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平
(四川理工學院 人文學院,四川 自貢 643000)
著名愛國詩人陸游不僅創作了大量的詩歌作品,也為后人留下了歷史著述。他撰寫的《南唐書》在中國古代歷史著作中雖然不是第一流典籍,卻也不能小覷。陸游所作《南唐書》從表面上看只是敘說了南唐一國之事,但涉及大量的歷史事實和歷史傳說,治史態度嚴謹。尤其值得肯定的是,陸游還賦予《南唐書》一定的文學色彩,這顯示了他文學家的本色,因而值得我們關注。
《南唐書》記述史實甚多,不可避免地要敘述戰爭之類興衰之事。南唐與鄰國所發生的十幾次戰役在《南唐書》中都有記載和敘寫,筆者認為陸游的敘述是有自己的特色的,他沒有作簡單化的處理,而是有所側重:或簡或繁,或長或短,幾次重大戰役寫得尤為精彩,如《查文徽傳》(卷五)中寫到的建州之戰、《陳覺傳》(卷九)中寫到的福州之戰、《劉仁贍傳》(卷十三)中寫到的壽州之戰、《朱令赟傳》(卷八)寫到采石之戰等。
陸游《南唐書》寫戰爭并不滿足于戰爭過程的一般化記敘,也沒有以繁文縟節的方式羅列戰爭過程的碎屑側面,而是努力去揭示出戰爭的起因、醞釀的過程及戰爭的后果。筆者以陸游對建州戰役的敘寫為例作必要的說明:
交待戰爭爆發的背景和直接起因。“閩主延義與其兄延政相攻,延政以建州建國稱殷,而延義為其下所殺,推立大將朱文進。元宗(李璟)欲討文進。文徽以為延政首亂,當先致討。”閩國發生內亂,李璟要討伐朱文進,表面上看似為王延義伸張正義,其實這是干涉閩國內政。接下來寫戰爭過程———“建人厭王氏之亂,伐木開道以迎”。戰爭進行得很順利,南唐軍勢如破竹,迅速抵達蓋竹(今福建建陽南),并駐扎于此,與建州兵相遇。沒想到,泉州、汀州、漳州等三州已經歸降王延政,戰爭形勢向著不利于南唐軍的方向發展。王延政詭詐機智,出奇兵襲擊臧偱屯于邵武(今屬福建)的軍隊,“破之,獲偱斬于建州。”使南唐軍士氣大挫,形勢愈加嚴峻。李璟派何敬洙等人來支援,局面出現轉機,南唐兵與建州兵處于膠著狀態,雙方相持不下。一個偶然的機會,“文徽得建之降將孟堅,使潛師出其后擊之,建州兵大敗,潰去。”南唐軍攻下建州城,大獲全勝。最后寫到戰爭的結果——南唐軍雖然占領了建州城,但由于治軍不嚴,“諸軍無紀律,殺掠不禁,民失所望,有叛志矣。”針對這種情形,李璟“知而置不問”,而對查文徽大加封賞。查文徽于是剛愎自用,自以為是;留守建州期間,中吳越國李弘義詭計,草率地出兵攻打福州,結果“陷伏中,大敗墜馬,被執,送錢塘,將士死者萬人。”
福州戰役亦是如此。首先是戰爭起因。“保大中,師出平建州,以延魯為監軍使,諸將欲乘勝,遂取福州。”接下來寫戰爭的醞釀:“樞密使陳覺欲自為功,乃請銜命宣慰召李弘義入朝。見弘義不敢發。還至劍州,矯詔起邊兵,命延魯將之。元宗雖怒覺之專兵。業已行,因命延魯為南面監軍使,陳覺及王崇文、魏岑會攻福州。”然后寫戰爭過程,較為詳細——首先南唐軍“取其外郛”,吳越國被圍在城中,對南唐有利。這時吳越國的援軍自海道來,由于道路泥濘,行軍不得,準備“布竹簀登岸”,南唐軍“射之,簀不得施。”