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麗
(北京交通大學 語言與傳播學院,北京 100044)
隨著中國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的加速前進,農村進城務工人員從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單個外出打工逐步發展為九十年代后的以家庭為單位的遷徙模式。據第六次人口普查結果顯示,全國由農村到城市流動人口規模已達2.21億人,據此推算,18歲以下流動兒童數量已達3800萬。這種不斷遷徙使該群體生活環境缺乏穩定性,不可避免地經歷“身份城市化”以及“語言再社會化”過程。學者對農業轉移人口子女的研究之前多集中在教育、社會融合和衛生保健三類主題上,1998年頒布《流動兒童少年就學暫行辦法》之后,研究方向逐步細化,一些語言學研究者開始從語言研究的角度關注農業轉移人口子女的語言適應[1](p151-154);[2]、語言教育[3](p14-15)和語言使用及態度問題。[4](p123-126);[5](p25-26);[6](p74-78)近年來,逐漸有學者開始探討語言與身份認同的問題,[7](p78-81)但依然鮮有研究關注農業轉移人口及其子女的語言與身份關系問題。本文在梳理拉博夫的言語社區理論的基礎上,分析農業轉移人口子女的文化心理特征和社團特點以及身份切換乃至轉換過程中的語言適應狀況,指出言語社區理論在語言身份構建的動態闡釋上的局限性,詮釋實踐在社團成員身份構建以及語言選擇和使用中的重要作用。
言語社區指的是通過人們頻繁交往而形成的,且在語言應用方面自成體系,具備與其他類似社團明顯差別的標記。[8](p381-386)拉博夫(Labov)對言語社區概念做出了進一步理解,將“認同感”和“歸屬感”作為確定言語社區的標準。農業轉移人口子女言語社區的特點為“局限性”與“開放性”的二維雙向性特點,以及“虛擬性”及“瞬時性”等抽象松散特征。
農業轉移人口子女所處的言語社區(speech community)具有二維雙向性。農民工言語社區較為特殊,相較于“區域”言語社區而言,農民工言語社區沒有確定的邊界,流動性較大,有學者已論證其為新的言語社區形式,[9](p86-90)即依靠“精神”聯結形成的非區域社區。農業轉移人口子女跟隨父母到打工城市生活,根據米爾洛伊的社會網絡理論(social network),該群體交際范圍以父母、近鄰、同鄉、伙伴為主,通常根據父母來源地和所從事行業,呈現大雜居小聚居特點。子女隨父母聚居于一個較為封閉的社團中(例如某個城中村或郊區的村落等),社會網絡聚合密度和強度較大,因此,農業轉移人口所處的言語社區具有局限性。農業轉移人口子女最初階段的身份認識是交叉、模糊、甚至反復的,面對聚合網絡之外的當地人社團,他們能感知卻沒有途徑去接觸。同時,家庭作為基本單元,由此輻射開來的交際群體同質性較高,所處的社會階層和身份較為統一,因而其子女對身份調適的愿望并不強烈,家鄉的身份依然占主導,影響著孩子的行為、文化取向和語言選擇,父母對家鄉話的堅持及家鄉話在聚居地的高度通行,讓孩子們對語言多樣性的認識不深,對強勢語言的訴求并不強烈,其身份較為單一。
農業人口轉移子女的言語社區還具有開放性,尤其是入學之后,特別是青春期階段更為顯著。從高密度、高強度的聚合圈(cluster)臨時剝離出來(同時保留著重疊關系),該群體從行為標準和語言標準高度統一的社團進入新構建的、同質性較高的校園里。同學之間、師生之間建立的關系有別于他們原先成長的社團環境,該群體逐漸從閉合空間走出來,這將對其語言和行為產生影響。在互動過程中,語言選擇會悄然變化,身份的認識也將越發清晰,原先的單一身份開始過渡到對雙重、甚至多重身份的調適和選擇。
