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法義務的回報是什么——守法義務實現(xiàn)的難題和宗教彌補*

郭忠

(西南政法大學，重慶401120)

做好事扶起跌倒老人，反遭誣陷并被索要醫(yī)藥費，這樣的事件近年來屢屢發(fā)生①最近發(fā)生的一個事例是2013年12月31日，東源縣漳溪畬族鄉(xiāng)發(fā)生的一起事件。村民吳偉青在駕駛摩托車途中，路遇鄰村倒地受傷的老人周火仟，吳偉青將其扶起并送院治療，同時為老人墊付了數(shù)千元醫(yī)藥費。而摔倒的老人家屬說是吳偉青撞倒老人，索要數(shù)十萬元賠償。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吳偉青在事發(fā)后的第三天(1月2日)跳塘自殺身亡。參見《男子疑扶老人被誣自殺，警方稱無明顯接觸痕跡》http://news.sohu.com/20140108/n393122370.shtml，訪問日期2014年1月15日。，從而不斷地打擊著人們行善的信心。現(xiàn)象的背后，我們不得不思考這樣的問題:社會拿什么去回報好人?如果好人不得好報，好人就會稀少。道德行為有何回報應該是當前值得研究的重要問題。然而，本文要研究的是作為社會的底線道德——守法義務的回報問題，它涉及到的是違法行為是否會被有效地遏制，積極守法行為是否會得到堅持，法律在社會中能否順利實現(xiàn)。筆者認為，守法義務實現(xiàn)中存在著一個倫理難題，而宗教通過對人們心靈的慰藉，則可以堅定守法的信心，對社會秩序的實現(xiàn)起到輔助作用。

一、履行守法義務何以需要回報

(一)作為道德義務的守法義務

守法行為可分為積極的守法行為和消極的守法行為。消極的守法行為是出于對法律的強制力的恐懼而被迫的守法行為，積極的守法行為是自覺自愿的守法行為，不是因為法律的強制力的存在，而是自己認為應當守法而主動遵守了法律。積極的守法行為可稱為出于義務的守法行為。本文所談的守法即是出于義務的積極守法，而這種守法義務是道德義務。

盡管像奧斯丁(John Austin)那樣的法學家把義務和命令、制裁聯(lián)系在一起，義務來自于對強勢者的被迫服從②［英］奧斯丁.法理學的范圍［M］.劉星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19.，但這種觀點并不為更多的法學家接受，即使是奧斯丁分析法學的繼承者哈特(H.L.A.Hart)也斷然反對這樣的觀點，他認為:“某人被迫(was obliged)去做某事與他有義務(had an obligetion)去做某事這兩種斷語之間是有區(qū)別的。”③［英］哈特.法律的概念［M］.張文顯等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84.92.義務的觀念是來自于規(guī)則服從者的內(nèi)在視角，他愿意接受規(guī)則并自愿合作以維護規(guī)則④［英］哈特.法律的概念［M］.張文顯等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84.92.。實際上，早在18世紀，盧梭(J.J.Rousseau)就反對了對強力的被迫服從是一種義務的觀點，他認為強盜命令人交出錢包，并不構成一種讓人服從的義務，只有對合法權力的自愿服從才產(chǎn)生服從義務⑤［法］盧梭.社會契約論［M］.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13－14.。康德(Kant)在更嚴格的意義上強調(diào)了義務的自律色彩，任何外在的、不是出于自己意志制定的普遍道德規(guī)律的行動都不是義務的行為，“義務的命令式可以這樣表達:行動起來，好像你的行動準則能通過你的意志成為普遍的自然規(guī)律。”⑥［德］康德.康德文集［M］.鄭保華主編.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84.在康德那里，守法的原因就是要自律，意志的自律是理性必然性的要求，是自由意志的必然行使，這樣人就擺脫了動物性的被迫守法，過上了一種主動守法的有尊嚴的生活⑦汪雄.論康德的守法觀［J］.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0，(4):418.。

