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學思 語文教育改良芻議
國民對本國語文能力的不足,年青人普遍不能讀本族的古典,即是這個民族文化的衰象,因為它將造成文化的嚴重斷層,而一個喪失自我傳統(tǒng)的民族,有何能力侈言吸收融會他人的文化?有何機會參與世界文化的再創(chuàng)造?

王財貴臺灣臺南縣人,牟宗三先生入室弟子,教育家,兒童讀經(jīng)運動發(fā)起人和主要推手。
大凡違逆自然悖離人性之作為,難有所成,甚者災害并至。近八十六年來中國的語文教育即坐此病,思之可懼!
1912年1月19日,時任教育總長的蔡元培先生宣布廢除公立小學讀經(jīng)科課程,同年5月又廢除中學讀經(jīng),并同時廢除各級師范學校讀經(jīng)。雖不讀經(jīng),但各級學校還是依傳統(tǒng)方式教讀古文。數(shù)年之后,胡適始提倡白話,并詆毀古文。五四運動期間,所謂“先進知識分子”狂言全盤西化。自此以后,語文教育發(fā)生巨大變革,將原本中小學課程的古文教材一律改為白話文。全國上下,漸漸認定古文無用而不需學,縱使要學,也以為語文需懂了才能教,而因為兒童不懂艱深的古文,所以絕不教之;更根深蒂固地認為如果可以教古文,也不可以用強記背誦的方式。八十年前,民間塾學傳統(tǒng)也破壞殆盡,為人父母者更上行下效,不知教其子弟讀古文,更惶論教他誦讀經(jīng)典了。數(shù)十年來,每聞有識者對國民語文程度低落之慨嘆,每謂一代不如一代云云,然而感嘆已歷三代,還只是任其一代不如一代甚或一年不如一年而已。
國民語文能力的不足,年青人普遍不能讀本族的古典,即是這個民族文化的衰象,因為它將造成文化的嚴重斷層,而一個喪失自我傳統(tǒng)的民族,有何能力侈言吸收融會他人的文化?有何機會參與世界文化的再創(chuàng)造?現(xiàn)在,擺在跟前的是:不必再喊全盤西化,自己已經(jīng)不得不遠離了自己的傳統(tǒng)而自動淪為文化次殖民地了,而百姓卻猶然懵不覺察,思之可哀!
首要之舉,先不談高遠,應是恢復國民了解自家傳統(tǒng)的基本語文能力。因為不管要繼承發(fā)揚還是要反省批判轉化傳統(tǒng),首先須要知識分子能自己讀古典,蓋文化之事不是透過白話翻譯或耳食二手議論即可漫然無的放矢的。而古典語文能力的普遍恢復,并不困難,我認為只要改換一下語文教育的觀念。
如果我們忘了杜甫、李白、韓愈、柳宗元、施耐庵、曹雪芹是何以才華橫溢的,至少我們應該注意到胡適之、陳獨秀、錢玄同、顧頡剛、羅家倫、傅斯年是何以博雅能文的。舉例而言,胡適自述他是四歲就讀古詩,五、六歲上私塾還是讀古文,九歲開始讀水滸,十一歲讀資治通鑒,十三歲讀左傳,十四歲時已看過了三十多部古典小說……這樣的兒童期語文學習經(jīng)歷,應是他所以二十歲能考上公費留學、二十七歲能當北大教授。能寫中國哲學史、能整理國故、能研究紅樓夢、禪宗、水經(jīng)江水注的基礎。然而他卻教他下一代的年青人不要讀古文,并且要他人全盤改變語文教育方式——要全國兒童只接受白話文教育。平白地障礙了國族后世子孫的文化傳承能力!大家不讀古書,胡適之后,可能再有胡適嗎?
其實,白話是在日常生活中就可習得的,而依照“我手寫我口”的宣言,原則上,白話文是不需要學習的。古人只要學文言,只要會讀文言,只要從文言的誦讀中認了字,便自然會寫白話文。所以古人只學文言,則文言白話兩者兼擅,何其簡便!此應是中國二三十年代所以多優(yōu)秀作家之故,因為他們都是自小讀背古書的呀!今人只學白話,不僅不能作古文,連閱讀古文的能力也喪失了,而由于文化的離根,白話創(chuàng)作也普遍澆薄寡味,得不償失,莫過于此!
依據(jù)教育心理學家之研究,乃至一般人成長的經(jīng)驗,證明幼兒及兒童期的理解力尚弱,而記憶力獨強,并且人類的語言天賦在幼兒時期最發(fā)達,而此項天賦將隨兒童之成長而遞減。所以任何正常幼兒均可輕易習得其所生地之語言,我們特稱之為“母語”,母語之熟習,不是由于先天種姓血緣,乃全是由于后天之教養(yǎng)——不管懂不懂,只管多接觸,便習為自然。只要不錯失時機,差異極大的兩種、三種乃至多種語言,可以同時成為“母語”,何況是本國本族的白話文言兩種,有何困難之可言?只要不刻意斷喪其接觸之機緣,一個受五六年語文教育的兒童應同時輕易可以習得白話和文言甚至多種外語的能力。不過若錯過時機,則不僅外語難學,就連與白話有兄弟之近的文言亦如外語之難了,禮記所謂“時過然后學,則勤苦而難成”的警告,在語文學習上尤其適用。
有鑒于此,欲恢復國人的古文研讀能力,似乎只有一個做法:即首先認清兒童白話文教育并非天經(jīng)地義的,乃不過是近八十年來教育領域的一個試驗,而此種試驗早已顯現(xiàn)其重大的敗相,不知為何延宕了八十年居然尚不覺悟。在全盤西化論已被棄絕多時之今,應是及早酌情恢復兒童文言教育的時機了!而如果在恢復語文教育功能的同時,也能注意到文化精華的熏習,則適當?shù)鼗謴蛷那皟汕Ф嗄甑淖x經(jīng)教育傳統(tǒng),在家庭中,在小學時,給我們下一代接觸誦讀儒釋道三家經(jīng)典,一來培養(yǎng)文言能力,二來陶冶人品性情,三來濡染文化智慧。兒童只須反復熟誦,有口無心,如唱歌謠,正合兒童天性,而三種學習功能自在其中,待其年齡漸長,然自醞釀通達,何等省力!何等方便。
凡合乎人性,合乎自然之理念,必定為人所樂受,所以近年來兒童閱讀古文之風氣漸見普遍。數(shù)以萬計的兒童在全國,乃至全世界以各種形式接受古文的熏陶。平均每日費三十分鐘,持續(xù)讀三年以上,而語文程度超過大學生的兒童已數(shù)以千計;若帶動家長閱讀古文經(jīng)典,而家長亦大有長進,更是極其自然的事。
若舉特例而言,彰化地區(qū)有二十余名普通資質的兒童,密集的讀經(jīng),平均每人每天可背誦一千五百字,最多者可背兩千字,亦即可以三天內(nèi)背完一部老子,十天之內(nèi)熟誦一部論語。古文所謂過目不忘,并非神話,而十一二歲能讀史記、漢書、資治通鑒者,已在各地日漸發(fā)現(xiàn),胡適之能,正不須多讓;而文化之傳承,將必有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