談到“虛擬性”會立刻聯想到“虛擬社區”,這是互聯網興盛之后產生的一個新的言語社區模式,該群體具有相同的價值觀和歸屬感。本文談到的虛擬性與互聯網虛擬社區有所區別。農業轉移人口虛擬社區雖同屬功能性社區,但較之互聯網個體身份層級的復雜多樣化,農業轉移人口言語社區的同質性更高,對標準語和當地強勢語言的態度趨同度更趨一致,有更相近的行為、語言和文化標準。流動到城市的農業轉移人口為了生計而四處尋找工作機會,具有類似的社會屬性。除了行業內成員相對穩定外(行業從業人員具有區域性,以同鄉居多),不少農業轉移人口工作不穩定,因而流動性很大,彼此的交際無法以單位為核心,言語社區無法以地域劃界,而更多的是精神社區范疇的認同。農業轉移人口大多以家庭為單位進行流動,子女也跟隨父母在不同區域空間移動,同樣處于不穩定狀態。在這種家庭的封閉性和流動過程的開放性的看似矛盾的雙重作用下,農業轉移人口子女越來越多地受到城市文化和語境的影響,由單語人或潛在雙語人逐漸發展為雙語人,渴望從語言和行為上沖破虛擬的精神社區的束縛。以北京為例,部分農民工學校的孩子在文化的適應方面,會以欣賞北京著名的景區或文化標識作為近期想達成的理想,如果誰去過天安門或長城,將是熱門的共同話題,這說明在個人交際語境中,話題往往會增加或減損認同的過程,是心理歸屬感的一種表現。①筆者及合作者曾對北京昌平區某農民工子弟學校做過長達一年的跟蹤調查與訪談,對訪談內容進行了錄音和整理,以上信息來自筆者的調查結果。
瞬時性特點要求我們不能靜止地觀察言語社區中的某一群體。農業轉移人口子女不是單一性質的個體,不僅僅存在于某個固定的社區,紛繁變化的環境伴隨著他們的成長。隨著融城過程的加速到來,轉移人口子女會適時調整自己,或積極或被動地轉換自己社區成員身份。無論子女隨父母遷徙到哪個區域,家庭單位是最穩固、最持久的,相對而言,虛擬的精神社區則具有瞬時性。聚合圈的密度和強度也因向外輻射而逐級衰減,影響社區穩定的因素更為復雜和多變,因此該社區開放性顯著的同時,社區的瞬時性也變得較為突出。盡管家庭的聚合度和對家鄉語言和文化的傳承度最高,但子女們對強勢文化和強勢語言的主動順應心理使他們主動剝離出封閉的社團,同時,面對無限變化且不穩定的外圈語境,該群體將接受越來越多的信息量,并最終促使量變到質變的蛻變,即實現積極地融城,這與父輩們的融城過程不盡相同。
“大同小異”的內涵體現為:零落分布的農業轉移人口的聚居區中,外來弱勢文化和弱勢語言伴隨農業轉移人口子女整個融城過程,其最終的產物多少會保留融城群體最初的特點。
語言身份(language identity)和語言認同(language identity)是密切聯系的,“認同”是一個動態過程,“身份”則是這個過程努力獲得的結果。語言身份的確立往往影響著社會角色的確定。
農業轉移人口子女對身份的模糊到清晰的過程,實質是對文化的認識到接受過程,發展的過程沒有明確的邊緣或區分,而是一個有所反復的量變過程。表現在語言上,語言的認同度反映了文化心理的趨同度,語言不僅僅是交際工具,而成為了文化載體的一部分。接受流入地的文化,學會當地的方言,處理好標準語、方言和家鄉話的關系,也是該群體身份調適并最終融城的必然表現。在原先單一的聚合圈中,農業轉移人口子女的交際群體具有高度復合度(multiplexed),父母和鄰里的影響占絕對優勢,子女對家鄉話的認同度很高,對家鄉文化的熟識度和接受度不低,以家庭為核心,輻射開來的周圍鄰里通常是相近行業的同鄉甚至親屬,因此社團凝聚力較大。同時,該聚居地通常位于經濟較落后的區域,當地人極少主動涉足和接觸,這使得聚居地更像一個孤島:農業轉移人口對家鄉文化和傳統保持較好,通行家鄉方言。
