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忠輝
(水利部發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038)
水污染共同侵權司法救濟的特殊規則探討
唐忠輝
(水利部發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038)
針對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的特殊性,必須設計不同于一般侵權的司法規則。結合救濟受害人、方便法院裁判、防范自由裁量權濫用等因素的考慮,運用法律解釋、價值分析等方法,分析認為,水污染共同侵權訴訟應當在被告選擇、法院管轄、訴訟模式等方面實行特殊規則。研究結論表明,在選擇管轄時,受害人選擇損害結果所在地法院訴訟最為有利,在級別管轄上也可依法爭取更高一級法院管轄;在訴訟模式上,侵權責任之訴和責任分擔之訴理應在同一個訴訟程序中一次性解決;受害人對加害人和賠償權利應當享有最終選擇權和自由處分權;受害人人數眾多的,原則上應當合并立案審理;應建立健全專家證人制度,為審判提供專業技術支撐。
水污染;共同侵權;司法救濟;特殊規則
由于在主體、行為、結果等方面與普通案件存在很大差異,對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受害人的司法救濟,除了遵循各類環境侵權訴訟的一般規則,如支持起訴、先予執行和訴訟時效等,還有一些特殊的要求。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不僅要求能動的司法裁判,而且在具體規則方面有一些特殊體現。水污染共同侵權司法救濟的特殊規則包括被告選擇、法院管轄和訴訟模式等,筆者對此作專門分析。
在侵權關系中,加害人一般是直接實施侵權行為,造成受害人損害的人,是承擔侵權責任的主體。對水污染共同侵權而言,加害人為復數,在訴訟中一般作為共同被告。對于普通侵權而言,加害行為直接作用于受害人,受害人可以直接判斷出加害人。但在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中,由于主體眾多、污染復合以及因果關系復雜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加害人往往難以確定,從而使原告在起訴時無法確定合適的被告。在很多情況下,受害人只能憑借直觀感覺來猜測與案件可能有關聯的加害人或其大致范圍。在這種情況下,法院不應當要求原告在起訴時就鎖定所有被告,這既不可能也無必要。所謂不可能,是基于各方面的限制,不可能在起訴時找到證明所有加害人的確切證據。即使是專業性的技術機構,要很快確定污染事故的全部加害人也非易事。所謂無必要,是基于立法的規定和起訴立案程序的要求,沒有必要讓受害人在起訴時提出證明加害人具有被告資格的確切證據。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簡稱《民事訴訟法》)第108條的規定,起訴時原告只要能列出明確的被告即可。所謂明確的被告,主要是從形式上判斷,只要能提供被告正確的姓名(名稱)和住址等基本信息即可。至于為什么是這些被告,則屬于實體問題,需要通過復雜的審判過程加以解決。對于法院而言,不應當在立案審查起訴時對這些實體問題進行實質性審查。
在管轄問題上,包括2個層面:①法院與其他糾紛解決機構之間管轄權的分工;②法院系統內部不同法院之間管轄權的分工。對于法院而言,第一個層面是關于管轄案件范圍,第二個層面是關于內部管轄分工。
從法律規定來看,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由法院管轄毫無疑問。所以,選擇管轄的本質是選擇法院。由哪個地區的哪一級法院或者哪一類型的法院管轄,這涉及3個方面:地域管轄的選擇、級別管轄的選擇和專屬管轄的選擇。
2.1 地域管轄
地域管轄是同一級別的不同地區法院對于案件管轄權限的分工。在地域管轄方面,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具有明顯的復雜性。根據《民事訴訟法》等的規定,在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中,至少有以下法院可以受理案件:侵權行為實施地的法院、侵權結果發生地的法院、被告所在地的法院。侵權行為實施地應指被告污染物排放行為所在地;侵權結果發生地應指被告污染物排放行為造成的損害結果所在的地方;被告所在地則有可能是其工商注冊登記地,也可能是其經常營業所在地或者與損害結果有最密切關系的營業所在地。在很多情況下,原告所在地、被告所在地、侵權行為實施地和侵權結果發生地可能均不在同一個法院管轄區域,這時,就需要原告選擇不同地域的法院管轄。