這對南唐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可是總指揮馮延魯卻認為“弘義不降,恃此援耳。若麾我軍稍退,使吳越兵至半地,盡剿之,城立降矣。”面對戰機,不進反退。副將孟堅進諫,認為“援軍已陷死地,將盡力與我戰,勝負殆未可知。”馮氏不聽,一意孤行。“頃之,吳越兵至岸,鼓噪奮躍而前,與城中夾擊我,延魯敗走。”最后是戰場結果——南唐軍被吳越“俘馘五千人”,副將孟堅戰死沙場,各路大軍不戰而潰,“死者萬計”。
看得出,陸游的《南唐書》在敘寫戰爭時,其起因、過程、結果都敘述得非常清晰,且前后連貫,首尾呼應。對于戰爭結果,作者從不發表任何議論,只是平靜地敘述,但就在不動聲色地敘述中已經暗示了戰爭的勝負,就連勝負雙方之所以勝負的原因也都暗示得很清楚了。這是《南唐書》戰爭敘事的最大特點。梁啟超在《作文教學法》說過:“記事文最難的莫如記戰爭,學會記戰爭,別的文自迎刃而解。”[1](p20)陸游是具有這個能力的。
《南唐書》的這種寫法看得出似乎借鑒了《左傳》的,因為二者在敘寫戰爭方面確實存在某種相似點。比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寫城濮之戰,對大戰爆發的背景和直接起因都有交待,而在行文中,又不斷展示晉勝楚敗的原因:晉文公以怨報德,整頓軍紀,遵守諾言,傾聽臣下意見,上下齊心協力。而楚國則君臣意見不統一,主帥子玉驕傲自大,剛愎自用,一意孤行,盲目進逼晉國的軍隊。城濮之戰的結果也寫得很全面,不僅寫了晉國大獲全勝,晉文公確立了霸主地位,而且還寫了戰爭的余波:子玉戰敗羞愧自殺,晉文公聽說后大喜過望,回國后賞功罰罪,對這次戰爭進行總結,然后以君子之言,贊揚晉文公的霸業。至此,敘述圓滿結束。唐代著名史學家劉知己曾說:“蓋左氏為書,敘事之最。自晉已降,景慕者多。”[2](p222)不但概括了《左傳》善于敘事的特點,而且指出后世因景慕其創作方法而多有仿效者。劉知己雖然評價的是唐代以前的史書作者,但是,我們從陸游《南唐書》中對戰爭敘寫有很好的把控能力來看,明顯是受到了《左傳》的影響。正像陸子聿所說:“先太史之文,于古則《詩》、《書》、《左氏》、《莊》、《騷》、《史》、《漢》……稟賦宏大,造詣深遠,故落筆成文,則卓然自成一家,人莫測其涯涘。”[3](p2491)
其實,從寫作學的角度看,陸游《南唐書》的上述表現也是不俗的。著名文藝理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附會篇》中論及做文章時有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統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4](p378)這是說寫文章要注意首尾呼應,前后貫穿,條理清晰,復雜但不凌亂。陸游的《南唐書》雖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章,卻做到了劉勰所要求的這一點,他對戰爭的敘事特別說明了這一點。
