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埡梁
(1.南京大學法學院,江蘇南京 210093;2.江蘇開放大學文法學院,江蘇南京 210093)
·法律園地
法律權利的社會空間闡釋
——作為社會空間的法律權利
朱埡梁1,2
(1.南京大學法學院,江蘇南京 210093;2.江蘇開放大學文法學院,江蘇南京 210093)
空間和社會空間是哲學和社會科學中的重要范疇。社會空間是基于主體的實踐活動而形成的主體意志與作為外在物的客體的統一體,它是一種人類實踐,是人類行動的過程。社會空間這一重要范疇是對傳統主客體二元論哲學的一種消解,也是對權利要素論的消解。法律權利無論在邏輯層面還是在歷史層面,在本質上都可以被理解為是社會空間,法律權利的邏輯與歷史的背后隱藏著空間的邏輯與歷史。此外,社會空間理論可以為法學研究提供一種新的方法論。
權利;社會空間;二元論;方法論
在法理學中,“什么是法律權利?”的確是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它就像一個謎,引得無數人去猜想,卻無人能解,也無人能窺得其謎底。康德曾有言:“問一位法學家‘什么是權利?’就像問一位邏輯學家一個眾所周知的問題‘什么是真理?’同樣使他感到為難。”[1](p39)費因伯格則干脆說,對權利下一個“正規的定義”是不可能的,應該把權利看作是一個“簡單的、不可定義、不可分析的原初概念。”[2](p3)本文重提這樣一個棘手但卻不得不去觸碰的問題,一方面是因為從方法論的角度看,我們是完全可以換個角度去看問題的;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社會理論“空間轉向”中的“社會空間”這一范疇似乎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角度。現有的權利學說往往是從權利的各項要素出發去分析和闡釋權利的。夏勇先生就說,“要全面、正確地理解權利概念,較為關鍵的是把握權利的要素,而不是權利的定義。”[2](p4)國內外學者在這一點上也確實是這樣做的,他們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將法律權利解釋為某些要素或者要素的組合——如,三要素說、四要素說、五要素說等等。[3](p19)可以說,以往法律權利學說的爭論焦點一直在于:哪種權利要素或哪些權利要素才是法律權利的本質要素?在中外法學論著中產生過的那些具有長期影響的林林總總的權利學說,如資格說、主張說、自由說、利益說、法力說、可能說、規范說、選擇說等,[4](p141)事實上都是這種爭論的產物。對此,北岳先生的評價似為公允:“諸解說各自成立之處在于,它們各自都說明了權利概念中的某一要素或兩個要素;它們未能盡如人意,是因為它們都未能全面、總體的闡釋權利概念。”[5](p44)要跳出要素論的怪圈,我們需要引進社會空間理論中的“社會空間”范疇——因為它可以為我們提供一種觀察權利的全新視角。當然,這不是純粹的偶然,更不是理論上的牽強附會和強拉硬扯。“社會空間”作為一個實踐范疇,是人類活動的產物,也是社會的產物,所以它必然與關涉人與物、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法律現象有著莫大的關聯。列斐伏爾說,“(社會)空間是(社會的)產物”,[6](p86)社會關系的真正存在方式是空間。[6](p96)
社會空間從來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也就是說,它是在與其他空間形態的并存中獲得它的外部規定性的。這里所謂的其他空間形態,主要是指客觀空間和主觀空間。
(一)客觀空間與主觀空間。