如果說守法義務是道德性的，那么它和法律義務是一種什么關系呢?法律義務是特定的、具體的，被法律確定的義務，而守法義務則是不特定的對抽象法律的一般義務。英國法學家米爾恩(A.J.M.Milne)認為，守法的道德義務是先于法律義務的一種存在，他說:“假如沒有服從法律的道德義務，那就不會有堪稱法律義務的東西。所能有的只是以暴力為依托的法律要求。”他認為:“法律可以創(chuàng)設特定的義務，卻無法創(chuàng)設服從法律的一般義務。一項要求服從法律的法律是沒有意義的。它必須以它竭力創(chuàng)設的那種東西的存在為先決條件，這種東西就是服從法律的一般義務。這種義務必須、也有必要是道德性的。”⑧［英］米爾恩.人的權利與人的多樣性——人權哲學［M］.夏勇，張志銘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5.35.

如果說守法義務是道德義務，那么基于什么道德原因，產(chǎn)生出來這樣一種義務呢?在回答這個問題時，首先需要排除一些公民實際上遵守法律的原因，因為這些原因雖然導致他們實際守法，但不產(chǎn)生道德義務，如暴力威懾、習慣、自身利益、社會壓力等。守法的道德義務從何而來的觀點一般有承諾論、公平論、功利論、感激論等等。承諾論認為作為社會契約的當事人，他的守法義務是從已參加了一個協(xié)議這一事實中派生出來的。公平論是由哈特和羅爾斯(John Rawls)提出的，該觀點認為，在一個互利合作的社會里，不遵守法律對于那些遵守法律的人來說是不公平的，不守法者因此而獲得的利益是建立在那些守法者遭受損失的基礎上的，根據(jù)公平原則，每個社會成員都有服從和遵守法律的道德義務。功利論認為，守法的道德義務是從守法與不守法的結果比較中決定的，即守法能夠給最大多數(shù)人帶來最大幸福。感激論認為，任何從政府那里獲得利益的人都應該感激政府，而感激政府的最好的方式是守法⑨以上論點參見張文顯.二十世紀西方法哲學思潮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278－383.亦可參見［英］比克斯.法理學:理論與語境(四版).邱昭繼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203－206.。

所有的觀點都指出了守法的道德義務的來源，各自都有一定的道理，它們論證了守法義務所具備的“應當”的性質(zhì)，但是守法的道德義務一旦進入道德行動的環(huán)節(jié)時，卻存在一個難題。

(二)守法的道德義務實現(xiàn)的一個難題

首先我們以一個班級的考試為例，不得作弊的考試紀律已經(jīng)被宣布，大家都知道應當遵守考試紀律，違反考試紀律是不道德的。為什么具有遵守考試紀律的道德義務呢?從契約論角度看，它可以被論證為學生們相互進行了不得作弊的約定，違反是不道德的。從功利論角度看，大家都遵守考試紀律對大家的前途是最有利的，能帶來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從感激論的角度看，學生們通過在學校學習知識獲得了好處，因此必須以感恩的心態(tài)遵守學校紀律。從公平論的角度看，該義務存在的理由在于不遵守考試紀律對于遵守考試紀律的人來說是不公平的。

但是，如果有一些學生并沒有遵守考試紀律，通過作弊的手段獲得了高分，從而獲取了獎學金，或升入了更好的學校、找到了更好的工作，那么其他人是否還應當遵守考試紀律呢?從道德義務上講，始終應當遵守考試紀律，但如果我們繼續(xù)沿著公平論的思路，遵守考試紀律對他們是不公平的，如果作弊現(xiàn)象沒有徹底被制止的話。因此，從公平論角度講，一個人不作弊往往是以其他人也不作弊為條件的。

