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蛋往事

李輝

1

小強，我承認那件事是我對不起你，過了這么多年我都承認。

那天下午，咱倆一起放學回家。一出校門，你就掏出藏在書包里的彈弓。路過王老三家大門口的時候，你看到他家雞窩旁邊站著一只雞。你小聲跟我說，你要練練打彈弓。你撿起一塊石子，裝上彈弓，發射出去。你打得很準，那只雞撲騰著翅膀跑得沒影了。你很得意。

我說，我也要玩一玩你的彈弓。你慷慨地借給了我。我看到雞窩里還有一只雞，于是我也撿起一塊石子，用彈弓打過去。沒想到我打得也很準，那只雞撲騰著翅膀跑得沒影了。我很得意。

我剛剛把彈弓還給你，王老三的媳婦從屋里走了出來。她回頭看看雞窩，又看看咱倆，突然就追出了大門，大聲喊著：“小強，你賠我家雞蛋，賠我家雞蛋！”

“每天這個時候，窩里的老母雞都要下蛋。你用彈弓把它打跑，誰知道它會跑到哪兒去下蛋。你得賠我一個雞蛋?！?/p>

你嚇得快哭了：“我打的是站著的公雞。”你指指我，“他打的才是趴著的母雞?！?/p>

你打的確實是公雞，我打的真的是母雞，從兩只雞的背影和逃跑的姿勢能分得出來。我嚇哭了，說不出話來。王老三媳婦揪著你的耳朵：“我不管你倆誰打的母雞，彈弓在你手里，我就找你賠。走，到你家跟你媽去說?！?/p>

那天我8歲，那天你10歲，誰讓你比我大兩歲呢，誰讓彈弓又恰恰在你手里呢。

當天，你媽媽賠了王老三媳婦一個雞蛋。不管對誰家來說，這都是一筆巨大的損失——那時，雞蛋不是食物，是錢??！

我至今很感謝的是后來你并沒有追到我家，讓我承認是我打跑的母雞，更沒把這件事告訴我媽。但是在第二天上學的路上，你向我偷偷展示了你屁股上五個委屈的手指印。

2

大金子，你別只顧著笑小強，咱們上小學時你那件關于雞蛋的事我也知道，而且這個秘密我替你保守了很多年。今天我可要說出來了，不過我相信你是不會怪我的。

你雖然名字叫大金子，而且有個弟弟叫二銀子，而且還有個弟弟叫三滿庫，可是那時你家并沒有金銀滿庫，你家的雞窩就是你家的金庫。那時一個雞蛋不論大小都是一毛錢，我們上學寫字用的田字格本一個八分錢，學校門口的小賣店就進行這樣的交易——因為我們家里都只有雞蛋沒有錢。

那個早晨，咱倆一起上學。一開始，你走在路上小心翼翼，后來走著走著就和我一樣瘋瘋癲癲了。等我們走到了小賣店門口，你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放下書包，雙手伸進褲兜里掏東西。那時你的臉色和眼色都變得通紅……等你的左手慢慢拿出來時，我很悲傷地看到了兩種顏色：你紅紅的眼睛，你黃黃的沾滿了蛋黃的手指。

我知道又一幕悲劇發生了：你一早出門時，左邊褲兜里放了一個雞蛋，準備拿到小賣店換一個田字格本——這樣換三次還能攢下6分錢買一根冰棍——后來走得高興了，你就忘記了這個雞蛋，雞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為什么就碎在你的褲兜里了。

田字格本沒有了，一大口冰棍沒有了。你在我憋不住的笑聲中哭了。

很多年了，我不知道這件事你會不會懷疑我。你一定要相信，那天在上學的路上，我在你前面跑并沒有故意要讓你在后面追，我把步子走成8字形并沒有故意讓你學。我要是知道你褲兜里裝著一個雞蛋，我肯定會陪你慢慢走、小心走，就算遲到，挨老師訓，也不在乎。

我已經攢了4分錢，攢了很久，我還指望你攢下這2分錢一起買冰棍呢！

3

二明，你的故事伙伴們都知道，整個村子的人也都知道，我就沒有什么可遮掩的啦！

那年你好像是9歲，你家里翻蓋新房，村里很多壯勞力來給你家幫工。那時，幫工是不會給工錢的，給錢人家也不會要，主要還是沒錢給，但是一日三餐你家是要招待的。

我們兩家是鄰居，那天我吃完晚飯后去找你玩。你家還沒吃晚飯，幫工的要天黑才收工。晚餐時，你媽媽給每一桌端上一道“硬菜”——一盤熟雞蛋。每盤裝五個雞蛋，每個雞蛋橫豎兩刀切成四小塊，總共二十小塊，一桌十人每人平均兩塊。澆上醬油，點上香油，這可就是那時我們難得吃到的美味了。

幫工的在吃飯的時候，你作為小孩子，是不能上桌一起吃的。你多想吃上一塊煮雞蛋啊，于是你拿了一個小板凳，捧著語文課本，坐在餐桌旁。看起來你像在念書，可是你的眼睛盯著餐桌上盤子里的雞蛋。

你媽媽畢竟是你媽媽，她好像知道你的心思。你往餐桌前湊一湊，她就把你往后扯一扯。你遠遠地看著盤子里的雞蛋，心里期盼著幫工的吃完時能剩下一塊，哪怕一塊。你一邊緊張地盯著盤子，一邊數著所剩的雞蛋——大人們沒聽見，但是我聽見了，“三——塊，兩——塊，一——塊?！边€只剩一塊時，你忍著眼淚，咽了咽口水。當終于有人夾起最后一塊雞蛋，毫不猶豫地送到嘴里時，你說出“一塊也沒了”五個字后，終于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別人不知道你家蓋新房你為什么哭，可是我知道，你媽也知道。后來，幫工的也都知道了，再后來，全村人都知道了。但是，大人們沒人笑你，因為他們清楚，如果自己家蓋房子，他們家的孩子也會這樣數雞蛋，也會這樣哭。

當時笑你的，直到今天還能笑出眼淚的，是我們幾個和你一起長大的人。

比如小強，比如大金子，比如我，雖然我們那些人，都曾經為雞蛋哭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