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越來越多聽到“壯士斷腕”,不禁對這個詞多回味了一些。字面上說,這個詞沒什么不好理解,但細細揣摩,味道還是很豐富的。
“壯士斷腕”內在地有兩種解釋,意思上差別不小。一個是“壯士才能夠斷腕”,這是表揚壯士,所為配得上他的稱號。另一個是“斷腕故成其為壯士”,這是表彰斷腕。現在人們所說的壯士斷腕,是說已經擁有壯士,只差斷腕;還是說需要有人斷腕,于是壯士誕生?
壯士斷腕可以作為一望而知的好詞,還因為它有一個不含糊的預設,那就是斷自己的腕。如果是斷別人的腕呢,好不好就復雜得多。還莫說斷別人的腕子就容易,普通人心軟,心理承受力不強,有的人見血就暈,很多人拿起板磚不敢砸人。斷別人的腕,可能是壯士,可能是醫生,但也不排除且常常是敢于殺伐的鐵腕人物,甚至可以是暴徒。
我們應將壯士斷腕設想自斷其腕。斷腕之難,疼痛是首要的,但不止于疼痛,還包括功能喪失的困擾,和身體美學上的損失。腕不是多余的東西,而是身體之所屬。身上長個六指,斷掉也需下決心;腕子可沒有多余的,“死者不可復生,斷者不可復屬”,斷掉了就沒的用。人人都有腕子,沒有就屬殘缺,審美上也是個問題。
由是,壯士斷腕就有一些前提條件,一是有壯士,至少是有可能做出壯士行為的“預備壯士”、“準壯士”,二是對腕子有客觀的判斷。壯士或預備壯士有沒有,大概是有,至少很多人認為有,甚至自己就是。那么腕子的狀態如何?人不是為了當壯士而斷腕,光是為了當壯士就斷腕,那恰好不是壯士,而是愚不可及的魯蠻。需要斷腕,是因為腕子壞了,不斷掉就害及性命。
害及性命而不斷腕,或者腕子沒壞就去斷掉,都不可取。現在都講壯士斷腕,算是念決心書,表示當壯士的意思。社會有各個方面,哪個方面都在講壯士斷腕,無非是說哪個方面都有壞死的東西,變成壞腕子斷掉而不足惜的東西。
好的,你判斷準了,深思熟慮了,腕子在哪里,腕子已是壞腕子,必須斷掉,都想好了。那么,斷掉之后又要怎樣,是從此就不需要腕子因而可以沒有腕子,還是裝出一套“義腕”來代用,這義肢裝飾性的還是功能性的,功用上是好過以前還是比以前不如?
社會可不像人那樣,什么是腕子,什么是手指,什么是心肝肺腎,容易認清。你以為是在斷腕,其實斷掉的是手指,問題能不能解決;或者你以為腕子,其實是心肝寶貝,斷掉會如何;再或者,你知道殘壞的是心肝肺腎,卻去砍掉腕子,是否有意義;又或者你知道殘壞的是心肝肺腎,會不會指著說這是腕子?壯士斷腕固然難,但“失小得大”,才會聽起來很美;剖肝剜心呢,似乎也可以算壯士,但聽起來就不怎么美了。
壯士能斷腕,乃至能跳崖,但懦夫也未必不可以。戰亂時代,有人為了逃避兵役而自殘肢體,那可不算壯士。生活困境中,選擇自殺的人也不算壯士。斷腕若不是為了活,或者說,不是為了“自我完善”或者比為了不斷腕好一些的結果,那就沒什么值得贊美;如果斷腕后沒有“自我完善”或取得好一些的結果,就是斷腕有術而完善無能,那也沒什么可以稱道的。
壯士斷腕,四個字而已,包括了我們有壯士甚至我們是壯士、我們有問題、問題只在腕上、腕已非斷不可、我們要斷腕、我們斷得了腕等等判斷。每一個判斷幾乎都可以問問是不是準確。就算判斷都準確了吧,還有一個問題是令人不解的,我們一直在高歌猛進中,一直在不斷取得令世人矚目的變化,已處在前所未有的高度,卻又積累了逼不得已非斷腕不可,否則要累及生命的問題,這是不是也很奇怪呢?
人皆稱斷腕,目光全在于斷腕,容易形成只差斷腕、斷腕就行、斷腕了自然有辦法的印象,實際上治療社會機體,事情遠不是這么簡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