守法義務的實現(xiàn)如同此理，一個人是否守法往往會以其他人是否守法為條件。比如，歷史學家吳思先生曾考證了中國歷史上曾經(jīng)存在的官場潛規(guī)則現(xiàn)象，他發(fā)現(xiàn)古代官員間存在著普遍的相互收受紅包的陋規(guī)，即使是大名鼎鼎的林則徐也得照辦⑩吳思.潛規(guī)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游戲［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106.。現(xiàn)代中國的官場自然不同于往日，但收受紅包等行賄受賄現(xiàn)象在某些部門依然時有發(fā)生，而這種違法行為的盛行會給守法者帶來壓力。比如，在某案例中，某地建委干部暗地收受紅包已成為潛規(guī)則。逢年過節(jié)，中層以上干部會不斷收到一些房地產(chǎn)公司送的紅包和各類禮品。該建委的副主任剛任職時，還多次將紅包退回或直接上交紀委，他因此被單位和其他同事背后議論為假正經(jīng)。后來，他發(fā)現(xiàn)，其他領導和同事都收受了紅包，也沒有被查處。最后，他抵不住壓力，也開始收受他人紅包了。為什么潛規(guī)則會如此盛行?無非是因為當其他人都通過潛規(guī)則去獲利時，堅守法律對自己是不利的，也是不公平的。

在守法的其他領域，守法義務的實現(xiàn)也存在這樣的情況。比如，在道路上，一些駕駛員不遵守交通法規(guī)，則對另一些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駕駛員是不公平的;在日常生活中，一些人善于通過走后門的方式去獲取更大的好處，而對另一些不走后門的人是不公平的;在經(jīng)濟活動中，以生產(chǎn)假冒偽劣產(chǎn)品、有害健康的食品、侵犯他人知識產(chǎn)權等方式去獲取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則對誠實守法的企業(yè)是不公平的。一些企業(yè)甚至表示，如果不采用一些違法手段進行生產(chǎn)，他們在競爭中將處于劣勢，因為別人都這樣做來降低成本。所以，當我們沿著公平論進一步思考的時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當別人不守法時，自己似乎也不應當守法;而自己守法是以別人守法為條件的。

這樣就進入了一個難題，由于法律的制裁不是毫無遺漏，所以法律的威懾也就不足以震懾所有違法者，通過違法去獲取不正當利益，也就會成為一些人的選擇。面對實際存在的一些人的違法現(xiàn)象，守法者依然守法對他們是不公平的，守法義務何以能夠成立?

害怕法律的制裁顯然不能成為守法義務能夠成立的理由。作為守法的道德義務必然是基于道德理由而成立的，從道德上看，守法義務的成立不應該僅僅是相對他人的一種義務，而應該兼具絕對義務的性質(zhì)，即當別人不守法時，自己也應當守法。但是這畢竟又對守法者造成了不公平，由于守法是對自己不利的，而違法更有利，所以守法者需要有更大的道德力量和信念去遵守法律。意志薄弱者將會失守，導致對違法者的效仿，從而使違法行為蔓延。

前述守法義務理論強調(diào)的都是守法義務之應當，而沒有顧及它實現(xiàn)中的公平問題。由于人是一種關系的存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講究公平，當別人都不遵守法律時，自己仍然遵守法律，守法就變成了純粹利益他人和社會的高尚行為。盡管乞求回報的道德行為并不夠道德，但無私的利他行為如果沒有回報，在一般人那里是難以心理平衡的。而對于真正不求回報的高尚行為，社會也應當給予公平的回報。

(三)“報”的法則是社會公平實現(xiàn)之必然法則

在人類社會的相互交往活動中，如果沒有公平，社會秩序?qū)⒉粫嬖凇６健⒐驼x是基本可以相互等同的概念，我們可以大致理解為公平就是“給予每個人應得的部分”[11]［古羅馬］查士丁尼.法學總論——法學階梯［M］.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5.，所謂應得就是既不多得，也不少得。從個人角度看，就是既不完全利他也不完全利己，在利他和利己之間的適度[12]郭忠.法律秩序和道德秩序的相互轉(zhuǎn)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226－227.。只有社會的總體關系保持利他和利己之間的適度，社會關系才能和諧穩(wěn)定地開展。法律制度就是在公平這一最低限度的道德基礎上建立起來，以保證社會關系的順利實現(xiàn)，所以亞里士多德將公平與守法聯(lián)系起來，他說:“公正的也就是守法的和平等的;不公正的也就是違法的和不平等的。”[13]［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M］.廖申白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29.

