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人夢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天香》成書于2010年,是作家王安憶繼《長恨歌》等優秀作品后的又一力作。該書出版后引起強烈的反響,被推選為“年度最有影響力圖書”,獲得了第四屆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首獎等獎項,這不僅與作家在文壇中的地位有關,更多的是作品本身的魅力所在。《天香》講述了明朝時期上海天香園中生活的一代代人以及他們輻射出的故事。作品俯瞰歷史長河的氣度、包羅萬象的器物知識、嫻熟雅致的語言、天性本真的人物形象使其可被稱為新世紀的文學經典。
一
《天香》講述的不是現代生活,而是明朝的故事,這與大多數以上海為題材的小說不同,給讀者營造了陌生化的氛圍,也具備更多的閱讀吸引力。同時,王安憶一直強調自己是寫實的作家,本著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文中涉及到的明朝時期上海以及周邊地區的社會風情、歷史脈絡、地理風貌等都是作者在依據史料的基礎上進行的藝術加工,這也使得這部小說有著史料性的知識蘊含,讀者在閱讀作品時可以獲取豐富的知識,這也是《天香》優于其它通俗小說之處。
王安憶在創作《天香》時,為了將明朝時期的上海還原呈現給讀者,曾經閱讀過大量相關的縣志史料。有人作過統計,作品涉及的地方縣志、筆記專著、野史雜史等舊籍不下三百之數。[1]文中的天香園繡就是以上海顧繡為原型的,作者在此基礎上進行了藝術化的加工。閱讀小說時,讀者所感受到的不僅是一本引人入勝的小說,更是一部明朝上海的百科全書。從介紹上海由泥沙沖積的由來開始,作者將上海江浦縱橫的水域環境細致描摹,文中還出現了如肇嘉濱、南翔、徐家匯等許多地名,至今還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上海標志性地方,龍華寺、日涉園也是上海至今的名勝風景,這些古今標志性建筑和地方使讀者在陌生化的背景環境中得到共鳴。作者能夠對上海的地質地貌和人文風景進行如此宏觀而深刻的把握,這非是下一番功夫所不能達到的。歷史的縱向脈絡中,作者有理有據地穿插了一些名人軼事和歷史事件,讓天香園的故事在一個渾厚的背景中呈現,而不是沒有社會歷史支撐的單薄的家族故事。上海雖然沒有中原文化源遠流長,卻是一個發展勢頭強勁的地區,從宋代開始設置上海鎮,到明代已經經濟發達、農業興旺,有“蘇松稅賦半天下”之稱。文中也多次出現朝廷倚仗蘇松地區賦稅的情節。《天香》中也出現不少明朝時期的上海名士,如《天工開物》的作者徐光啟。另有魏忠賢鎮壓東林黨人以及抵御倭寇等歷史事件。更難能可貴的是作者不僅提供了可信可感的地理環境和歷史構架,還對明朝的世情風俗以及其中蘊含的上海人的“海派”心理剖析呈現給讀者。在上海這個根基尚淺但是發展較快的地域環境熏染下,海派心理也有其獨特之處。文中震川先生高中,授長興知縣,“明世即刻改戲謔為折服,說起來是有勢力心,但卻是天真的勢力心。明世向來不愛與倒運的人交道,因不想讓自己沮喪,相交往來都是撐順風篷的人。”楊知縣與申明世論畫時,“申明世答道:就上海這一圈地,原是纖歌牧笛,桑田人家,本朝方始商船流通,即成繁榮之地,但根基陋淺,實是個市井無疑,惡語謂之鄙俗,好言則稱新派,看和聽都喜好悅耳悅目,也就是聲色犬馬吧!”作者將當時海派心理透過申明世的言語展現給讀者,喜好活潑輕俏,注重吉利,率直天真,通過文中捐橋、捐樓的情節亦可展現。如果說歷史地理等客觀史料可通過閱讀書籍、實地考察來獲得的話,對明朝時期上海民眾心理的把握對作者而言有更大的挑戰性。在作者筆下的明代上海是一個兼容并蓄、明快開朗的城市,沒有過多的束縛,也少了歷史悠久地區潛在的嚴肅和厚重。所以,王德威說:《天香》意圖提供海派精神的原初歷史造像。《天香》用寫實的手法呈現出明朝上海的風俗畫卷,是清明上河圖般的展示。申家之所以為“申”,其中隱喻了上海的別稱,王安憶是要為上海代言,透過申府之事描繪上海七十年間的發展和變遷,也使故事情節從這一宏觀背景中得以開展,彼此相得益彰。有人說王安憶這是要為上海作傳,《天香》可以說是在傳記的紀實與小說的虛構中交叉展開,故事性與知識性兼顧。