客觀空間一般被認為是一種物質存在形式,是與人以及人的感覺、知覺、理性等主觀因素無關的純粹物理存在。這種物理存在在哲學上既可以是實體,也可以是純粹的空虛。客觀空間是人的認知對象,由自然規律和技術規范加以調整。從哲學認識論的角度看,客觀空間還應該被區分為本體界的客觀空間和現象界的客觀空間。前者作為“物自體”,即自在自為的存在,是人的理性所不能認知的;后者即經我們的主觀加工后所呈現出來的現象,才是我們的認知對象。可見,現象界的客觀空間明顯不是純粹的客觀空間。
與此相反,主觀空間被認為是一種主觀想象,是與自然物的特性、形狀、結構或者外在的事件等客觀因素無關的純粹心理聯想或反思。它與人類所追求的美和善有關,存在于美學和道德領域。在美學領域內,其主要表現為由某一自然物或某一作品所引發的觀賞者、閱讀者的心理共鳴或心靈觸動。——可以稱之為情感空間。如果是共鳴,那么形成的就是群體情感空間;如果是觸動,那么形成的僅僅是個體情感空間。當然,若是觀賞者、閱讀者的主觀想象與作者的創作感受相同,那么也可以視為是雙方所構建的一種群體情感空間。在道德領域內,主觀空間主要表現為由某一事件、行為所引發的道德分享或自我反省。——可以稱之為道德空間。道德分享所形成的是群體道德空間,自我反省所形成的是個體道德空間。雖然,兩者同為主觀空間,但還是有本質區別的。道德空間是建立在人對自身的行為進行反思的基礎之上的,是以人的內在良心、品性等為內容的主觀空間。它與人應當如何行為有關,具有社會性。情感空間則是建立在人將自己的心理感受、情趣賦予外在物(包括自然物和人造物)的基礎之上的。因此,情感空間與人的外在行為無關,只與內在的心理感受有關。
(二)社會空間。
與上述兩類空間不同,社會科學中的社會空間既不是純粹的客觀空間,也不是純粹的主觀空間,而是人的主觀意志通過其行為加諸外在物(即客觀空間)的結果。它是一種社會建構,[7](p11)是人與人交往的產物。當一個人通過其意志行為將某一外在物納入自己的控制范圍,并且這一控制行為及其狀態被他人所承認時,他就建立起了一個以該物為對象的社會空間。他可以稱其為“領地”、“地盤”,也可以稱為之“權利”。對此,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把握:
首先,社會空間具有主觀性和客觀性。所謂主觀性是指,社會空間是由主體意志建構起來的,其生成和維系必須以主體意志的介入和存在為前提,沒有主體意志,社會空間就無從談起。也即,沒有人就沒有社會空間。這一點與客觀空間不同,后者是自在自為的純粹客觀,即使沒有人及其主體意志,它依然存在。此外,社會空間的主觀性與主觀空間的主觀性也有所不同。無論是在情感空間中還是在道德空間中,主體意志都是純粹內在的心理活動,其不表現為任何外在的行為。而在社會空間中,主體意志均以外在行為的方式表現出來。所謂客觀性是指,社會空間的建構有賴于客觀空間,沒有客觀空間,人的意志就沒有了對象,空間建構也就成了無米之炊。當然,這里的客觀空間必須是能為人所控制和利用的那部分客觀空間——可以稱之為外在物。這一點與主觀空間截然相反,后者是由純粹主觀的情感、內省、反思等構成的,不以任何外在物為內容。
其次,社會空間具有個體性和獨占性。社會空間是由原子論意義上的個體通過社會行為將外在對象納入自己的意志范圍內所建構起來的,因而,具有獨立自由意志的個體是社會空間唯一可能的主體。從這個意義上講,社會空間就是個體社會空間。這種個體可能是自然人,也可能是法律擬制的人,后者如公司、基金會等等。無論是自然人還是法人,其建構社會空間時都是以單一意志的身份出現的,所以,其所建構的社會空間必然都是個體性的。社會空間的個體性意味著社會空間必然是個體獨占的,而不是共享的。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在同一個社會空間內,不能同時存在兩個主體意志。如果允許兩個自由意志并存,則無異于剝奪或限制其中之一——這是與自由意志相矛盾的。主體意志都是自由并且獨立的,因而任何一個主體意志都會將他者的意志視為異己的對象。相應的,在與他人交往的過程中,主體意志會將他人視為手段而非目的。
