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玲
(合肥師范學院文學院,安徽合肥 230001)
論程敏政佛學思想中的唯物主義自然觀
——以《對佛問》為中心
孫玲
(合肥師范學院文學院,安徽合肥 230001)
基于明初的社會現狀和佛教生存狀態,明代著名學者程敏政在《對佛問》中集中展現了其對佛教的基本看法和總體認識,深入剖析了佛教的基本教義、佛教的功用以及佛儒關系,厘清了時人對佛教的模糊認識。程敏政以旁觀者的角度,實事求是地闡發了其對佛教的看法,行文之中處處散發著唯物主義自然觀的光輝。
程敏政;《對佛問》;佛學思想;唯物主義自然觀
程敏政(1446-1499)是明代初期著名的文學家、理學家、文獻學家、史學家,其佛學思想散見于《篁墩文集》中,但歷來無人關注,前輩時賢在論述明代佛教史以及明代諸位佛學研究者時,對敏政只字不提,筆者以《對佛問》[1](p865-869)為切入點,剖析敏政對佛學的基本態度和總體認識,并由此發掘敏政在佛學思想中顯示出的唯物主義自然觀。
敏政主張唯物主義無神論,反對唯心主義有神論。他對佛的存在進行了客觀的評價,給出了上述對佛的認知。敏政還對“佛”之得名進行了一番考證。他列舉了“佛”的幾種讀音,認為“佛”既與“弼”、“拂”音同,則佛之功用正在于“矯時違俗”,[2](p224-225)因而得名。關于“佛”的讀音,季羨林先生曾做過精密考證,[3](p99-102)他認為“佛”并不是“佛陀”的省略,而是源于吐火羅文,與梵文無關,并由此推斷,既然“佛”與“浮屠”來源不同,則“佛”并不是直接來自印度,而是間接由西域傳來。此觀點恰與敏政文中所說“予嘗考佛之國在極西之境,其所居謂之天堂”吻合。成化丁酉年,敏政在其《重建觀音寺記》中又云:“予嘗至天竺,見所謂沉香大士像者”,[4](p263-264)若敏政所言不虛,則敏政確曾將親身實踐與史料考證相結合來分析佛之緣起,便與唯物主義自然觀所倡導的實踐第一的原則不謀而合。
唯物主義自然觀強調事物都是有兩面性的,萬事萬物都處在變化之中,也始終在矛盾之中,事物是不斷發展的,就連倒退也是一種發展。敏政在論述佛之功用時也自覺地遵循了唯物主義自然觀的這個宗旨。
佛也是有兩面性的,敏政首先談到佛之積極作用:“大抵佛之為教,亦欲使一世之人,皆歸于為善而已?!泵粽J為佛之志在于“惡天下之貪,則以一切世故為虛幻;惡天下之淫,則并妻子而去之;惡天下之酗,則斷葷飲,而以茹菜飲水為賢;惡天下之僣,則己雖有南面王之樂,而不能一朝居也;惡天下之爭,則人有患難捐軀以救而不恤?!背苫∮洗憾掳巳彰粽鳌秳匈n廣恵寺記》云:“予聞佛之為教非一端,其大要則覬以普濟為事。蓋凡可以救燔溺而拯疾苦,雖捐其生弗恤,故后世罹災負屈者,瀾倒歸之,其教至數千年不替,益盛于虖博施濟眾之說,堯舜之所病也,而況為瞿曇氏之學者哉?”[4](p263-264)《新屯寺鐘樓并續置土田記》中也記有:“予聞佛之為說,自以為堅忍而不變,凈潔而不污,雖天下之珍恠麗好,莫可與動其心者。固無藉于耳目之警,棄南面王之樂,而自逃于困餒不給之鄉,至或捐軀以濟人之危急,而莫之恤也。”[4]以上《文集》中的片段大體可以得出敏政對于佛的一般認識,敏政所認為的佛對于“賢知”者和“狂狷”者應是平等看待的。
佛的消極作用何在?佛是否為“惑世誣民”之說?敏政并不是直接談論自己的看法,而是先以梁武帝好佛而亡國為例,指出國人皆以為“佛之罪厚矣”。敏政認為圣人清和,如伯夷、柳下惠二人,后世仰慕而向他們學習之人也難免有過錯,難道能怪罪圣人?梁武帝之所以亡國,是因為佛惡亂而梁武篡國,佛好生而梁武殺生,佛喜善人而梁武乃用惡人,佛之精髓梁武帝盡數違背,亡國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跟佛教無關。春秋之世未有佛,篡弒也很多,后世雖有佛,篡弒不見少。敏政主張佛教應獨立于社會政治而存在,其積極作用并不像宣揚佛教之士所說的那樣神乎其神,只可看做是中國古代文化的一部分,這或可看成是唯物主義者所堅持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之準則;而其消極作用也不似摒棄佛教之士所言的那般禍國殃民,充其量也只是佛心向善,百姓以學佛作為日常生活的寄托罷了。佛教之于治國應只起輔助作用,國家滅亡與否、政治清廉與否、人心善惡與否,不能全歸咎于佛。敏政尤其抨擊了自署為“儒”者,認為他們“惡垢而并薙其發,惡莠而并揠其苖”,其實并不符合儒家和佛家所崇尚的“仁”。