《南唐書》中除三卷以本紀形式寫人物外,其余十五卷均為傳記形式。《南唐書》的列傳從形式上分為專傳、合傳、類傳、附傳四種類型。專傳,即一人一傳。合傳則二人以上,有某種聯系故合在一起,如《周徐查邊列傳》、《周柴何王張馬游刁列傳》等。類傳是同一類人集中在一起,如《鐘謨李德明傳》、《申屠令堅劉茂忠傳》等。附傳是附在專傳、合傳或類傳中的人物小傳,一般是因事類而相及,如《查文徽傳》后附查元方,《周本傳》后附周鄴,《李德誠傳》后附李建勛,等。
不像司馬遷在《史記》每篇傳記的結尾都有一段“太史公曰”的文字,陸游有選擇地在部分傳記的結尾處有一段“論曰”文字,像《烈祖本紀》、《元宗本紀》、《宋齊丘傳》、《朱令赟傳》、《李建勛傳》、《孫忌傳》結尾處都有,以此來表達他對有關歷史人物的評價,表露自己的思考和情感。
當然,與其他一切史書一樣,陸游《南唐書》的主要任務是記錄歷史。不過,在這個過程中一個有才能的作家與純粹的史家大概是有所差異的。我們看到,陸游在敘述歷史事實的過程中,還是適當運用了某些文學手法,不僅使史實的敘述變得生動,而且塑造了一些個性較為鮮明的歷史人物。
根據筆者的統計,陸游《南唐書》所描述的歷史人物,共有130多個,其中能給人留下一定印象的有近20個,如:居功自傲的宋齊丘,妒賢嫉能的馮延巳,貪鄙可笑的徐玠,驕橫跋扈的陳覺,脅肩諂笑的魏岑,反復無常的鐘謨,有恃無恐的李德明,剛烈的常夢錫,峻潔的江文蔚,以及潘佑的狂狷,張義方的忠貞,劉仁贍的大義凜然,胡則的寧死不屈,孫忌的不辱使命,李建勛的明哲保身等等。這些人物往往代表了社會上的某一類人,反映了某種社會現象,并且有特定的意義。
《南唐書》每篇人物傳記在敘述傳主生平時,一般都交待歷史背景,將人物置于一個歷史時代的橫斷面上,并不給人以孤立的感覺。如《烈祖本紀》將李昪置身于唐末五代亂世的歷史背景下,敘述了李昪幼年的不幸經歷、少時經亂、以及之后的寄人籬下(為他人作螟蛉之子)。敘寫了他遍嘗人間冷暖。這樣一種生活環境,鍛煉了李昪堅強的性格,為他后來爭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由于《南唐書》全書各篇往往互相關聯,傳主生活的歷史背景,除本傳提供的情況外,其它有關篇章的情況共同構成更為廣闊的歷史背景。如周宗、徐鍇、查文徽、邊鎬四人安排在一起,就可以看到當時楊吳政權向南唐政權轉移的過程。又如通過《陳覺傳》、《鐘謨傳》可以看出李璟即位期間,與周邊各國之間的關系,以及不聽李昪之言、輕易滅閩亡楚所帶來的災禍等等。而《胡則傳》、《申屠令堅傳》、《劉仁贍傳》等英雄傳記則反映了南唐與北宋之間的決戰以及整個政治格局的變化等等。
《南唐書》中所選的人物多有一定的代表性,或是某一重大歷史事件的關鍵人物,因而人物本身與歷史原是分不開的。如《周宗傳》、《宋齊丘傳》、《周本傳》等傳記中集中反映李昪在楊吳政權日益衰落的情況下奪得皇位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李昪與楊吳政權、李昪與徐溫父子等人之間的復雜關系以及李昪又是通過怎樣的計謀一步步將楊溥逼下皇位的等等都得到了最為具體的表現。而《陳覺傳》、《李德明傳》、《李征古傳》、《鐘謨傳》等則真實地反映了南唐與后周日益緊張的鄰國關系以及南唐奸佞小人出使后周,面對周世宗的咄咄逼人,他們不圖救國,反于返國后借以周世宗之淫威而挾制李璟,從而達到掌握國政的目的。