二
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說:“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熟悉《紅樓夢》的讀者知道《紅樓夢》中出現了大量對于器物飲食等的細致描寫,這些描寫是這部偉大藝術經典的重要組成部分,它體現了作者偉大的藝術構思和才華。《天香》對于園林、飲食、刺繡等等的細致而富有美感的描繪使讀者不禁聯想到《紅樓夢》。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無論是園林之美,飲食之香,還是刺繡之精都不僅僅是作者客觀的描摹與呈現,其中蘊含的是對器物之美的高度贊揚。明朝手工業水平發展到一定的高度,為資本主義萌芽的產生奠定了基礎。“《天工開物》那個時候出現,說明當時中國人的格物水平非常高。所以我在里面寫了很多手藝人,造園的、木匠、漆工等等。”[2]如建造天香園的章師傅,他的匠心獨運不僅使天香園獨具風韻,還制造出羊車等充滿意趣的手工制品。再如閔師傅精通織造,柯海的墨場,天香園繡等等,展現出明朝手工業的發達和物本、物性所帶來的美感,器物美的展示是作者扎根時代歷史所呈現出的時代精神。王安憶對物性、物本之美的重視和贊揚是中外作品題材的又一開拓,對器物所蘊含之道的理解也是開風氣之先,有人說這是王安憶獨特的“物道主義”,作品中也有闡述,“可是,阿潛忽然想到,紙與墨不也是由竹木而造?與弦管原是同根生,紙墨載字畫,弦管則載清音;字畫傳文理,清音傳天籟。再又想到絲線綾羅,可為衣被,衣被天下;亦可自為文華,華蓋天下。都可謂之物用,而且一用生一用,近用生遠用:近用于生計日常,遠用于陶冶教化,至遠則用于道。世上凡有一物降生,必有用心,人工造化,無一物是靡費。”天生萬物,萬物經過人工的再創造,被賦予了新的生命,物質層面可以滿足人的衣食住行,精神方面亦可陶冶教化,承載了人類物質和發展的需要。天香園繡是文中著重打造的審美器物,由閔女兒將上乘繡藝帶入天香園中,注入了小綢的詩心使得刺繡有了生機。第二代希昭以繡畫創新天香園繡,別開生面。第三代蕙蘭將繡藝傳入民間,使得天香園繡源遠流長,生生不息。申府雖然衰敗了,但是天香園繡扎根于民間土壤,完成了雅與俗的輪回,獲得了更加廣闊的生機。這也是作者的另一番立意,物質文化來源于大眾,最后又回到民眾中間,這才是造化之理。《天香》所寫物質一層是用于生計,另一層則是蘊含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易道,這是王安憶希望傳遞給讀者的物道主義器物美學。
三
以塑造人物形象為中心,通過故事情節的敘述和環境的描寫反映社會生活,這就是小說。古今中外的經典文學作品中,總有一個或幾個令人難以忘懷的人物形象,無論是林黛玉、哈姆雷特、阿Q等,他們本身所具有的藝術魅力為作品的經典性添磚加瓦。王安憶也曾說過,寫小說吸引她的是人物性格,一旦以寫人物性格為主,她心里就開始淡定了。[3]王安憶以其女性作家的視角塑造出的女性是傳統美與現代美的融合,她往往注重女性深層性格的挖掘,避免成為千篇一律的扁形人物。《天香》的成功之處也在于塑造了如小綢、鎮海媳婦、希昭、蕙蘭般擁有豐富人格魅力的女性形象。
天香園繡是《天香》中塑造女性形象的線索,眾多的情節沖突也是圍繞它展開的。希昭在與蕙蘭的對話中提到:“天香園繡中,不止有藝,有詩書畫,還有心,多少人的心!前二者尚能學,后者卻絕非學不學的事,唯有揣摩,體察,同心同德,方能夠得那么一點一滴真知!”。天香園繡是小綢、閔女兒、希昭等智慧、詩韻、心血的結晶,天香園繡也經過這幾代女子的努力得以傳承發揚。小綢是天香園繡的創始人之一,也是領導者,不同于一般的明代傳統女性,她身上所具有的特質是傾向于現代女子的驕傲和自立。文中因為丈夫柯海背信棄義納了妾,導致她對柯海的決絕,展現出她對忠貞愛情的堅持,與傳統夫權的抗爭。在封建的環境中不被周圍人理解,但是她仍然寂寞堅守,后因申家落敗,她主持的天香園繡撐起了整個家族的生計,這奠定了她在整個家族的地位,她的才情也得到了大家的認可,這不是倚仗她作為太太的地位得到的尊重,而是眾人對她自身人格魅力的肯定。小綢的魅力在于她具有男子般的氣魄,而后成為家族的掌權者,這不禁讓我們聯想到王熙鳳,然而她又不同于王熙鳳的狠辣,她獨立驕傲,但不恃才傲物,內心有著男兒般的豪氣和仗義,從她勇救鎮海媳婦,撫養阿潛就可看出。這一形象是作者以現代女性的視角結合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塑造的,她是愛情中的唯美主義者,有著現代女性意識的萌芽,用無聲的抗爭、寂寞的堅守、勇敢的承擔展現出一個魅力女性的特質,與以往被壓迫的傳統女性形象相比更具有時代的意義,具有傳統美與現代美的雙面特性。