另一方面,農業轉移人口及其子女能接受標準語和當地方言,他們能盡量迎合當地人說當地話,并會積極主動地去接受當地文化。相反地,當地人作為權威、優勢群體,不會主動與流動人口接觸,甚至不主動、不愿意了解該“弱勢”文化。在這個互為作用的過程中,農業轉移人口無疑在語言認同上具有被動性,其子女也將受其影響,表現在語言身份上,是對自己家鄉母語、乃至文化的抵制態度。有趣地是,絕大多數在學校就讀的子女大多是雙語、乃至多語使用者(根據本文的調研地,此處的當地方言指的是北京話。本文將普通話和北京話作為兩種土語,北京話作為土語是因為普通話盡管與北京話關系密切,甚至以北京話語音為標準音,但普通話是來自北京官話,屬于一種土語),他們能說標準的普通話(標準語)和當地方言,雖能說家鄉話卻不大愿意使用,理由是“怕被同學笑話”,甚至跟父母對話的時候也拒絕再說家鄉話,表現出強烈的回避甚至抵制的態度。在“臨時剝離”原先的聚合圈之后,子女們較之父輩更具有包容性和調適性,更為積極、主動地接受標準語和當地方言。同時,他們構建了臨時、有效的言語社區,在這個最接近當地文化且不用協調原先言語社區關系的語境里,把模糊的身份意識逐步清晰化,并通過新的人際關系構建最適宜于融城的成長模式,最后實現身份的重構??梢?,語言是最初和最顯性的體現方式。
選擇一種語言即選擇了一種文化,并以這種文化身份存在[7](p78)。社會網絡結構往往交織著不同文化,無論是社區主流文化還是亞文化(sub-culture),其根植的土壤必然賦予這個區域的人們一定的身份特征,語言的選擇和使用是其中一種表現形式。在農業轉移人口進城、融城的過程中,對代表城市和當地文化特征的顯性符號感受深刻。以北京為例,對于代表性的天安門、故宮等顯性城市符號是該流動群體最容易記住的顯性標志,故宮和長城等文化和歷史標志對于北京本地人而言,往往體現了一種身份認同、自豪感和向心力。相較于農業轉移人口群體,北京本地人的言語社區是更閉合、排他的。從聚居地而言,農業轉移人口通常是“城中大雜居,城郊小聚居”模式,居住在城中村的農業轉移人口大多以技能型或個體經營為生,家庭條件稍好,其子女融城欲望和身份意識更強烈。同時,該言語社區聚居人群來源較雜,閉合度較低,因此家鄉話的通行度通常以家庭為單位,這使子女在語言學習、轉用上更具優勢,能更快、更好地學會當地話,積極融入當地社會文化。此外,這個群體對城市文化表征的符號,如天安門、故宮等,表現強烈的向往和認可,也愿意聊及相關話題。由此看出,該群體的語言融合度和文化融合度是幾乎同步的。
城郊小聚居的農業轉移人口有行業型聚居或同鄉型聚居等特點,該群體比城中雜居的農業轉移人口同質性更高,言語社區閉合度較高,穩定性較好,家鄉話通行度高。社區的封閉也使得子女的語言學習和文化融合有別于城中雜居的群體,他們較少通過家庭或鄰里為單位去學習當地方言和普通話,而是更多地通過學校、電視、甚至網絡等途徑學習普通話和當地方言,通過重新構建同質性極高的、即時的新言語社區去尋找自我身份認同。當他們回到聚居地,該群體即時切換身份和語言以適應家庭環境與鄰里環境,這種反復的身份切換和語碼轉換讓這一群體反復斟酌自己的語言身份,并隨著突破封閉社區的欲望的增強以及對強勢文化和語言靠攏的渴望,而最終實現語言轉用和身份的構建。在調查中發現,盡管父母堅持在任何場合跟子女說家鄉話,但子女們通常堅持說普通話或當地漢語方言。對于城市文化表征符號,居住于城郊的子女對天安門、故宮等印象更為模糊。通過訪談,城郊孩子的父母大多生活貧困,不少家庭依靠廢品回收或種菜為生,絕大多數孩子未曾也未敢想過游玩天安門、故宮等文化景觀,因此子女們對這些城市表征符號概念模糊,缺乏向心力,不愿談及相關話題,在認同感和自豪感上較城中雜居子女弱,顯示出文化融合的進度和效果明顯低于語言融合。