個體道德空間是單個的主體意志所建構和獨享的,具有個體性和獨占性。群體道德空間與之不同,沒有成員會將自己視為完全獨立、自由的意志主體,相反,其對自己的自由意志進行自我限制,以便容納他者。在彼此接納、相互容忍的過程中,各方主體意志會將彼此視為同類,繼而視為自身。所以說,群體道德空間不具有個體性和獨占性,相反,它們都是共享的,各方意志也不再將他人視為手段,而是當作目的本身。情感空間的情況與此相同。
最后,社會空間具有社會性和應然性。人的社會性賦予了社會空間以社會性的內在規定性,因此,所有以個體空間形式存在的社會空間都具有社會性。也即,個體社會空間永遠都是社會性的個體社會空間。詳言之,建構空間的個體不是形單影只、孑然一身的個體,而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的個體。他在劃定自己地盤的同時,也在為他人提供建構個體空間的可能性。社會空間的這種社會性決定了其同時具有應然性。個體社會空間作為一種社會存在,應當受到其他獨立意志的承認和社會規范的正當性評價。比如,當某人將一座被廢棄的房屋進行改造并占為己有時,他無疑是在以行為的方式宣告:這是我的空間。但這一空間還只是實然意義上的,主體的一廂情愿和自行其是還不足以讓這一存在成為合法的、真正的社會空間。只有當其他意志事實上承認他的這種占有,或者普遍理性認為其合法時,這一以房屋為對象的社會存在才是應然意義上的、合法的社會空間。對社會空間進行正當性評價的依據往往是共識性的規范,如團體規則、習慣、風俗、道德、宗教、法律等等。當某一社會空間被國家法所承認時,其就是合法性社會空間,反之,其就是違法性社會空間。
綜上所述,社會空間是主體通過其自由意志行為將外在物納入自己的控制范圍所建立起來的,并經由社會規范進行正當性評價的,包含了主體及其意志、外在物和社會承認等要素在內的空間形式。它既不是純粹的客觀,也不是純粹的主觀,而是主觀改造過的客觀或者客觀化了的主觀。需要注意的是,社會空間是一個融合了主體意志、外在物和社會承認在內的有機整體。其中,主體意志、外在物以及社會的承認只是為社會空間的建構提供了某種可能性,它們本身并不是社會空間。
社會空間是社會學和人文地理學從空間角度看待人及其生存狀態的一個重要維度,它對于闡明同樣以人為出發點的權利以及法律權利具有重要意義。實際上,實然意義上的社會空間就是權利,而應然意義上的社會空間就是法律權利。如果說社會空間是一種社會實存的話,那么權利就是我們給與這一社會實存的符號。換句話說,權利是社會空間的表象,社會空間是權利的本體。對此,我們可以從社會空間的演化和社會空間的結構兩個層面加以證明。
系統論認為,結構是系統要素的聯結方式的總和。[8](29)其包含了系統的要素和各要素的聯結方式兩個方面。如果我們將社會空間視作一個系統或者整體,那么所謂社會空間的結構,就是指社會空間的各要素及其聯結方式。社會空間是由主體及其意志、外在物和社會承認這三個基本要素構成的,其結構取決于這三個要素之間的內在關聯。法律權利作為經由國家法進行正當性評價的合法性社會空間,其與事實領域的社會空間必然具有內在的同構性。因為,權利永遠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所制約的社會發展。[9](p305)兩者的區別僅僅在于一個處于事實領域,另一個處于法律領域。由于要素是形成結構的材料和前提,因此,結構分析仍應從要素著手。
(一)法律權利的主體與社會空間的主體。
社會空間是作為主體的人將外在物內化(或者說將意志外化)的結果。誠如黑格爾所言,“人有權把他的意志體現在任何物中,因而使該物成為我的東西;人具有這種權利作為他的實體性的目的,因為物在其自身中不具有這種目的,而是從我意志中獲得它的規定和靈魂的。這就是人對一切物據為己有的絕對權利。”[10](p52)因此,任何社會空間都是由主體及其自由意志建構起來的。社會空間的主體既可以是有血有肉的自然人,也可以是企業等法律擬制的人。相應的,法律權利的主體包括了自然人和法人。由于自然人的自由意志和理性有一個從不成熟到成熟的成長過程,因此那些意志不成熟的自然人在構建社會空間時就需要他人的協助。法律基于此點,對權利主體進行了能力劃分,并為能力欠缺者設置了代理制度。各種類型的公司在現代社會的迅猛發展和顯赫地位,使得原有民法中的法人制度日顯落伍和寒酸。作為回應,法人的內涵得到了極大地擴展,其不但包括傳統的公司,而且還包括了銀行、證券公司、保險公司等特殊的公司類型。