如果說小綢屬于女性獨立現代的魅力范疇,鎮海媳婦則更加體現了人性的深度和厚度。鎮海媳婦是調和小綢與閔女兒關系的橋梁,也是促成天香園繡的關鍵。“她娘從不穿綢,只穿棉,說是‘罪過’,一根絲就是一條蠶命。就這樣,富歸富,可一點不糟蹋,別人家看了會說慳吝,其實是惜物。”她是富家女子,但是有著惜物的高貴情懷。“惜物者尚會惜己”。惜物之感也是《天香》有別于其他作品之處,這是作者對人性美的又一層挖掘。惜物,是對物的憐惜與感恩。惜物,才能成全慷慨,這樣的人生才是莊嚴而美麗的。鎮海媳婦形象在眾多色彩斑斕的女性形象中凸顯出靈魂的溫實和厚重。
蕙蘭的悲憫情懷,張夫人的巾幗不讓須眉等,都是作者著力塑造的女性人格魅力的展現。如果文中只是敘述閨閣里的兒女私情,應該稱不上是經典之作。王安憶更加注重的是人性美的塑造,格物之美、生命之美的高度贊揚。有人說文學人物形象的精神深度,代表著一個時代文學的發展水平。在今天這樣一個經濟文化轉變劇烈的時代,作家尤其需要對生活的高度提煉和深化。經濟社會發展都如此之快的新世紀,王安憶提倡的是自然之道,是務實之理,作品中也不乏一派天真生機勃勃的人物,如阿暆。阿暆是天然的不做作不呆板的,有著生機勃勃的力量,在申府逐漸落敗時,他的出現往往能帶給讀者一縷陽光。當今社會越來越多規矩束縛著人們,壓抑著人的本能,這時最能打動我們的,最能撼動我們內心的往往是最天然的發乎于情的。這種生命的力量正是作者在文中著力贊揚的。《天香》中處處生機,無論是阿暆、蕙蘭、落蘇、蕎麥都被作者賦予天然可愛的性格特點。從作者塑造的人物形象中,我們可以體會到時代賦予作家的充滿使命感的精神訴求。作者關注到人們病態疲軟的生活困境,當今社會需要生機和力量。作為一個關注人的存在和發展的作家,她對于人物性格的塑造也是比較精準和深刻的,更能引起讀者內心的共鳴。方長安評價王安憶:“一個作家關注人性和人類生存狀況的普遍性。她的作品也因此而愈益走向一種廓大而澄明的境界。”[4]
黃書泉先生曾經說過:“被稱為‘文學經典’的文學作品,其共同的內涵和特征應從‘思’‘詩’‘史’三個方面來把握……在精神意蘊上,文學經典閃耀著思想的光芒,它往往扎根于時代,展現出鮮明的時代精神,具有歷史的現實的品格,又概括、揭示了深遠豐厚的文化內涵和人性的意蘊,具有超越的開放的品格……”[5]雖然這部小說有一定的不足之處,如刻意追求結構宏大、蘊含知識豐富而稍顯作者力有不逮。但作品中融入了獨特的物道主義器物美學,作者對新世紀大眾生存困境的關注,精神層面的開拓、人性美的挖掘、對生命力量的贊美等等都具有獨特的時代精神,有些觀點也是開風氣之先,完善了讀者的知識結構。與大眾小說相比,《天香》多了些知識構成和人性啟迪,有更加開闊的境界。與精英文學相比,《天香》又具有復雜的人物性格,引人入勝的情節結構,通俗曉暢的話語,這也是《天香》銷量居高的原因。和天香園繡一樣,小說也達到了雅與俗的結合,是新世紀大眾文學與精英文學融合的優秀范例。在新世紀多元混雜的文學態勢下,《天香》可以說保留了一些文學經典應有的特質,因此將它列入新世紀文學經典。
[1]肖太云.王安憶《天香》的兩縷香魂[J].小說評論,2012(4):189-192.
[2]王安憶.王安憶接受早報專訪談《天香》[N].東方早報,2011-02-24(08).
[3]宋莊.王安憶:我落筆很慎重[N].工人日報,2011-04-08(07).
[4]於可訓.王安憶專輯——主持人的話[J].小說評論,2003(3):29-30.
[5]黃書泉.重構百年經典——20世紀中國長篇小說闡釋[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