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亞文,王世明
(武漢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哲學智慧發源于什么?這是一個十分深刻而復雜的問題。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提出過“哲學起于驚訝”這個觀點。但如何正確理解這一觀點,又如何把這一觀點定位在一個合理的范圍,人們對此往往缺乏認真的反思。本文僅就這一問題作幾點反思。
柏拉圖曾在《泰阿泰德篇》中說過:“驚訝,這尤其是哲學家的一種情緒。除此之外,哲學沒有別的開端。”他還說:“這地地道道是哲學家的情緒,即驚訝,因為除此之外哲學沒有別的決定性的起點。”這里,柏拉圖強調了兩點:一是驚訝是哲學決定性的開端;二是除此之外哲學沒有別的開端。這個意思是說,哲學也許還有其他的開端,但決定性的開端只有一個,這就是驚訝。
那么,這一觀點能否成立呢?我們先來分析一下哲學有無其他的開端。答案無疑是肯定的。例如,求知欲,同樣是哲學的開端。一個沒有求知欲的人,就會麻木不仁,對周遭的一切不感興趣,即便再令人驚異的事情發生在眼前,他也會充耳不聞、視而不見。所以,求知欲,不僅是哲學產生的起點,而且是驚訝產生的起點,因而是比驚訝更原始的起點。再如懷疑的精神。一個具有懷疑精神的人,就會在“無疑處見疑”、“不疑處生疑”。還有恐懼的意識,亦是哲學產生的一個原因。荀子在《天論》中指出:“星隊,木鳴,國人皆恐。曰:是何也?曰:無何也,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這是由恐懼產生哲學思想的一個例子。
除此之外,哲學的產生還與強烈的問題意識、尋根究底的追問、人的思維本性以及社會歷史條件等多方面的因素相關。可見,哲學產生的原因不是一個,而是多個,它是眾多原因綜合作用的結果。
在這些眾多原因之中,驚訝是不是哲學產生的決定性原因或起點呢?柏拉圖和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都持肯定觀點,其理由有如下幾點:
第一,驚訝所凸顯的是一種好奇心。哲學是以好奇心作為支撐的。因為人們研究哲學并不是為了實用,而是純粹出于好奇,出于興趣。沒有好奇心作為一以貫之的推動力,哲學是堅持不下去的。
第二,驚訝所反映的是一種探究活動。有的人對新奇的事物也驚訝,但產生不了哲學思想。只有對驚訝的對象進行追問和探究,并作出一定的解答,才會形成哲學思想。起點是相對于目的而言的。沒有明確探究目的的人,驚訝構不成哲學的起點,驚訝僅僅是驚訝而已。
第三,驚訝是一種哲學意識。驚訝不同于驚恐、受驚,它是一種積極的主動的探索意識、追求精神,它不是消極的,而是積極的;不是受動的,而是能動的。它體現的是一種自覺地介入客觀世界并探索其內在奧秘的精神狀態。
在談到哲學起源于驚訝時,亞里士多德作了詳細的論述。他說:“哲學并不是一門生產知識。這一點,即便從早期哲學家們的歷史看,也是很明白的。因為人們是由于詫異才開始研究哲學;過去就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他們起初是對一些眼前的問題感到困惑,然后一點一點前進,提出了比較大的問題,例如日月星辰的各種現象是怎么回事,宇宙是怎么產生的。一個人感到詫異,感到困惑,是覺得自己無知;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愛神話的人就是愛智慧的人,因為神話也是由奇異的事情構成的。既然人們研究哲學是為了擺脫無知,那就很明顯,人們追求智慧是為了求知,并不是為了實用。這一點有事實為證。因為只是在生活福利所必需的東西有了保證的時候,人們才開始尋求這類知識。所以很明顯,我們追求這種知識并不是為了什么別的好處。我們說一個自由的人是為自己活著,不是為伺候別人而活著;哲學也是一樣,它是唯一的一門自由的學問,因為它只是為了它自己而存在。”[1](P119)
這是亞里士多德的一段常常被人們所引用的名言。它除了重申其老師柏拉圖關于哲學源于驚訝的觀點外,還指明了哲學的驚訝何以不同于一般科學藝術的驚訝。黑格爾曾說過:“如果從主體方面來談象征型藝術的最初出現,我們不妨重提一句舊話:藝術觀照、宗教觀照(無寧說是二者的統一)乃至于科學研究一般都起于驚奇感。”[2](P210)可見,驚訝不是哲學的特權,一切科學藝術都需要驚訝,也都源于驚訝。但是,哲學的驚訝卻不同于科學藝術的驚訝。
亞里士多德認為,科學藝術的驚訝所指向的主要是個別和特殊的事物,而哲學則指向整個宇宙世界,并企求“對一些較重大的問題”作出說明。這里所謂的“一些較重大的問題”,就是指一般性和普遍性的問題,亦即無限性和終極性的問題。
然而,哲學對一般性或普遍性問題的探究和解答又不是脫離對個別性或具體性問題的探究和解答的,而是建立在其基礎之上。人們只有在關于事物的具體認識積累到一定階段之后,才能在深度和廣度上向前拓展,最終達到對于哲學智慧的把握。
正如古希臘哲人們所指出的,人們研究哲學是為了擺脫愚蠢和無知。實際上,人們研究科學技術也是為了擺脫愚蠢和無知。但是人們研究哲學是為了獲得無限的終極的智慧,從而達到大徹大悟之境;而人們研究科學技術卻是為了獲得具體的客觀的知識,從而獲得生活實用的本領。