敏政所論應是有感而發,這讓我們聯想起明初佛教的生存狀況。[5](p1-33)明代的僧官制度體系完備,政治色彩濃厚,比以往歷代都甚,中央集權制在明初得到空前強化。這種強化政策看似隆盛,卻也有很多禁忌,佛教在當時其實已淪為統治者管理國家的工具,敏政此處實乃為佛教正名,意圖使佛教回歸最初的本真,帶有樸素唯物主義的觀點,這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是極其進步的思想。
早在公元前11世紀,我國就有了早期的辯證法思想。對立的兩個事物之間相互依存、相互關聯并產生了發展變化。物質世界是普遍聯系和永恒發展的。敏政在《對佛問》中采取的一問一答的行文模式,顯示了思辨的特征。在對待佛儒關系這個問題上,敏政的思想具有唯物辯證法的特點。
眾所周知,儒家是以孔子為代表的先秦時期的思想流派,陸九淵在其《陸九淵集》中論述佛教的地位時曾云:“今世類指佛老為異端??鬃訒r佛教未入中國,雖有老子,其說未著,卻指哪個為異端?”[6](p402)他認為“佛老”和儒家學說并不沖突,這一點敏政也頗為贊同。敏政引用《孟子》和《論語》中的名言,指出孔孟之道應是中庸之學,佛應出于周之末世,并駁斥道:“或曰佛之道出于孔子之后,故學孔子者必斥之,以為不如是,不足以名儒者。如使佛出孔子之世,則孔子之所以處佛者何如哉?將怒而斥之乎?抑矜而進之乎?”相反,敏政認為“禮失而求諸野”,佛便應運而生了。敏政自小受儒學浸染,他曾經為太子講學,《篁墩文集》中共有《大學》、《中庸》等注解八卷,然而他并不因為儒學而排斥佛教,對佛教與儒學的態度是各自為政互不干擾,這是難能可貴的。
敏政對于佛教與儒學的此番態度倒是與其岳父、翰林院大學士李賢不謀而合。敏政的岳父李賢乃明初碩儒。敏政的思想或多或少會受到李賢的影響。李賢曾云:“予在學讀圣賢書,知佛老為異端,同類有掛其象者,即斥其非,以為名公巨儒決不如此。后居驗封造冢宰宅,見正寢東嚴整一室,疑必家廟,問之則曰:‘佛堂也’,不覺駭嘆?!盵7](p790-791)此段話中,李賢描述了“名公巨儒”雖飽讀詩書,斥佛學為“異端”,但在日常生活中又設立佛堂、懸掛佛像,與唐代韓愈在《原道》中提出要把僧侶還俗為民,把佛經盡數燒毀,把寺廟變為民房,以試圖徹底消滅佛教的理想相差甚遠。李賢并未在此詳述個中緣由,僅用“失笑”來闡述自己的立場,其立場其實反映了明初的佛教現狀。佛教雖在明初受到打壓,但并未消亡,甚至被統治者拿來利用為麻痹民眾的精神鴉片。[8](p279-284)李賢注意到當時佛教的尷尬現狀,明初大才子敏政也關注到儒學獨尊的表面之下佛教的暗流涌動。
事物的發展是具有客觀性的,事物之間的聯系也同樣具有客觀性,且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敏政注意到了孔孟之學、老莊之道、佛教禪學都經歷過自己的興衰起落,他并沒有否定佛、道二家的客觀存在和發展的歷史事實,也不主張無謂的異端之辨。