社會空間的建構需要主體,更需要主體意志的外化。因為只有主體將其意志加諸于外在物,社會空間才能被建構起來。反之,純粹的內在意志只能建構起主觀空間。黑格爾在談到所有權時說,“為了取得所有權即達到人格的定在,單是某物應屬于我的這種我的內部表象或意志是不夠的,此外還須取得對物的占有。通過占有,上述意志才獲得定在,這一定在包含他人的承認在內。”[10](p59)意志的外化包含兩層含義,一是主觀意志必須表現為一定的外在行為即意志行為,二是該行為必須加諸于外在物,并實現對外在物的控制。外在行為既可以是積極的作為,也可以是消極的不作為,但以積極的作為為常態。前者表現為行為和言說,如拾荒者從垃圾桶中撿拾丟棄物;后者表現為不作為和沉默,如對他人的贈與不置可否。主體對外在物的各種控制方式,就是社會空間歸屬的公示方式。它們可以是事實上的,也可以是觀念上的。事實上的控制通常表現為某種形式的物理占有,如房屋的居住、土地的耕種等等。觀念上的控制則表現為一些社會常識,如,手握車鑰匙意味著控制了車輛,手持倉單意味著控制了貨物等等。
主體意志行為的規范形式就是所謂的法律行為。法律行為是“以意思表示為要素,因意思而發生一定私法效果的法律事實。”“意思表示為法律行為的核心。”[11](p250)法律行為與實然的主體意志行為都以主體的意思表示為要素,兩者的不同僅僅在于,法律行為要求該意思為“發生法律上效果的意思”。也即是說,并不是所有的意志行為都是法律行為,只有那些以發生法律上效果為目的的意思表示才是法律行為。比如,邀請他人參加宴會,應允他人搭便車等所謂的好意施惠行為就不屬于法律行為。社會空間公示方式的應然形式就是法律權利的公示公信制度。當社會空間的外在物是動產時,占有無疑是最為常見的公示方法,所以在法律上將其公示方式規定為占有(包括事實占有和觀念占有)。當社會空間的外在物是不動產時,由于利益關系重大,因此法律上將其公示方式設定為登記。
(二)外在物與權利客體。
“物,是指那些不可能承擔責任主體的東西。它是意志自由活動的對象,它本身沒有自由,因而被稱之為物。”[1](p30)外在物就是這樣一些意志以外的物。它包括一般物、作為特殊物的人的身體和精神外化所形成的物。所謂精神客觀化所形成的物是指人的智力活動的外在表達形式,如著作、發明、才藝等等。一般物是指除了人的身體和精神客觀化所形成的物以外的物。以三種外在物為內容的社會空間分別形成了私法上的物權、人身權和知識產權。
獲得一般外在物的方式既可能是不依賴于其他主體意志的原始的取得,也可能是與他人意志有關的繼受取得。在原始取得的情況下,外在物不屬于任何人的社會空間,主體可以將其意志直接加諸于外在物;在繼受取得的情況下,由于外在物原本屬于他人的空間內容,因此主體意志只能基于他人的讓渡才能將其意志加諸于外在物。繼受取得一般是通過契約來完成的。在契約中,雙方自愿對自己施加于外在物上的自由意志進行限制,從而使彼此都獲得了可以要求對方做出一定行為的允諾。法律上將以外在物為內容的社會空間稱作物權;將以獲取他人的外在物為目的,要求對方做出一定行為為內容的社會空間稱作債權。債權與物權相比具有一定的特殊性:(1)它是以獲取物權為目的的社會空間,是一種作為構建社會空間的手段的社會空間,因而具有臨時性。所以相應的,物權中的所有權具有永久性,而債權具有時間性;物權一旦實現,作為手段的社會空間即債權也就消滅。(2)它是以對方意志的自我限制,即交付外在物的允諾為對象的社會空間,因此,債權的客體是債務人的行為。又由于自由意志是不能被支配的,因而債權在性質上屬于請求權。當債務人的允諾不能兌現時,債權人只能要求債務人交付其空間中的物(即債權的標的物),而不能直接支配該物。因為在交付之前,該物仍然是債務人的社會空間的內容。