驚訝僅僅是哲學發生的起點,智慧的腳步卻不可能停留在這個起點之上。正如寫《哲學是什么》一書的作者胡軍先生所說的,驚訝只是哲學的引線和動因,哲學家不能止于驚訝而始終處于發呆的狀態。我們必須以此為起點,繼而進入到非常規的批判性思維之中去。
尼采曾指出哲學家的異乎尋常之處。他說:“從不中止對異乎尋常之事去經驗、去看、去聽、去懷疑、去希望和夢想,這個人就是哲學家。”[3](P23)根據我們的理解,這種“異乎尋常之事”就是世界中的一些根本性問題,即關于宇宙人生的問題。
叔本華說:“人之所以成為一個哲學家,總是由于他自求解脫一種疑難。這疑難就是柏拉圖的驚異懷疑……真正的哲學家,他的疑難是從觀察世界產生的:冒牌的哲學家則相反,他的疑難是從一本書,從一個現成體系中產生的。”[4](P65)叔本華在這里所強調的是要打破書本和體系的束縛,敢于從觀察世界的實踐中提出異乎尋常的問題。
福柯則更注重哲學所秉持的獨特的思維方式。他說:“生活中常常有這樣的時刻,這時絕對必須知道人們能否用非常規的方式來思想,能否用非常規的方式來觀察,……當今的哲學(我指的哲學活動),如果不是關于它本身的批判性思考,又該是什么呢?”[5](P33)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福柯在這里提出了一個重要的關乎哲學本質的問題,這就是哲學所特有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的特點就是“用非常規的方式來思想”,“用非常規的方式來觀察”,哲學是一種“批判性思考”。
為什么哲學智慧是一種非常規的批判性思維呢?從根本上說,這是由哲學的本性所決定的。哲學沒有標準答案,沒有唯一的解,它是N元N次方程,代入不同的數,就可以得出不同的值。在哲學史上,有一些基本的問題是恒常的,如世界的本質和本原問題,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問題,人的本質及其生存狀態問題,社會歷史的發展規律問題,等等。對于這些終極性問題的探討是永無止境的,而且常研常新。這就是說,哲學研究不同于自然科學之處,就是后人要不斷地從不同的維度、不同的層面而且用不同的理念、不同的思維方式去重新審視和探討哲學中的一些根本性問題。即便你同意前人的觀點,也要拿出新的論據,而不是簡單地襲取前人。對于這一點,福柯作了具體的論證。他認為好奇心對于哲學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它能“讓我們總在尋找我們周圍的陌生和怪異現象;它激起我們的決心,要拋棄我們熟悉的思維方式,用不同的眼光來打量同一事物;它激發我們抓住正在發生和正在消失的事物的熱情;它促使我們減少對傳統的等級體系的尊敬。”他還指出:“我們從以往被認為是真理的東西中分離出來,追尋其他的規則,這就是哲學。把思維的框架移位和變形,改變既定的價值形態,用其他的方式去思維,做別的事情,把自己變成自己不是的那種東西——這也是哲學。”[6](P106-108)這些論述都在于闡明哲學思維的一個本質特征,這就是從傳統的觀點、傳統的思維和傳統的價值觀中分離和擺脫出來,對現實中的一切乃至自己本身,都要采取批判的態度,用不同的眼光來打量它們。這才是哲學的本質和本性,也是哲學的魅力和生命力之所在。
人是思想的存在物。法國科學家和思想家帕斯卡曾說過,是思想而不是肉體形成人的偉大,由于人有思想,他能超乎于萬物之上。
正因為人有思想,人會產生驚訝,因驚訝而探究,因探究而追根溯源,直到終極而后已。動物沒有思想,它會驚恐,不會驚訝,不會發問。在這個意義上,人本身就是一種哲學的存在。
但哲學與其他實證科學不同,它是人的這種思想的最集中的表現和最高度的顯揚。因為它本身就是驚訝、驚異、懷疑、質疑、批判、反思、追問、創造、創新的一種思維活動,同時要激活和提升人們的這種思維活動。這就是哲學的本質和本性,是其運思的方式和方法。它看重的不是結論,而是活動;不是目的,而是過程。“哲學的本質不在于掌握真理,而在于尋找真理。”[7](P170)“哲學本質上就是某種令人驚異的東西,而且哲學越成為它之所是,它就越是令人驚異。”[2](P216)因此,熱愛哲學智慧的人就像那正在遠行的探險家和那奔赴彊場的勇士,永遠處在急速行進的路途之中。哲學就是一種智慧的冒險和博弈,它的快樂和魅力就存在于這種冒險和博弈之中。驚訝和驚異既是哲學的起點,又是哲學的動力,也是哲學的本質,是哲學慷慨地奉獻給人們的智慧的快樂!
[1]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
[2]張世英.進入澄明之境[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3]陳嘉映.海德格爾哲學概論[M].北京:三聯書店,1995.
[4]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5]詹姆斯·米勒.福柯的生死愛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6]福柯.權力的眼睛——福柯訪談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7]倪梁康.現象學及其效應——胡塞爾與當代德國哲學[M].北京:三聯書店,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