敏政認為儒家萬事以孝為先,這種思想其實與佛家的意圖“使一世之人皆歸于善”是不矛盾的。敏政剖析了儒者與佛者的區別,并以朱熹為例詳加闡述。作為明初學者,敏政對于宋代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朱熹的言論當然了熟于胸。朱熹在其《朱子語類》中論述:“天下無二道,圣人無兩心”,[9](p3015)他認為儒、佛是不該共存的,其一生的學術也的確是在貫徹著捍衛儒學、排斥佛學的原則。敏政在論及朱子對佛教的看法時刻意引用了朱子的一番話:“‘予少年見學佛者,必攻之,每以勝之為喜,不勝為憤。近歲以來,則見彼之陷溺為可憫,而吾道之不振為可憂?!瘑韬簦∷寡陨w盡之矣?!泵粽l覺朱熹實際上在論述儒家思想時也并不排斥佛家觀點,佛教對宋代理學有很大的影響。敏政亦認為學儒者與學佛者不應“較勝負”,而應互相參透其意,共同發展。這與唯物主義辯證法中的事物相互聯系共同發展的觀點是完全吻合的。朱熹雖常將佛學與儒學對立起來,但其晚年之嘆似表明其真實立場:儒佛并非宿敵,無論是佛之“衰”還是儒之“不振”都有其自身的因素和社會的因素,二者在長期的融合之中實有相通之處,很多儒學大家同時也是佛學愛好者,儒學若是被佛學“迷惑”,跟儒學自身的缺陷也不無關系,因而完全將二者嚴格對立起來并不符合實際。敏政認為佛儒可并存于世,儒佛不相害,佛儒關系論展現了敏政佛學思想中的思辨高度。
唯物主義自然觀認為實踐是人們改造客觀世界的一切活動,是人的有意識有目的的活動。敏政對于佛學的認識并不是只停留在書本上,而是用身體力行的實踐活動去思考佛學理論。正因為如此,作為學問淵博的儒學大家,敏政雖與佛教中人結交,交往程度也僅限于詩文切磋、日常應酬,儼然“有發僧”,卻并非佛教中人,始終能以旁觀者的角度審視佛教,對佛教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和審慎的態度。
敏政在長期的官宦生涯中,以“方外友”的身份與諸多佛教人士結交。明初盛世太平,文教頗盛。明初諸儒謹遵朱子遺訓,[10](p7-33)鮮有思想創新之士,敏政《篁墩文集》中《對佛問》一文集中展示了程敏政對佛教的總體認識。作為名臣之子,擁有禮部右侍郎之官階且才華橫溢的敏政,并不因為自身的儒家學者身份而忽視對佛學的關注,其作品中呈現的佛學思想表現了其唯物主義自然觀的遠見卓識,從這點上來說,敏政做到了入世和出世的完美結合。敏政之學術可研究處甚多,以佛學思想為觀測點,探討其折射出的唯物主義自然觀,敏政富于思辨精神的哲學思想可見一斑,故撰此文,祈望方家指正。
[1]程敏政.篁墩文集·卷五十九[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2]程敏政.篁墩文集·卷十六[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3]季羨林.佛教十五題[M].北京:中華書局,2007.
[4]程敏政.篁墩文集·卷十八[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5]任宜敏.中國佛教史·明代[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6]陸九淵.陸九淵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0.
[7]李賢.古穰集·卷三十[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8]黃懺華.中國佛教史[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
[9]朱熹.朱子語類·卷一二六[M].北京:中華書局,1986.
[10]容肇祖.明代思想史[M].濟南:齊魯書社,1992.
責任編輯 高思新
B248.99
A
1003-8477(2014)03-0094-03
孫玲(1977—),女,合肥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安徽大學中文系在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