當社會空間的外在物是作為物理存在的人的身體時,該社會空間在法律上被稱為身體權。人的身體是指行為主體的身體,在邏輯上,人的身體包括他人的身體和自己的身體兩類。他人的身體與他人的意志一樣,不是外在物。因為意志是以人的身體為依歸的,身體是人普遍的、不可分割的、外部的定在,[10](p55)支配他人的身體就意味著支配他人的意志。其結果必然是一個意志被另一個意志對象化,也就等同于一個人被另一個人當作奴隸。與此不同,主體意志占有的身體,即自己的身體,是主體意志的外在物。身體是人的意志的外部定在,作為人,我們可以像擁有其他東西一樣擁有我們的生命和身體。[10](p55-56)但是,身體作為物質性外在物,還是有其特殊性的。它作為精神的棲居之所,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外在物,也是與意志共生、不可分離的物質空間。這與作為純粹外部存在的、可以與意志分離的客觀空間是不同的。因而,在法律上,人的尸體和死者的遺物被視為具有精神內容的特別的物。
以精神客觀化所形成的物為內容的社會空間在法律上被稱為知識產權。它們“固然是自由精神所特有的,是精神的內在的東西,而不是外在的東西,但是精神同樣可以通過表達而給它們以外部的定在,……這樣就可把它們歸在物的范疇之內了。”[10](p52)精神客觀化所形成的物及其形成的空間包含著人的精神和情感。雖然客觀化已經使其具有了物的外在形式,但它畢竟脫胎于精神,所以難免帶有某些精神遺傳。因此,知識產權具有財產權和人身權的雙重屬性。比如,作品上的署名不得更改,他人不得修改作品等等。
(三)合法性與社會空間的正當性。
主體所建構的社會空間應當被社會所承認,即具有正當性。當這種正當性評價來自于道德觀念時,該社會空間就是道德權利;來自于約定俗成的生活規則時就是習慣權利;而當其來自于國家法時,該社會空間就是法律權利,即合法性的社會空間。因此,“法律權利只是權利的一種存在形式,除此之外,還有道德權利和習慣權利。道德權利表示一種觀念的存在,由哲學、宗教里的道德原則來支持。習慣權利則表示一種事實的存在,由約定俗稱的實際生活規則來支持。”[12](p14)法律權利與其他權利的區別僅僅在于它們對社會空間的正當性評價標準不同,其本體都是客觀存在的社會空間。當社會空間的正當性評價標準發生變化時,權利的形態也會發生相應的轉化。例如,當某一習慣被上升為法律規范時,習慣權利也會相應地轉化為法律權利,反之亦然。對此,馬克思說道:“習慣成為合理的是因為權利已變成法律,習慣已成為國家的習慣。”“因此,習慣權利作為和法定權利同時存在的一個特殊領域,只有在它和法律同時并存,而習慣是法定權利的前身的場合才是合理的。”[13](p144)
從哲學的角度看,人的自由意志需要揚棄自身的純粹主觀性,因而有一種將一切外在物內化的必然傾向,這就注定了社會空間是與人的自由意志共同成長的。在人類歷史的各個時期,不論人們是否將它納入認知范圍,社會空間作為人的自由意志的伴生物始終自在自為地存在著。當然,人類社會的歷史變遷過程也必然是社會空間的內涵不停流變的過程。與此同時,權利也開始被用來指稱社會空間,并經歷了一次從自然權利到法律權利的歷史蛻變。
(一)混沌的社會空間與法律權利。
在原初社會,由于個體淹沒于氏族和部落之中,不存在個體意義上的人,因此不存在個體空間建構的可能性。在具有血緣關系的氏族和部落內部,人與人之間不存在絕對的個體空間的分隔,相反,他們將氏族和部落視為自己唯一真實的歸宿。這個擴大了的“家”是他們共有的情感空間,在其中,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是以血緣為基礎的,不帶有任何物質內容的,純粹的情感交往。即便是在食物分配等涉及物質內容的場合,也不存在絕對的“你的”和“我的”之分,相反,其通常被轉化成為情感問題加以處理。因此,在原初社會,氏族成員的物質空間和情感空間是混沌一體、不可分割的,也不存在作為個體的人的社會空間。相應的,從權利的角度來看,這一時期的氏族成員不可能擁有權利。一則,氏族成員沒有主體資格,主體無從談起;二則,財產是公有的,客體無法確定。這樣看來,在原初社會,物質與情感仍然混沌一體,個體與群體始終你我不分,所以既不可能有社會空間,也不可能有權利。