如何保證公平被實現(xiàn)?其實質(zhì)就是要維持利他和利己之間的平衡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的維持需要利益他人者有回報，損人利己者有報應。

因此公平本身就內(nèi)含著“報”的法則。已故著名史學家楊聯(lián)陞先生最早對中國文化中的“報”的觀念進行了研究，認為該觀念是中國社會關系的重要基礎。他從“反應”和“還報”兩個方面來理解“報”的中心含義[14]［美］楊聯(lián)陞.報——中國社會關系的一個基礎［A］.載楊聯(lián)陞.中國文化中“報”、“保”、“包”之意義［M］.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67.。其實，“報”的規(guī)范不僅僅存在于中國社會，葛德納(Goulder)認為:報的規(guī)范是一種普遍存在于人類社會中的規(guī)范，也是任何文化公認的基本道德律[15]黃光國.儒家關系主義:文化反思與典范重建［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2.。德國社會學家齊美爾(G.Simmel)強調(diào)“報”對一切社會都重要，他認為“人與人之間接觸都依賴施與和回報(等值)這個機構上的”，如無此機構，社會之平衡與團結將無法達致[16]金耀基.人際關系中人情之分析(初探)［A］.載楊聯(lián)陞:中國文化中“報”、“保”、“包”之意義［M］.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108.。

“報”除了可以包含報答之義外，也可以包含報仇、報應等含義，它可以理解為人與人之間的某種公平關系被破壞之后，彌補平衡的一種措施。在人與人的關系領域，人們自覺地以“報”的方式開展著社會關系。通過“報恩”與“報仇”兩種行為來平衡某種人際關系失衡的狀態(tài)，在每一個社會里都是存在的。中國社會所崇尚的人際規(guī)范，如“禮尚往來”、“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等，都屬于平衡社會關系的道德規(guī)范。

守法領域依然屬于人與人的關系領域，如果“報”的法則沒有合理地體現(xiàn)出來，則會產(chǎn)生守法問題上的不公平。我們常常比較注重以法律懲罰的形式給予違法者以報應，我們常常會說，某人“罪有應得”，“惡有惡報”。違法有報應，守法有何報答?權利的享有是守法的報答，不錯，但違法者也同樣享有了法律上的權利，什么是對守法者公平的回報呢?

法律對違法者的懲罰能夠回報守法者嗎?法律對違法者的懲罰可以平息守法者對違法者的義憤，可以防止守法者在守法信心不堅定情況下效仿違法者，以至于違法現(xiàn)象蔓延。但是法律對違法者的懲罰并不足以構成對守法者的回報，因為法律懲罰對違法者來說是報應，卻并不是守法者應得的，守法者應得的是基于其行為的道德性而應當?shù)玫降膱蟠稹．斎环蓪`法者的懲罰也確實可以安慰守法者不平的心理，制止違法者的進一步違法，堅定守法者守法行為的信心。

但是，即使存在法律的懲罰，違法行為并沒有完全杜絕，其原因在于法律的制裁并不像自然規(guī)律，違反了必然會受到懲罰。法律對違法行為的制裁靠的是法律監(jiān)督，而人的監(jiān)督卻做不到無所遺漏，逍遙法外并非罕見，所以違法者總有僥幸心理，而事實上也確實存在不少違法行為未被發(fā)現(xiàn)也未被追究等情況。因此，違法獲利沒有被追究，導致了一種非良性的示范，它會增長守法者不公平的感覺，從而打擊了他們堅守法律的信心。所以，積極守法行為應當有所回報，才能真正實現(xiàn)守法領域的公平。