由于《南唐書》還選擇性地記載了一些小人物,他們的細事末節也反映了當時多種歷史內容,因而這些小人物也有歷史感,如《雜藝方士節義列傳·申漸高》記述南唐的優人申漸高以滑稽幽默的言辭促使李昪在政治上得到改進或做善事。雖言輕事小,但也可見當時宮廷優人的活動。而《吳廷紹傳》則記述了吳廷紹為李昪、馮延巳治愈疾病的方法,可見當時的醫療水平。而譚紫霄、耿先生等人則是記述了南唐時期一些道士事跡,這些傳記雖與重大事件無關,但同樣具有豐富的歷史內容。因此,一般來說,《南唐書》傳記文學中的傳主人物形象都具有較強的歷史感和時代感。
《南唐書》在刻畫人物時,沒有停留在人物的單一性上,而是寫出人物性格的復雜性;不是好則全好,壞則全壞,而是注意寫出人物的優點和缺點、長處和短處,能較為全面地反映歷史人物的真實面貌。
對南唐開國之君李昪,陸游在《烈祖本紀》寫到他的愛民如子,“帝生長兵間,知民厭亂,在位七年,兵不妄動,境內賴以休息”;寫到李昪的勤儉節約,“常躡蒲履,用鐵盆盎。暑月,寢殿施青葛帷。左右宮婢才數人,服飾樸陋。建國始即金陵治所為宮,惟加鴟尾,設欄檻而已,終不改作”;寫到李昪的眭鄰友好,“吳越國大火,焚其宮室帑藏甲兵幾盡,……帝遣使厚持金幣吊唁”等等,最后陸游積極地評價說:“帝仁厚恭儉,務在養民,有古賢主之風。”這是有道明君的作風。但是,《南唐書》對于李昪的缺點也沒有回避和掩飾,像《史記》一樣地“不隱惡”——寫其在位期間對于大臣懷有防范警惕之心以及對權力的強烈控制欲望,“自開國至昇元五年,(李建勛)猶輔政,比他相最久。烈祖鑒吳之亡,由在大臣,意頗忌之”(《李德誠傳》附建勛卷九)。
又如《雜藝方士節義列傳·申漸高傳》(卷十七)記載李昪殺害周本事:
周本自吳時有威望,烈祖慮其難制,因內宴,引鴆酒賜本。本覺之,輒取御杯均酒之半以進曰:“愿以此上千萬壽,庶明君臣一心。”烈祖失色。左右莫知所為,漸高托俳戲舞袂升殿曰:“勑賜臣。”漸高并飲之,納杯懷中而出。烈祖密遣中人持藥解之,不及,腦裂而卒。
當上皇帝的李昪對待威脅自己權力的大臣,絕不心慈手軟,其殺人手段極其殘忍,幾乎喪失了人性。同卷《史守沖傳》記載李昪服仙丹事:
烈祖常夢得神丹,既覺,語左右,欲物色訪求。而守沖適詣宮門,獻方丹。時扆(潘扆)亦以方繼進,烈祖皆神之,以為仙人,使煉金石為丹,服之多暴怒,群臣奏事,往往厲聲詰讓。嘗以其藥賜李建勛,建勛乘間言曰:“臣服甫數日,已覺炎躁,此其可常進哉?”烈祖笑曰:“孤服之已久,寧有是事?”諫者皆不從,俄而疽發,遂至大漸。
晚年的李昪就是這樣一意孤行、專橫跋扈。他終日服食仙丹,大臣奉勸,不聽;最后中毒而死。在陸游的筆下,李昪作為開國皇帝的神圣外衣被撕去了,這樣記載、敘寫就做到了全面客觀地反映和評價歷史人物。
對于馮延魯,陸游不但寫他與其兄延巳為非作歹、脅肩諂笑等諸種惡德,也對他奉命出使北宋,面對盛氣凌人的趙匡胤,不卑不亢,慷慨陳辭,不辱使命之舉,給以如實的敘寫與描述,——“元宗遣延魯朝于行在。太祖將乘兵鋒南渡,旌旗戈甲皆列江津,厲聲詰延魯……延魯色不變。”(《馮延巳傳》附延魯卷十一)惡人有時也會成就好事,馮延魯就是這樣的人。人往往是復雜的。陸游的記敘與描寫是真實可信的。
