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出心裁的藝術敘事
——評紅日的長篇小說《述職報告》

溫存超

(河池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 廣西 宜州 546300)

《述職報告》(載《小說月報·原創版》2013年第12期)為廣西著名瑤族作家紅日的首部長篇小說。這部作品擁有深刻的社會意義、鮮明的地域色彩、精彩的故事情節和幽默風趣的藝術風格，不愧為近年來廣西長篇小說創作中的一項重大收獲。

《述職報告》的命名本身便讓人感到驚詫，體現出作家的良苦用心與巧妙構思。我們可以肯定，身為一定級別的公務人員的紅日，多年以來沒少寫過“述職報告”，而且那些材料的字數總和大約已不亞于一兩部長篇小說的篇幅，然而，那種具有某種基本固定格式和必須按時上交的“作業”，一旦成功上交，對于那些“作業”中除了可以轉化為小說創作素材的東西之外，其余的內容和文字，紅日本人大概也未必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而這一次，紅日十分認真地向讀者捧出了一份別出心裁而又剖心掏肺的《述職報告》。

《述職報告》與一般的“述職報告”大不相同：一是小說主人公玖和平的這份《述職報告》所“述職”的時間段比較長，已經超出一般意義上的“述職”時間段，一般意義上的“述職”通常是“年度述職”、“階段述職”和“任期述職”，時間是有一定限制的，而玖和平的這個《述職報告》則敘述了他至關緊要的一段人生經歷。這段經歷波峰浪谷，起伏跌宕，對于玖和平來說是那樣的刻骨銘心，而在于讀者則是如此的驚心動魄；二是玖和平的這份《述職報告》大大超出了一般“述職報告”的內容范疇，不限于他對自己“崗位職責”履行的一般情況，還包括他的家庭生活、人際關系和所見所聞，包含由此而得以展現的廣闊的社會生活內容；三是《述職報告》中的“我”“不僅僅是向組織述職，‘我’還向社會述職，向公眾述職，向祖宗述職，向良心述職，向人性述職……”觸及到人的靈魂和人性的深度。

《述職報告》從基層干部選拔和任用的角度入手，運用第一人稱敘事，通過玖和平的親身經歷，描寫了一幕幕真實而鮮活的社會生活場景：干部的選拔任用、官員仕途的升遷沉浮、名利場中的角逐爭斗、機關團體的改制、商人逐利、文人下海、群眾上訪……如此等等，令人眼花繚亂，觸目驚心。《述職報告》多角度、全方位地展現當下基層官場的真實狀況、干群關系和百姓民生等一系列的社會焦點問題，在冷靜而富有調侃味道的敘事中，表達出作家濃重的人文情懷和憂患意識，作品因此而具有深刻的社會現實意義。

小說的主人公玖和平給讀者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其實，《百家姓》中沒有“玖”姓，“玖”是“九”的大寫，知識分子曾一度被稱之為“臭老九”，玖和平是讀書人，有全日制碩士研究生文憑；玖和平的經歷又比較豐富，他當過中學教師、縣府秘書、鄉鎮黨委書記，有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能喝酒，有膽量，能說會道，愛打兵乓球，還會兩手拳腳，“三教九流”頗多通曉，與各階層人士多有來往，在什么山頭唱什么歌，對付不同的人采用不同的手段；在“等待辦”人員中，玖和平還排列到第九位。這些或許就是作家讓他姓“玖”的由來。玖和平是一個有能耐的人，他在“空檔”時期保持低調，韜光養晦；他在緊要關頭挺身而出，用睡進棺材的方法制止了一場打著橫幅抬著棺材的上訪事件；他用“非法拘禁”的手段制服麗水山莊的黎總，迫使他與拆遷戶達成協議；他憑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那個難纏的女人畢銀英，使常委樓得以開工，又得以避免有人跳樓的不吉利的危險；他舍命喝酒，想方設法化解老上訪戶周志超與鄉黨委書記寧非之間的仇恨；他在水泥廠發生事故后，主動代人受過；他改動會議記錄，幫助張縣長度過難關；他以自己往常建立的威望和巧妙的方法擺平了一場庫區群眾圍困警察的集體事件……盡管玖和平有著過人的智慧和能力，但是，他的仕途卻不平坦，幾次提拔考核都不順利，或是被人告黑狀，或是發生意外，由“等待辦”人員，到政府辦代主任，到副縣長考核人選，到文聯主席，最后到無意間觸犯法律，丟掉了公務員的“鐵飯碗”……玖和平的思想性格是復雜的。一方面，他盡心盡力地工作，不斷克服困難；另一方面，他又經常運用一種“官場智慧”和“社會經驗”化解面臨的難題，多有“違規操作”之嫌；他勇于承擔責任，為領導排憂解難，而有時也使領導難堪；他講交情，與同事和平共處；他有官癮，總想著要爬上一個階梯，有時甚至還搞些小動作；他有同情心，在處理問題和矛盾的時候，往往站在弱者一邊；他有孝心，為了減輕母親的病痛，他不惜鋌而走險；他與自己的妻子也是“妹妹”的玖雪雁相敬如賓，卻又因愛情空虛與周小芳發生婚外情……玖和平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純粹的“好干部”，但與小說中其他一些官員相比，他又似乎算不上是“壞人”。《述職報告》真實地反映基層官員特殊的工作和生活境遇，形象地塑造了一個處境尷尬而又承受著不平待遇和沉重壓力的“另類”基層官員形象。小說這種獨特的觀察視角和書寫側重，應該與作家人生經歷中的深刻體驗與無限感慨有關，而稍有官場見聞的讀者們，對于這一人物的真實性絕對不會產生懷疑。