二、善惡有報:以宗教的慰藉彌補法律和道德之不足

如果守法行為的回報不足，就容易造成違法行為被效仿，從而在更大范圍內(nèi)擴散，要防范這種現(xiàn)象，一是在法律上嚴格地執(zhí)行法律，加大法律監(jiān)督力量;二是培養(yǎng)公民積極守法的道德品行。然而，僅從法律和道德兩個方面促進公民積極守法行為，仍然存在缺憾，這種缺憾就是違法者的報應和守法者的回報未能圓滿，因此公平的社會秩序未能圓滿實現(xiàn)。在任何社會，以上情況都是存在的，因為絕對的完美的公平是不可能在世間存在。盡管我們可以論證積極守法者可以享有法律的權利和良心的安慰，得到現(xiàn)實的回報——幸福，但現(xiàn)實卻告訴我們投機取巧的違法者獲得了更多的物質(zhì)利益，他們的日子似乎過得更滋潤。中國民間流傳著這樣的諺語:“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它們似乎也在告訴人們，利他和善良對自己是不利的。

(一)善行有何回報:思想家的論述

如果人們認識不到善行的回報，善心將得不到撫慰，行善的信心將難以樹立。因此，善行的回報是一些大思想家尤其關注的問題。一種觀點站在現(xiàn)實人生立場上指出道德的回報是個人的幸福，如亞里士多德，他認為德性能夠促使幸福的實現(xiàn)，“幸福是一種合于完滿德性的實現(xiàn)活動”[17]［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M］.廖申白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32.23.“公正的行為給予愛公正者快樂，合德性的行為給予愛德性者快樂。”[18]［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M］.廖申白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32.23.這樣的觀點亦可見于中國的孔子，他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論語·述而》)君子之德可以獲得內(nèi)心平靜快樂之回報。這樣的認識雖然正確，但也容易導致疑問，因為幸福和快樂是個體的體驗，何以見得德性能帶來幸福，缺德者就不幸福呢?在對幸福之認知并不統(tǒng)一的情況下，答案對世人說服力并不強。

另一種觀點則從靈魂不朽的角度來解答這個問題。柏拉圖《理想國》一書通篇都圍繞了這樣一個問題進行討論:“不正義的人是否比正義的人生活得更好”?這個問題是由智者學派色拉敘馬霍斯引發(fā)，他認為:“正義的人跟不正義的人相比，總是處處吃虧。……最不正義的人就是最快樂的人，不愿意為非作歹的人也就是最吃虧苦惱的人。”[19]［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M］.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26.38.376－377.418－419.這種觀點在當時深具代表性，那么正義是什么?正義到底有什么好處和回報?柏拉圖用了整個《理想國》的篇幅來探討這個問題。最初書中的蘇格拉底提出了這樣的觀點:不正義使人分裂、仇恨、爭斗，難以合作，而正義使人們友好、和諧[20]［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M］.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26.38.376－377.418－419.。從群體角度談正義的回報和不正義的報應，似乎并不對個人的胃口，并沒有徹底地說服人。隨后蘇格拉底由此展開了對正義的長篇論證，他指出只有心靈受愛智部分的引導，才能獲得最真實的快樂，而沒有智慧和美德的人其快樂必然混雜著痛苦，不是可靠的純粹的快樂[21]［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M］.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26.38.376－377.418－419.。最后，從靈魂不朽的角度，蘇格拉底探討了至善所能贏得的最大報酬，那就是追求正義的人是神永遠不能忽視的。在蘇格拉底的故事中，死后的靈魂都要接受冥府法官的審判，法官坐在天地之間進行審判，正義的靈魂從右邊的洞口升天，不正義的便由左邊洞口下地;下地的鬼魂遭受無盡的痛苦，而天上的則享受不尋常的幸福快樂。生前對別人做過壞事的人，死后每一件都要受十倍的報應[22]［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M］.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26.38.376－377.418－419.。通過對靈魂死后被審判和轉(zhuǎn)世的描述，蘇格拉底希望大家堅定行善的信心:靈魂不死，要永遠堅持走向上的路，追求正義和智慧。在柏拉圖的《斐多篇》和《高爾吉亞篇》中，同樣以靈魂不朽和冥府審判強調(diào)了追尋美德和智慧的回報。