陸游的人物傳記,不但全面記載、描述表現傳主,而且他還注意到了傳主隨著時間的推移,性格上有變動。比如馮延巳,早年與查文徽、陳覺等人結黨營私,陸游在其傳記中予以無情的暴露;但對于馮氏晚年的變化,陸游則給予肯定——“延巳晚稍自勵為平恕。蕭儼嘗廷斥其罪。及為大理卿,斷軍使李甲妻獄失,入坐死。議者皆以為當死。延巳獨揚言曰:‘儼為正卿,誤殺一婦人,即當以死,君等議殺正卿,他日孰任其責?乃建議儼素有直聲,今所坐已更赦宥,宜加弘貸。’儼遂免。”(《馮延巳傳》卷十一)再比如寫宋齊丘,屢次在李昪面前邀功并被李昪申斥之后,發現自己的威信大不如先前,逐漸收斂起鋒芒畢露的個性,不再自負與狂妄了,并討好李昪。這種變化一方面表明宋齊丘隨著環境的改變而改變,另一方面也表明皇權所具有的威懾力量。同時還表明了李昪的變化,——他現在是皇帝了,不需要諸事都向他宋齊丘詢問、請教了。身份的改變,心態必然隨之改變。宋齊丘為適應皇帝的變化,自己也不得不調整處世方式。
《南唐書》塑造了一些較為成功的人物,這些人物的性格各具特色,生動形象,往往與精彩的故事性與傳奇色彩聯系在一起。翻開《南唐書》,凡是被陸游立傳的人物,雖不能說個個都能給讀者留下過目不忘的深刻印象,但有一部分傳記人物寫得很精彩。而這些人物的性格就是通過一兩個小故事來表現的。
卷五《周宗傳》寫傳主寬厚待人,陸游通過兩件小事來表現——
周宗出鎮為江州節度使,遇到曾在李昪幕府共事的幕僚俞文貞,此人“仕宦蹭蹬,猶為其州巡官。方旅見,輒越次問曰:‘馬押衙無恙乎?’”周宗少時窮困潦倒,由于“嫻于擯相辭令”,為李昪稱賞,恩遇甚厚。李昪鎮守金陵,任命周宗為都押衙。俞氏舊事重提,想當眾羞辱周宗,而周宗則不動聲色地回答:“馬相公(仁裕)已鎮廬州。”表現得雍容大度。還有一次,周宗在府衙設宴,俞文貞參加,“宗勸以酒。文貞俯首曰:‘下官小戶,公所熟知也。’”舉座皆驚,聞者大駭,而周宗怡然不動。因為有此等寬廣胸懷,才能于富貴榮華面前澹然處之,“畏遠權勢,居家節儉,俸賜皆積不用。”就連他的政敵宋齊丘“雖日讒之,不能害。”
同卷《徐鍇傳》表現傳主書生氣十足,陸游這樣寫道:
初,鍇久次當遷中書舍人,游簡言當國,每抑之。鍇乃詣簡言。簡言從容曰:“以君才地,何止一中書舍人。然伯仲并居清要,亦物忌太盛,不若少遲之。”鍇頗怏怏。簡言徐出妓佐酒,所歌詞皆鍇所為。鍇大喜,乃起謝曰:“丞相所言,乃鍇意也。”
徐鍇有高才卻被當權者游簡言壓制,不得施展其才,心中郁悶。于是登門討個說法。可老奸巨猾的游簡言以徐鍇之兄徐鉉在朝為高官而拒絕了。徐鍇更加難過。可是當游簡言府中的歌妓演唱歌曲時,歌詞皆為徐鍇所作。此時的徐鍇,因仕途上不得志所引起的不快一掃而光,大喜,并為剛才的表現向游簡言表示歉意。看到自己的作品為他人所認可,官也不要了。“為數闋歌換中書舍人”,真是“癡絕”!(徐鉉語)
卷十七《后妃諸王列傳》寫李景遂為李弘冀殘害事——
