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軍偉,孫念超
(中國石油大學(華東)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青島 266580)
20世紀20至30年代的鄉村建設運動是近年來學界研究的熱點,但是現有研究多重于個案的實證分析,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對其整體價值的客觀把握。本文試將民國時期的鄉村建設理論及其實踐置于整個中國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對其歷史價值進行宏觀探討,以期有助于對這場運動形成全面認識。
民國鄉村建設運動是近代中國知識分子探索國家富強道路,實現民族復興的偉大嘗試,是一場區域現代化運動。當時的鄉村建設工作“不僅是為農村,乃是為民族;不僅是建設農村,乃是為復興民族;不僅是為救濟農民,乃是為排除國難;不僅改善農民生活,乃是為鞏固全國國防”。[1]
中華職業教育社的沈光烈認為,農村改進“是一種溫和的革命運動”,“是加緊組織民眾、訓練民眾、培養基本實力,實為最有效力的舉動”,“是提高農民知識,灌輸公民常識,教導生活習慣,實就是作對付腐惡勢力的積極工作”。“注重改良農民經濟組織,增進農民生活技能,喚醒農民自覺,促成農民自動,對于天災人禍之襲擊,匪禍之橫來,不致束手無策、坐以待斃,亦有其防止補救之方。”農村改進的目的“在求現在貧愚弱散私的農村過渡到富智強聚公的農村,由不能自主自給達到能自主自給,實現自治,復興民族。農村改進工作如一條渡船,能做到上述地步,才可算完成了他偉大的使命”。[2](P5-6)
梁漱溟也表達了同樣的看法:“挽回民族生命的危機,要在于此。只有鄉村安定,乃可以安輯流亡;只有鄉村產業興起,可以廣收過剩的勞力;只有農業增產,可以增進國富;只有鄉村自治當真樹立,中國政治才算有基礎;只有鄉村一般的文化能提高,才算中國社會有進步。總之,只有鄉村有辦法,中國才算有辦法。”“鄉村建設,實非建設鄉村,而意在整個中國社會之建設,或可云一種建國運動。”[3](P161)
在他們的努力下,各個鄉村建設團體以一己之力,聯合地方,在各地展開農村建設實驗,初步確定了當地農村現代化的走向與主要內容,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當地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及社會習俗的現代化進程,帶來了中國農村的改變。政治上,他們創設鄉村改進會、鄉農學校等農村自治組織,為當地農民了解、實踐民主政治提供了制度安排。經濟上,他們推廣新技術、新品種,提倡副業,建立合作組織,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當地農業生產技術落后的面貌,并將農業經濟初步引向了市場化和企業化的道路,增加了農民收入,改善了農民生活。[4]文化教育方面,他們采取多種靈活的施教方法,推動當地社會教育、學校教育的發展,提高了農民的科技文化素質,增強了農民的思想道德修養,為推進當地乃至整個國家的現代化進程培育了新型農民和國民。社會習俗方面,各改進區農民移風易俗,禁煙查毒,破除迷信,提倡文明健康的新風尚,凈化了農村社會風氣,豐富了農民的精神文化生活,改變了整個區域的社會風貌,為當地形成健康文明的社會風尚確定了發展方向。
民國鄉村建設運動彰顯了中國知識分子“民胞物與”的寬廣胸懷,是中國知識分子憂患意識、責任意識的集中反映,可稱得上是一場知識分子的偉大愛國運動。中華職業教育社的黃炎培從年輕時代便孜孜不倦地為“垂亡之國”尋覓“救急要藥”。年屆不惑,他病中吟作:“人當快樂時,須思天下人恕不求快樂”,“人當困苦時,須思天下人之困苦”。[5](P3)城市出生的梁漱溟讀中學時憂于國運多舛,立心為國家社會做一番事業。他從一開始投身鄉村工作,便自認與其他人不同:別人是在現狀下盡點心,作些應盡的事,而他要替中國開出一條新路。晏陽初幼年時代便“具有治國平天下的豪志”,[6](P260)在香港、美國,他親歷“生活在殖民地上”的種種歧視,感受到“國勢衰微的種種悲哀”,意識到“華夏早已淪為二三等國家”,“苦難的中國,需人解救”,“立志貢獻己力”。[6](P290-291)
“國家是大家的,愛國是每個人的本分”,[7](P54)“我愛中華民族,所以最愛中華民族中最多數最不幸的農民”。[8](P20)難能可貴的是,這些知識分子不僅有這種憂患意識、愛國情懷,還起而力行,深入民間,將這種民胞物與的情懷具體落實到最廣大的鄉土社會,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鄉村建設運動。他們“不是為著掩護地主資產階級,甚至不是為著個人的金錢或地位,而是為著追求光明,追求自己的空洞的理想”,[9](P23)是真心實意地想為農民做一點好事,為民族國家的進步、復興做一點好事。在還“沒有找到或不認識馬克思主義”的情況下,“從愛國主義出發”,“忠誠地從事實業、科學、教育等事業,在任何時候都是有益的”。[10](P108)