后來的一些思想家亦注意到宗教的善惡報應對強化善心善行的重要性。啟蒙時代的盧梭，在宗教信仰逐漸被瓦解的法國，仍然堅持公民宗教之必要。在盧梭設想的公民宗教中，教條是很簡單的。但神明之存在、正直者的幸福和壞人的懲罰卻是最主要的內(nèi)容[23]［法］盧梭.社會契約論［M］.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186.。盧梭認為，人們應當學會認識自己的義務來履行美德，這樣的人們才有資格獲得永恒的報償，激勵他們戰(zhàn)勝塵世生活的一切艱難困苦[24]［美］施尼溫德.自律的發(fā)明:近代道德哲學史［M］.張志平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587.。顯然，盧梭意識到寄托于來世的報答對道德行為的積極意義。

康德把德福相連看得十分重要。在康德看來道德律是絕對命令，不以追求幸福為目的，但人是有限的存在物，也要求實現(xiàn)幸福。德與福的連接是至善的內(nèi)涵。只有德福相連，道德行為才能得到真正的報答。而德福連接就需要承認靈魂不朽和上帝存在。康德將二者稱為“一般純粹實踐理性的公設，盡管理論不能證明它們，但是卻是和道德律相連接而普遍必然有效的命題[25]朱高正.朱高正講康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62－63.。如果沒有靈魂不朽，沒有上帝存在，道德律的神圣性將大大降低，道德行為得不到應當?shù)玫降膱蟪辍Ｖ挥徐`魂不朽、上帝存在，才能實現(xiàn)有德福圓滿的至善。

德福在世間不總是一致的，完滿的公平在世間也許只是奢望。但畢竟“善惡有報”的公平是植根在人們心中的正義觀念，當我們看到惡人行惡事仍然未得到法律懲罰時，我們會不自覺地以“他會遭到報應”來安慰我們自己;當一個好人短命而未享受到幸福時，我們則期望他能享有天堂般的幸福。宗教所描繪的天堂地獄雖然難以被證實，但是作為信仰它實實在在地通過“報應”和“報答”的觀念提供了人們對終極正義之希望，也正是因為希望的存在，對正義的信心才未喪失。

(二)善惡有報在各大宗教中的體現(xiàn)及其意義

世界各國存在的宗教大多存在善惡報應的內(nèi)容，我們熟悉的幾大宗教都存在著善惡因果報應的觀念。

善惡報應的觀念在佛教中體現(xiàn)最為突出。“因果報應是佛教用以說明世界一切關系的基本理論。它認為世間一切事物都由因果關系支配。善因必生善果，惡因必得惡果。它強調(diào)每個人的善惡行為必定會給自身的命運帶來影響，產(chǎn)生相應的回報，由此引起人們在前世、現(xiàn)世和來世三世間輪回，相繼在前生世界、現(xiàn)世世界和死后世界生活。”[26]方立天.中國佛教的因果報應論［J］.中國文化，1992，(2).佛教認為眾生的身心活動和因果關系相結合，會產(chǎn)生業(yè)力，業(yè)力又分善業(yè)、惡業(yè)和無記業(yè)，不同的業(yè)力導致不同的善惡的果報，今生的善或惡的果報是前世之業(yè)力所定，今生的業(yè)力也決定了在無盡的未來將會受到的果報。人生只有努力行善才能改變自己未來的命運。佛教有很多經(jīng)典都或多或少地宣傳了因果報應思想。佛教的因果報應思想建立在生命的不斷流轉(zhuǎn)基礎上，它滿足了民眾對絕對公平的期盼，雖然在人的一生一世中不能實現(xiàn)“報”之公平，但是在靈魂不朽的生命輪回中，善惡報應是公平的。

善惡報應也是基督教的重要教義，《新約圣經(jīng)》中，耶穌最初在登山寶訓中的傳道，就是善惡報應的教導:“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土地。饑渴慕義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飽足。……”按照人生前的善惡行為，人們會得到天堂的永生的幸福或地獄無盡痛苦的懲罰。上帝按照人生前的善惡所進行的審判是絕對公正的。