景遂乃李璟之弟,仁愛純厚,為李璟所友愛,并曾屢次欲傳位于景遂。弘冀乃李璟之子,生性剛直,處事不為李璟所喜。弘冀遷怒于叔叔,遂生殺心。景遂“嘗以忤意殺都押衙袁從范之子。弘冀刺知之,乃使親吏持鴆遺從范,使毒景遂。景遂擊鞠而渴,索漿。從范毒漿以進之,暴卒,年三十九。未斂,體已潰。”
為了得到皇位,就必須除掉景遂。陸游在這里用了“刺知之”三個字就把李弘冀為殺害叔叔而處心積慮地尋找機會的心態真實地描繪出來了。宮廷斗爭真是血雨腥風,令人為之驚恐失色。這些宮廷故事也是在表現人生命運的不可捉摸,它所釀成的悲劇足以令人為之唏噓不已。
卷十一《孫忌傳》寫傳主死里逃生一事:孫忌年輕時侍奉后唐明宗次子李從榮,明宗病重,從榮自感素無人望,起兵入宮,欲稱帝,結果被殺。孫忌逃亡至正陽,追兵亦到。此時情況十分緊急。陸游寫到孫忌的脫險,極具戲劇性——
未及渡,追騎奄至,亦疑其狀偉異,睨之。忌不顧,坐淮岸捫弊衣嚙虱,追者乃舍去。
孫忌還未渡過淮河,追兵已到。看到相貌堂堂、風流儒雅的孫忌,很是懷疑。于是仔細盯著孫忌看。這時的孫忌雖然內心十分緊張,但卻裝作若無其事,坐在岸邊,捫虱而耍。追兵一邊看,一邊琢磨,半天才肯離去。驚險十足。
表現故事性、戲劇性,少不了細節描寫。因此,陸游的《南唐書》有時也注意細節敘寫:卷七《鐘謨傳》通過描寫李德明一個非常細小的動作,“德明嘗奏事別殿,取元宗所御筆記事,元宗不能堪”,就十分形象地展現了李德明恃寵妄為、目無君王、得意忘形的小人嘴臉。卷四《宋齊丘傳》,陸游寫其派刺客暗殺契丹來使事:“契丹耶律德光遣使來,齊丘陰謀間契丹,使與晉人相攻,則江淮益安。密請厚其原幣遣還,至淮北,潛令人刺殺之。契丹與晉人果成嫌隙。”表現了傳主“尚詭譎”的特點。
《南唐書》是一部歷史著作,但作者有時就像一個講述故事的人,把事件敘述得頗有戲劇性。一些生動的戲劇性情節,使這部作品具有了某些故事性。非但如此,作者喜歡獵奇,把一些傳說故事寫入人物傳記,造成一種神秘感。比如卷六《馬仁裕傳》寫傳主出生時的情形,具有傳奇色彩:“仁裕母方娠,夢傳呼北平王為來歸。及生,紫氣充庭。數歲,學兵法,通解若素習。”除了類似荒誕不經的傳說之外,《南唐書》所寫的一些真人真事也帶有傳奇色彩。比如同卷《周本傳》寫傳主勇猛:“每奮躍先登,攻堅摧鋒,蒙犯矢石,身無完膚……戰罷輒自燒鐵烙其創,食飲言笑自如。”這一段描寫很容易讓我們想起《三國志·蜀書·關羽傳》中關羽“刮骨療毒”的情景。《南唐書》中的有些故事疏離常規,出乎人的意料,也富有傳奇性。比如卷六《刁彥能傳》寫其傳主救李昪事,十分驚險。“知訓忌烈祖,數欲害之。嘗與烈祖飲酒,而伏劍士室中。彥能行酒以爪語烈祖。烈祖悟,亟起去。”還有一次,“知訓宴烈祖于山光寺,復欲加害。弟知諫摘語烈祖。烈祖亦馳去。知訓取佩刀授彥能,使追殺之。及于途,舉刀示烈祖乃還,以不及告。”陸游用一支繪聲繪色的筆把徐知訓、刁彥能、李昪、徐知諫四人在特定環境中的不同表現得以逼真地呈現在了讀者的面前。他們各有各的舉止,各有各的神態,各有各的性格,使人如臨其境,如聞其聲。這段描寫雖然沒有司馬遷《史記》中鴻門宴那般驚心動魄,但也足以表現知訓為了保住自己的政治地位而不惜采用各種手段殺死義弟李昪,以達到除掉對手的目的。人物性格刻畫極為成功。同時,透過令人提心吊膽的驚恐場面,可以看出南唐政治斗爭的殘酷性。