民國鄉村建設運動著眼農村,與廣大農民直接接觸,觸及到了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核心問題,深刻影響到當時社會對三農問題的態度。
所謂的現代化,“從生產力的發展和產業結構轉型的層面上說,就是從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為主的傳統社會向以社會化大生產和大交換為基礎的非農產業為主的社會轉型的過程”。[11](P170)三農問題實質上是每一個由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轉變的國家都會遇到的問題。由于特殊國情的限制,在如何實現現代化轉型的問題上,中國面臨著西方國家未曾經歷的難題。從清政府開始,中國的現代化不外是造軍械、開礦山、修鐵路、辦工廠、通郵政、擴軍隊,優先發展軍事工業和重工業,重器物,輕制度。雖然后來也不乏政法制度的改革,甚至思想文化的根本改革,但是,中國仍然沒有富強起來。不僅如此,歷屆政府還丟掉了重農的傳統,不惜從農村攫取資源,以農養工。結果,中國原本就存在的三農問題更趨復雜,中國的現代化建設也不盡如人意。
五四以后,知識分子開始關注社會的實際問題。中國立國根本的崩潰首當其沖映入他們的眼簾。這個時候,中國的知識分子猛然醒悟,他們“有一種新覺悟,即認清民族惟一之路是改造鄉村。……吾人只能從鄉村之新生命中求中國之新生命。于是有所謂‘鄉村改進’之實驗”。[12](P16-17)鄉村建設運動正是以梁漱溟、晏陽初、黃炎培為代表的知識分子提出方案的實踐。與此前歷次現代化運動之最大不同,它是一個著眼于農村,與農民直接接觸的運動。因為20世紀20-30年代,中國城市化、工業化水平不高,農村人口占全國人口的絕大多數,整個社會的重心依然在農村。農民是“中國工人的前身”、“中國工業市場的主體”、“中國軍隊的來源”、“中國民主政治的主要力量”和“中國文化運動的主要對象”。[13](P1077-1078)鄉村建設運動“就要抓著這偉大的潛勢力,教育他們,訓練他們,組織他們,發揮其應有的力量”,[14](P383)無疑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所在,其工作取向是完全正確的,觸及到了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核心問題。
鄉村建設運動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當時社會
風氣的改變。“它使社會人士認識了鄉建的意義,無形中成立了一種風氣,使一般學者漸漸趨向實際工作,一般學生也能認真苦干”。晏陽初還認為,鄉村建設運動在當時的社會造成一種輿論,“認為建設鄉村是復興民族的根本工作,是國防建設中最基礎的陣線。這種空氣,不但助成政府發生力量,使建設事業,易收效果,而且激起一般人士,回過頭來,注意到鄉土的研究和調查,著眼于廣大邊遠的內地區域,致力于社會科學和農業改良。養成了大眾化和生產化的顯明意識:這是中國社會改造上沛然莫御的一大鯨波”。[14](P569-570)當時,眾多報刊雜志紛紛發表關于鄉村建設的文章,內容涉及鄉村建設的各個方面。雖然參與討論的各方各執一詞,未必均如晏氏所言,但是討論在圍繞如何解救農村的基礎上,又牽引出農業化與工業化的大論戰,其對國人進一步深化中國現代化道路的思考無疑具有積極意義。
民國鄉村建設運動尋求實驗性與普及性的完美結合,遵循改良的路徑,為中國解決三農問題,進行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提供了知識背景的最初來源及方法借鑒。由于自身條件的限制,他們采取了改良的方式。這也帶來了這場運動的局限性:由于改良運動的組織、推行者皆為不具備政治權威的非政府機構,其對社會資源的動員完全來自于自身的努力,因此在整個制度供給的過程中,又不得不倚靠政府行政力量的支持,“走上了一個站在政府一邊來改造農民,而不是站在農民一邊來改造政府的道路”。[15](P581)這或可算是這場運動最令人遺憾的地方。在政府嚴重缺位的情況下,他們盡其所能,奮力一搏,除了遺憾,我們應更多地給以“同情的理解”,表達充分的敬意。
正是在這種敬意的感召下,當今學術界,許多學者主張通過新的鄉村建設,來提高農村生產能力,改善農村生活水平。他們提出“實際上我們僅僅是改良主義者,和當年鄉村建設運動的先驅者一樣,是主張社會改良的”。[16]可以說,正是民國時期廣大知識分子的躬身實踐為當前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提供了知識背景的最初來源及方法借鑒。
當前,三農問題依然是困擾我國現代化進程的一個關鍵因素。政學兩界都在努力探索解決問題的方法,人們關注的焦點也遠及韓日、歐洲。然而我們的先賢在不算久遠的歷史上進行過的這場運動其實更應該成為我們借鑒的邏輯起點。畢竟,今天的中國不過是昨天中國的發展,當今三農問題在一定程度上是歷史上三農問題的延續。我們應當對民國鄉村建設運動給予客觀公正的評價,在鄉村建設先賢們愛國精神的感召下重新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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