伊斯蘭教中也有大量的善惡報應的教義。真主安拉派天使時刻監(jiān)督每個人的言行舉止和是非善惡，善行必得獎賞，惡行必受懲罰。《古蘭經(jīng)》有很多這方面的教義。如:“個人要享受自己所行善功的獎賞，要遭受自己所作罪惡的懲罰。”“行一個小螞蟻重的善事者，將見其善報;作一個小螞蟻重的惡事者，將見其惡報。”末日審判時，真主將不徇私情而僅僅根據(jù)善惡進行公正判決。善人將進入真主賞賜的樂園，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惡人將被扔入地獄，遭受痛苦的懲罰。

中國本土的道教也非常重視善惡報應規(guī)律，東漢時期的道教經(jīng)典《天平經(jīng)》就已經(jīng)有了大量的善惡報應的教義，經(jīng)中說，天地及人身中有眾多之神，受天所使，鑒人善惡，掌人命籍，對人之善惡，上天派神仙記錄在薄，過無大小，上天皆知，“善自命長、惡自命短。”《天平經(jīng)》還提出了承負說，認為為善可遺福子孫，作惡將遺禍后人。另一部宋代道教經(jīng)典《太上感應篇》則以善惡報應為主要內(nèi)容，開篇即是:“太上曰: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善惡報應觀念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早已成為民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上天賞善罰惡的觀念在本土文化中起始于上古三代，《尚書》認為“天道福善禍淫”，上帝對善行會使之吉祥，惡行會降下災殃。《周易》也廣為傳播了如下觀念:“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周易·坤·文言》)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佛教和道教使善惡報應觀念更加廣泛的深入了人心。

善惡報應觀念在大多數(shù)社會文化觀念中都有所體現(xiàn)，這并不是一個偶然的現(xiàn)象。這主要是因為社會公平依賴的“報”的法則在人際關系無法總是被圓滿地實現(xiàn)，一個社會里總是存在著施恩未有報、有仇未能報、惡人未受罰等現(xiàn)象。于是人們所期待的公平在短暫的一生中總有缺憾，任何社會里人們都會產(chǎn)生這樣的疑惑:一個人是做一個惡人享福好呢，還是做一個可能吃虧的好人更好呢?做一個好人便需要信仰的支撐，通過對超自然力賞善罰惡的信仰，人們失衡的心理便可以得到撫慰。如果人們的觀念中并不存在賞善罰惡的終極正義，一些人便會認為做好人不劃算，從而選擇對惡行的效仿，并極力躲避法律的制裁。

三、守法義務的回報是不可或缺之精神慰籍

當我們把目光回到守法義務上來，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守法義務是一個社會最基本的道德義務。如果連最基本的道德義務都不能正常履行，社會秩序就不能正常實現(xiàn)。對于守法的道德義務的實現(xiàn)，我們不能僅寄希望于法律的威懾和強制，法律威懾往往只是針對道德對之無效的少數(shù)人，如若大多數(shù)人靠威懾和強制去守法，則意味著道德的泯滅。因為道德必須建立在主體自由的基礎上，只有自由才能帶來道德自律。

一個社會的法律秩序的實現(xiàn)主要靠的是道德力量的支撐，也就是大多數(shù)人的自覺守法，如果大多數(shù)人失去了對法律和正義的信心，選擇了違法，則法律將會失效，因為法律無法制裁大多數(shù)人。因此，法律之所以能夠在一個社會起作用，在于守法義務的實現(xiàn)，而守法義務的實現(xiàn)是人們自愿的道德選擇，不是法律強制的結果。

如何使人們自愿選擇守法?守法的道德力量從何而來?如前所述，西方的守法理論所提供的守法理由僅僅是理性分析的結果，提供了為什么應當守法的理由，但這種理由對于守法者來說是否抵得住自身逐利之心的沖擊?每個人都存在著利己的欲望，有德之人能夠通過道德修養(yǎng)克制利己之私，或在利他和利己之間保持一種公正，但是大多數(shù)人需要有更多的道德力量推動去實現(xiàn)守法義務。

