是他們生活的常態與真實寫照。但宋軍將士卻沒有李白詩中“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同上)的豪情壯志。帥老無功,反戰厭戰成為普遍的軍人情感與態度。如郭崇仁《聞高陽路警報》:
上郡連烽火,河陽更羽書。
兵戈連歲擾,老病一身余。
警哨無安枕,憂危有報疏。
名山猶未卜,何處好閑居。
郭崇仁,字永年,太原人。真宗章穆皇后弟、宋初大將郭守文子。太宗淳化四年(993年),曾赍密詔諭河北諸將。詩中表現了一個老將聽到北方傳來遼軍入侵消息時的特殊心理反應。前方軍事情報接連不斷,詩人不禁為國家的局勢擔憂,多年的戰爭擾攘,連片刻的安眠都顯得奢侈。詩歌的結尾很有些出人意料,國勢危急,詩人憂慮,但他不是設法為國為民排難解憂,念念不忘的只是到哪去求田問舍,置身事外,安享晚年。張籍有《老將》一詩,詩云:“鬢衰頭似雪,行走疾如風。不怕騎生馬,猶能挽硬弓。兵書封錦字,手詔滿香筒。今日身憔悴,猶夸定遠功。”同樣反映老將心態,但張詩中的老將年紀大而不服老,依然斗志昂揚;郭詩中的老將則是身心俱疲的自畫像,情緒消極。這首詩即宋初武將反戰、厭戰以及消極應戰的生動再現。釋昭宇曾作《塞上贈王太尉》:
嫖姚立大功,萬里絕妖氛。
馬放降來地,雕盤戰后云。
月侵孤壘沒,燒徹遠蕪分。
不慣為邊客,宵笳懶欲聞。
作者是宋初江南僧人。與保暹、文兆、惠崇等合稱“九詩僧”。作品入《九僧詩集》,已佚。這是作者作客邊塞時贈給王太尉的詩,贊美他出師攻遼,一戰定邊的不凡功業。前六句描寫戰場景象,戰馬、盤雕、孤壘、遠蕪等意象,構成了一幅蒼茫遼遠的邊塞圖像,境界擴大,氣勢沉雄。“馬放降來地,雕盤戰后云”一聯寫戰后情景,寧靜祥和中透出豪放情懷。尾聯急轉直下,情調低沉,與前文形成鮮明對比。表現了方外人士反對殺戮、超脫世事的特殊心境。
宋太宗兩度伐遼失敗,被迫調整戰略,由戰略進攻轉入戰略防御為主。遼在與宋的多次交鋒中摸清了宋軍的實力,因而有恃無恐,頻頻南侵騷擾宋朝北部州縣。但景德之役遼軍統帥蕭撻覽被李繼隆部將高環射殺。蕭撻覽所領皆為精銳,蕭撻覽死,遼軍士氣大挫。雙方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簽訂了“澶淵之盟”,雙方罷兵。澶淵之盟在詩歌中的反映主要在北宋中前期,另文探討。
正如前賢所言,整個世界史“不過是幾十百個民族相互爭斗,幾十百個國家興亡交替的歷史”。[7](P3-4)就我們國家而言,整個廿四史“不過是一部戰爭史;四千年的興亡替廢,也就是戰爭在哪兒作祟的結果”。[7](P3-4)的確,戰爭幾乎貫穿了人類的文明史,支配著歷史的變遷,因此,主要表現軍旅生活與情感體驗的軍旅文學在文學史上的意義是不言而喻了,其中尤以詩歌為勝。而軍旅詩在我國詩歌史上的發展并不平衡,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起伏,其鼎盛時期自然是唐代。但唐代軍旅詩既代表了軍旅詩的空前繁榮,也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宋代軍旅詩面臨著或重復唐人的調子,或自鑄面目走向新里程的方向性問題。宋人選擇了后者,為軍旅詩的發展作出了積極的探索。以詩論兵、以詩論戰開拓了軍旅詩的新境界,對后世軍旅詩的發展、演變影響深遠。
注釋:
①本文所引宋代詩歌,除特別注明外,均依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
[1](元)脫 脫等.宋史(卷一)太祖一[M].北京:中華書局,1977.
[2](元)脫 脫等.宋史(卷一)太祖二[M].北京:中華書局,1977.
[3](明)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M].北京:中華書局,1977.
[4]蔣祖怡,張滌云整理.全遼詩話[M].長沙:岳麓書社,1992.
[5]錢鐘書.宋詩選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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