《述職報告》在描寫人性的善良的同時，也揭示人性的弱點與陰暗，并在紛繁復雜的現象中，揭示當今中國社會民眾復雜的精神面貌。玖和平的父親和母親表現出來的是傳統的道德觀與是非標準。父親在干部考核的時候，在將票投給自己兒子的同時，也投給兒子的競爭對象；母親對大兒子和二兒子的涉外婚姻耿耿于懷，尤其是對日本媳婦的反感，聯系到國恨家仇，而對于小兒子玖和平的教育總是那樣的堂堂正正語重心長；玖雪雁是一位盡心盡職的好教師，但也講究實惠，她將一個個其他縣籍的學生的戶口遷入自家，換取高考加分，增添業績，為了優厚的生活待遇，她也“人往高處走”，調往省城；玖和平的大哥和二哥受外國文化的影響，對人對事的態度和處理家庭事務的方式已經偏離故土和祖宗的思想軌道，養子防老的中國俗語基本失去了實際意義；身居要職的官員們對于“風水”的迷信程度與他們的身份十分不符，即使是打乒乓球這樣的娛樂活動也將名利看得相當重要；陽教授的精力不在做學問上，而是熱衷于官場中的人脈利用，設計雕塑和拍電視劇賺錢、出名。庫區的農民老潘和阿三、建筑老板老潘、上訪戶周志超等，都各自有著自己的是非判斷和行事準則，或草莽或狡詰，亦不乏傳統的義薄云天。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的劉叔在故事中不時出現，這個以前是干部，退休后受戒當道公的人物，給玖和平病重的母親“補糧”添壽，給惶惶不可終日的貪官姚德曙做法事“過油鍋”，為玖和平家主持清明祭祖活動，為淹死在庫區的陽教授招魂……他的那些自己編撰的經文，既包括傳統的道德教化，又牽扯馬列宣傳詞句，既有他對官場現象的冷眼觀察，又包括自己的是非判斷，雖然看起來不倫不類，卻是一種文化心理積淀的表現，是民間話語的一種盡情表達，并體現出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述職報告》在描寫紛繁的社會現象和揭示轉型期社會生活特征的同時，努力挖掘復雜的人性，反映中國當下民眾多元化并存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以辛辣的諷刺揭示生活矛盾，引發讀者的思考，體現出作家不同流俗的生活態度、強烈的民間意識色彩與鮮明的草根立場，體現出小說家難能可貴的藝術良知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述職報告》的故事情節生動曲折，大起大落，而敘事的節奏則又從容不迫，張弛有致；小說的敘事語言具有鮮明的地方色彩，桂西北民間百姓口語的成分和基層官場中的流行語境彌漫于人物的對話之中，當下日常生活中的一系列笑話和各種小段子不時穿插，在巧妙推動敘事的同時，又使作品具有幽默風趣的味道。其間多用戲仿——以還原、改裝和活用的“官方語言”調侃戲說，揶揄反諷，收到了一種特殊的審美效果。這種具有作家個人機智性格的本色語言敘述，呈現出紅日小說個人化敘事的一大優勢。鮮明的社會時代特征、濃重的地域民族文化內涵、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和機靈智慧的敘事策略的有機結合，成就了紅日小說個人化敘事的藝術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