守法義務的回報就是這樣的力量，在守法義務中考慮回報，并非是不道德的，考慮回報實際上是尋求“報”的公平而已。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純粹的利他是困難的，但是愿意接受在利他和利己之間的平衡的狀態(tài)。由于守法的回報在利他和利己的天平中增加了利己的重量，維持了平衡，因此可以慰籍守法者的不平衡的心理，增長守法的信心和力量。

從精神層面上看，守法義務的回報可以是良心的安慰和精神的自足[27]郭忠.法律秩序和道德秩序的相互轉(zhuǎn)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213.。但這種良心的安慰和精神的自足并不是人人都可以體會到的，因此它賦予人的守法的精神力量還需要更大的力量來輔助。

這種力量便是宗教。宗教的善惡報應觀念存在于信仰領域，它未被證實，也未被證偽，它的信仰是人們自由選擇的結果。一旦進入這個領域，世間一切不平在此都有期待的公平，善惡終有其最終的報應和回報。而這種公平也包括了守法和違法的公平之“報”。表面上看，守法義務和宗教的善惡觀念似乎并不能相等，但是由于宗教的善惡觀念本身就是一個社會民眾道德觀念的反映，在這種社會道德觀念中，履行守法義務往往又是被視為社會最基本的道德。因此，在各種宗教觀念中，違法是惡，守法是善，幾乎總是如此。

宗教的靈魂不朽和賞善罰惡的觀念，會使得人們產(chǎn)生這樣的觀念:違法的貪惡者最終必有報應，守法的良善者最終必有其回報;每個人都不必效仿別人的違法獲利行為，不必因自己的道德行為而后悔;堅守社會的底線道德，履行守法義務是值得的。因此，守法義務在宗教領域得到的回報實際上是精神的慰籍，而這種精神的慰籍不可或缺的原因在于，它避免了誠信守法者不會因為在社會中吃虧而形成心靈的創(chuàng)傷，從而在他們內(nèi)心貶低一切道德的價值，使不正義被紛紛效仿而處處蔓延。

從守法義務回報這個問題中，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反思法律、道德和宗教在社會秩序中的地位和作用。在社會秩序的實現(xiàn)中，道德是基礎，法律是保障，宗教則可以提供輔助。如果沒有社會道德作為基礎，法律從內(nèi)容到實施都是不大可能的，正是因為道德的存在，法律才有了自身的價值根基，正是因為大多數(shù)人自愿服從具有道德性的法律，法律才可能運行起來，并產(chǎn)生作用。法律并不單靠自身的強制力就能夠運行起來。但是如果沒有法律的強制力的保障，少數(shù)人的嚴重的不道德行為(違法行為)就得不到遏制，從而導致不道德行為被效仿和蔓延，所以法律對違法行為的懲治是社會基本道德能夠被實現(xiàn)的保障。但是，法律和道德都有自身的局限性，法律的懲治不可能毫無遺漏，道德的力量可能不足，雖然二者的相互結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互補作用，然而社會秩序在人世間依然具有不完滿性，因為社會不公始終不可能完全消除，面對社會公正的缺憾，如何增強人們對公平正義的信心，撫慰人們的心靈，防止道德失守，宗教的善惡報應信仰可以在這些方面提供輔助，進行彌補。

從法律、道德和宗教對社會秩序的作用上看，我們也可以進一步推知，如果一個社會能夠進一步加強道德和完善法治，提供一個更加公平正義的社會環(huán)境，社會秩序?qū)ψ诮痰男枨缶蜁陆怠７粗绻谝粋€社會里道德和法律都無法實現(xiàn)更廣泛的公正，社會腐敗現(xiàn)象猖獗，則宗教的需求就會上升。但是一旦宗教發(fā)展受到阻礙，則會進一步加快社會腐敗和不公，因為人們會以為，在沒有死后世界的短暫的一生，及時行樂才是明智的;克制私利，遵紀守法，利益他人是可笑的愚昧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