拉博夫的言語社區理論讓我們清晰地看到農業轉移人口子女這個特殊群體的存在,這個群體的邊緣是模糊且不穩定的。農業轉移人口子女游離于父母為代表的言語社區和融城過程中構建的言語社區,父母所在的言語社區弱勢但卻較為穩定;融城過程中構建的言語社區具有不穩定性和復雜性,這使該群體從單一身份裂變為雙重身份的過程更趨復雜,過程中反復出現的各種語境和“經驗空缺”使得他們協商身份時缺乏自信,容易陷入迷茫。農業轉移人口子女構建“城市人”的融城過程是連續漸變的過程,拉博夫言語社區理論的靜態、整齊劃一的、以地緣和社會因素為切分方式的研究無法完全展示該群體語言身份構建的動態過程。埃克特和吉尼特(Eckert&Ginet)提出的實踐社區理論(community of practice)[10](p461-490)作為言語社區理論的有力補充,逐漸進入人們視野,理論精髓在于人的社會身份的范疇不是本質或先驗存在的,而是在言語實踐中隨時構建的,[11](p105)人們在言語實踐中逐漸同步行為、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并通過實踐構成相對穩固的群體。[12]實踐社區理論為農業轉移人口子女在暫時離開居住地,進入學校等其他環境去適應新的人群,構建新的身份提供了較好地解釋。我們應該意識到,這個特殊群體的身份構建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在確切語境下通過交際雙方的意義溝通、經驗分享以及身份協商過程中逐漸確立的,最后以語言形式體現。每一次的具體語境實踐就是一次構建身份的嘗試。如果說言語社區理論強調的是靜態的“典型”說話者(typical speaker),那么實踐社團理論則很好的捕捉到社會與語言共變之間的微妙關系,更多地關注社會空間的流動性和經驗的多樣性特點,這符合農業轉移人口子女的社團特點。社會空間的開放性和不穩定性使該群體面臨的語境更具多樣化,對強勢語言和文化的趨向性使得他們不斷調整自己的交際方式,增加自己的經驗,以期在與當地人接觸時通過語言方式(language style)來平衡意義溝通及分享經驗,最終平衡自己的身份。因此,實踐社團理論更多強調、關注的是具有主觀能動性的“人”,而不是根據社會范疇和因素生硬切分的“人”,它強調了人的主體作用,充分體現了“以人為本”。還應當看到,農業轉移人口子女的雙重身份乃至多重身份是開放、動態的網絡,網絡中的成員可以主動或被動地接受各種身份角色,體現了身份構建中的主觀能動性。
拉博夫的言語社區理論讓我們清楚地認識到農業轉移人口子女這個特殊群體的存在,分析其為一個邊界模糊、開放且不穩定的精神言語社區,該社區成員游走于家庭所屬的閉合言語社區以及融城所構建的新言語社區,來回切換語言身份,以尋求最終語言身份的轉換。但是言語社區理論未能充分詮釋農業轉移人口子女融城過程中的語言身份構建的動態過程,忽略了構建語言身份過程中身處的多樣化的語境和經驗,因此,實踐社區理論的提出較好地彌補了言語社區理論的不足,不再局限于語言和社會因素的共變關系,而是更多的考量社會意義如何通過語言來表現,如何通過實踐來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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