司馬遷的《史記》為歷史人物作傳,不但故事性強,而且頗負傳奇神秘色彩,陸游的《南唐書》也有這個特點。這應該不是歷史的巧合,而是陸游有意借鑒的結果。關于這一點,陸游的小兒子陸子聿在探討他父親散文成就的淵源時就提到了《史記》。明代毛晉在《跋〈南唐書〉也認為陸游的散文“得史遷家法。”[5](p1)或許就是對此而言的。
作為一部史學著作,《南唐書》的任務是真實地記錄歷史,但是“歷史顯然不僅僅是對一系列事件的羅列,它還意味著一種嘗試,即把所報告的種種孤立事件聯系起來,從混亂而不連貫的往事中找出某種道理和意義。”[6](p38)因此,面對豐富多彩的歷史事件和形形色色的歷史人物,作為一個出色的史學家兼著名的文學家,陸游就要通過敘事技巧和情節構思的巧妙來達到他作史書的目的。既能真實地記錄歷史,又不失其趣味性,——使《南唐書》在一定程度上兼具真實性與藝術性。但是,歷史的真實與文學的真實,史書能做到嗎?
對此,孫犁說過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歷史作品,有時可以當作文學,但文學作品,卻不能當作歷史。歷史注重的是真實,任何夸張、傳聞不經之言,對它都會是損害。歷史、事實,天然地連結在一起,把歷史寫得真實可靠,是天經地義的事。當然做起來并不是那么簡單。歷史,是天地間最復雜的現象。它比自然現象,難以觀察,難以掌握得多。它的錯綜復雜,回曲反復,若隱若現,似有似無,常常在執筆為史者面前,成為難以捉摸,難以蠡測的幻境。”[7](p101)史家的任務是“把歷史寫得真實可靠”,這自然是不錯的。問題是:怎樣做,怎樣寫出的歷史是真實可靠的?其實,歷史可以采用傳統的寫法——“只根據實錄、譜牒、墓碑去寫,”[7](p99)也可以采用“開放的寫法,即廣采傳聞野史的寫法,”[7](p99)正如孫犁所說這種寫法會出現另一種毛病:“故事化”或“寓言化”。誠然,這種開放的寫法也許會與歷史的真實有所偏差,但好像又是不可避免的,《史記》正是這樣的寫法,有誰不承認它的成功?實際上,陸游的《南唐書》正是學習、借鑒了包括《史記》在內的一些史學名作才得以成功的,它實在是敘寫南唐歷史的典范之作。
[1]梁啟超.飲冰室合集·專集:卷七十(第9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9.
[2]劉知己.史通通釋·模擬:卷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宋]陸游.陸游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6.
[4][梁]劉勰.文心雕龍今譯[M].周振甫,譯.北京:中華書局,1986.
[5][宋]陸游.南唐書[M].上海:中華書局,據汲古閣本校刊本.
[6][美]王靖宇.左傳與傳統小說論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7]孫犁.孫犁全集:第 8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