(二)家庭土地型社會空間與法律權利。
步入古代社會,家庭逐步成為社會的主體;家庭財產也漸漸從公有財產中剝離出來,成為家庭支配的私有財產。這兩個變化是促使社會空間脫離混沌狀態,并得以成功分娩的關鍵。其中,家庭的出現創造了社會空間建構的主體條件和社會條件;私有財產的出現創造了社會空間建構的外在物條件。我們可以想見,當氏族和部落分化為眾多的家庭,氏族和部落的公有財產被分割為無數的家庭財產時,原本龐大的共同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以家庭為單位的社會空間。由于這一時期的社會空間主要以家庭為主體,以土地為外在物,因此我們可以稱之為“家庭土地型社會空間”。其中,家庭是社會空間建構的主要主體,家長對內行使對家庭成員的絕對權力,對外代表家庭從事社會行為,如擁有財產、締結契約等等。處于家長權力之下的家庭成員雖然是自然意義上的人,但和氏族成員一樣,他們沒有主體資格,無法創造和擁有自己的社會空間。奴隸雖然是自然人,但他們被視為意志的外在物,在一般情況下屬于家庭的財產,也就是社會空間的內容,而非主體。由于這一時期的經濟生產方式主要是農業,因而土地是最主要的外在物。雖然土地的出產物、生產工具等等也是重要的外在物,但是相對于土地而言,它們都是無關緊要的。正如康德所言,“對于土地上一切能夠移動的每一件物來說,土地被看作是本體;那些可以移動的物的存在模式被看作是土地的一種固有屬性。”[1](p75)這一時期,人們對于社會空間是否具有正當性的判斷往往源自于人們對具體事件達成的共識。這種共識還不具有規范性特征,它往往是具體的和特殊的。每當一個社會空間受到他人質疑或社會空間之間發生沖突時,作出決定的依據都是個案性的。也就是說,此時實然和應然還沒有分化,實然的社會空間就是應然的社會空間。
這種實然與應然不分,事實與規范不分的社會空間就是事實上的權利。家庭——土地型的社會空間就是以家庭為主體、以土地為客體的事實上權利,兩者并無二致。易言之,社會空間的主體就是權利的主體,社會空間的外在物就是權利的客體,社會空間的社會承認就是權利的正當性。從這個意義上講,家庭和私有財產的出現為權利的產生創造了可能性,權利是從原初社會的解體中誕生的。
(三)個人貨幣型社會空間與法律權利。
對于社會空間的演變而言,國家法的出現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它使得原本實然與應然不分的社會空間正式分裂為兩種形式,一是得到國家法承認并由國家暴力加以保障的社會空間,即規范性社會空間;二是被國家法否定或者國家法不置可否并繼續留在自然狀態的社會空間,即事實性社會空間。前者為規范意義上的法律權利——客觀權利;后者為事實領域的權利——主觀權利。
相比于家庭——土地型社會空間,這一時期的社會空間呈現出以下特征:首先,家庭成員從家長的權威下、從家庭的整體意志中解放出來,成為具有獨立自由意志的真正主體,家庭在社會空間建構中的主體地位逐步被個人所取代。這樣,家庭在一般情況下只是作為情感空間而存在。其次,貨幣的出現和普遍使用使得土地等一切外在物都可以轉化成為可隨身攜帶的一般等價物,從此,財富的創造和積累變成了貨幣的獲取和積累,社會空間被壓縮成了貨幣,被等同于了貨幣。“貨幣是至關重要的,它是經濟社會的潤滑劑,降低了交易成本,促進了專業化和勞動分工,使得經濟運行得更加順暢。”[14](p50)同時,“貨幣發揮著價值儲藏的功能,它是一種超越時間的購買力的貯藏。”[14](p51)最后,社會空間的合法性判斷不再是個案的和非規范性的了,習慣法、國家法等建立在普遍性的社會共識基礎上的規范成為了主要的標準。伴隨著法律的出現,應然的和實然的、規范性的和事實性的社會空間也開始分化。需要注意的是,與家庭土地型的社會空間不同,此時的社會空間具有典型的商品化特征,即社會空間的建構不再是為了自給自足的消費,而是為了交換。所以,嚴格來說,社會空間的建構應該被稱為社會空間的生產。個人和規模大致相當的企業是這一時期社會空間生產和消費的主要主體。他們通過生產和簽訂契約不斷地生產和消費著各種社會空間。
隨著社會空間分化為規范性的社會空間和事實性的社會空間,權利也相應地出現了客觀權利和主觀權利的分野。此后,法律權利一般被用來指稱規范性的社會空間;而“社會空間”一般是指事實性社會空間,偶爾也被稱為事實權利。法律權利作為法律規范調整社會空間的產物,其必然是對當時的社會空間的寫照,其所具有的諸多特征也必然與事實領域的社會空間相契合:首先,法律權利的主體主要是平等的自然人和法人。這是對作為社會空間主體現實情況的應然表達;其次,法律權利的客體是包括不動產和動產在內的一切外在物。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成為了法律權利中最主要的客體。這是對社會空間的外在物的規范性表述;最后,法律權利的正當性依據是國家法。這是社會空間中的社會承認在法律上的翻版。由于這一時期的社會空間具有商品化的特征,因此法律權利也不再是單純靜態的物權,而是更多地包含了由契約而生的債權。
“社會空間”是人的實踐活動的伴生物,人的存在必然伴隨著空間的產生,人與空間是不可分割的,兩者是共生共存的關系。這種人與空間的關系在存在主義哲學那里得到了更為深刻和準確的闡明。海德格爾在說“此在就是它的展開狀態”時,[15](p155)他是在說人與空間是共同“展開”的。“說此在是在世的存在,就是說此在已經在世界上了。在傳統哲學那里,人不是被規定為主體就是意識,世界是外在于人的。而在此則始終是在世界中,在世此在是它存在的基本條件。”[16](p231)也就是說,人與空間是互為條件和因果的。簡而言之,空間是一種人類實踐,是意志因素和外在因素的統一體,是人類行動的過程。——空間至此成為消解二元論哲學的重要范疇。“空間轉向”中的空間概念就是建立在這種空間哲學基礎之上的。列斐伏爾認為,“社會空間無論是精神的還是物質的,都不能站住腳。”他的“空間三元辯證法”蘊含的答案是兩者都是。“所以,社會空間應該既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但不僅僅是兩者簡單的疊加,而是一種螺旋上升的超越。”[17](p25)這種試圖超越二元論的社會空間理論為我們重新認識權利以及其他法律現象提供了一個難得的契機。
傳統的權利學說是建立在主客、物我二元分離的哲學基礎之上的,權利要么被認為是主體及其意志,要么被認為是作為客體的外在物,所以,我們對權利的理解也始終停留在權利的某個要素之上——權利的自由說、意志說等等無不如此。社會空間對于權利理論乃至整個法律理論的意義在于,它讓我們看到了包含了主體要素和客體要素的“權利”在本質上其實就是社會空間。法律權利的邏輯與歷史的背后隱藏著空間的邏輯與歷史,這是權利與空間所具有的結構性的內在牽連。無論是以法律規范形式存在的客觀權利,還是以個體形式存在的主觀權利,甚至是在主客觀權利未分化之前存在的那種權利,其本質都是作為人類實踐活動的“社會空間”,也就是說,權利的本體是“社會空間”。法律權利是國家法所確認和保護的“社會空間”,道德權利是為道德規范所承認并為強力之外的社會壓力所保證的“社會空間”,習慣權利是為一定范圍內的全體社會成員所一體遵循的習慣所承認的“社會空間”。由于“權利是基本的法學范疇,是構建法學體系的邏輯起點。”[18](p1)因此,權利的空間闡釋必然有助于我們理解權利之外的其他法律現象——這應該就是社會空間的方法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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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京
D90
A
1003-8477(2014)03-0149-07
朱埡梁(1978—),男,南京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江蘇開放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