“挑選法院”已成為現時的習慣,其宗旨就是讓訴訟當事人(及其律師)受益于該訴訟法院地的制度。[1]對于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中的原告而言,從最有利于救濟其合法權益的角度看,選擇損害結果所在地法院訴訟最為有利。理由如下:損害結果所在地法院往往是原告住所地所在法院。與被告所在地法院相比,選擇原告住所地法院,有利于方便原告訴訟、降低原告的訴訟成本。但如果被告所在地與損害結果所在地不一致,選擇損害結果所在地(一般也是原告所在地)法院也有可能帶來程序上特別是執行上的風險。在原告所在地法院審理,受司法的“地方性”等因素影響,法院對被告的控制力度明顯減弱。被告特別是自然人被告可能會逃匿,使訴訟進程無法正常進行。被告還有可能轉移隱藏財產,使判決無法執行。所以,受害人在選擇損害結果所在地即自身所在地法院時,應當提前通過有效途徑,如財產保全、先予執行等措施,防范可能出現的執行風險。如果同一原告或不同原告分別向有管轄權的不同法院提起管轄,如何協調這些不同法院的管轄權呢?根據《民事訴訟法》第35條規定,由最先立案的人民法院管轄。當然,在很多案件中,原告所在地、被告所在地、侵權行為實施地和結果發生地都位于同一法院管轄區域,就不存在地域管轄法院的選擇問題。
2.2 級別管轄
級別管轄是不同級別的法院對案件的管轄權限。根據《民事訴訟法》及有關司法解釋的規定,不同級別的法院管轄范圍是有明確規定的。所以,級別管轄原則上不具有可選擇性。不過,立法和司法解釋確定級別管轄的依據多樣而且靈活。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除了一些專門案件由特定法院管轄外,其他大多數案件的級別管轄主要依據案情繁簡、訴訟標的金額大小、在當地的影響等情況確定。對于被告或原告人數眾多或其他具有廣泛影響的案件,很多地方一般都會規定讓更高一級法院來管轄,或由上級法院指定由較高級別的法院管轄。問題在于,對于級別管轄具有重要影響的那些因素,包括案情繁簡程度、訴訟標的金額大小、在當地的影響大小等因素,在判斷和處理上通常具有很大的彈性和可以變通的空間。所以,對于級別管轄而言,從司法訴訟技巧的角度看,原告仍然可以根據具體案件有一定的選擇空間并給出合法的選擇理由。如原告可以通過提出更高賠償金額的請求,來選擇更高一級的法院管轄。當然,不合理地刻意提高請求的賠償金額以選擇更高一級法院審理,可能會導致訴訟費增加等對原告不利的影響。所以,對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的原告而言,無論是選擇不同地域的法院管轄,還是選擇不同級別的法院管轄,一方面要依法選擇,另一方面要結合案件的具體情況合理確定,不可盲目選擇。
2.3 專屬管轄
與地域管轄和級別管轄相比,專屬管轄是指某些案件依法由專門法院管轄的制度。在實踐中,適用專屬管轄的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主要是一部分涉及海洋環境污染、船舶碰撞等方面的案件。如河北樂亭水污染案,因與渤海海域污染相關,一審由天津海事法院審理。
在有關環境司法的理論研究中,人們對環境案件的審判組織提出了各種設想。很早就有學者認為,由于環境案件具有高度復雜性,應當由專門的審判組織進行審理,以提高環境案件審判專業化程度[2]。李摯萍[3]認為應當擴大環保法庭的受案范圍。劉超[4]認為環保法庭的設置在目前超越了制度創新的邊界。黃莎[5]認為應當建立環境案件的專屬管轄制度。實踐中,也有一些地區設置了不同形式的專門審判機構來管轄各類環境案件,并且取得了一定效果。
水污染共同侵權主要是更加強化了水污染侵權案件的復雜性,為環境污染案件需要專門審判提供了又一個重要論據。除此,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與專屬管轄并無其他特殊關聯。
在我國,根據有關規定,應用于人數眾多的共同侵權案件的訴訟模式主要是共同訴訟和代表人訴訟。共同訴訟包括必要共同訴訟和普通共同訴訟。必要共同訴訟的訴訟標的是共同的或同一的實體法律關系爭議,當事人之間存在共同的權利或義務關系,而普通共同訴訟的訴訟標的是同一種類的實體法律關系爭議,當事人基于同一事實或侵害原因而享有相同性質的權利或承擔相同種類的義務。
一般情況下,如果受害人為一人的共同侵權訴訟,屬于必要的、不可分的共同訴訟[6]。所以,水污染共同侵權訴訟也相應地屬于必要共同訴訟。按照必要共同訴訟的基本要求,共同侵權人都必須作為共同的被告參加訴訟。如果原告起訴部分共同侵權人的,法院會依據《民事訴訟法》第119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簡稱《民事訴訟法意見》)第57條、58條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條等立法和司法解釋的規定,通知其他共同侵權人一并參加訴訟。
必要共同訴訟的這一硬性要求,本身是出于程序上的方便、經濟和效率,以及實體上更便捷地實現對受害人的救濟和賠償這樣的雙重考慮,其用心不可謂不良苦。不過這一程序性制度的硬性要求也在一定程度上引發了與實體法上的連帶責任制度之間的某種沖突。必要共同訴訟的強制性與連帶責任賦予當事人的選擇權和自由處分權有內在沖突。連帶責任制度的宗旨在于確保受害人求償權利能夠得以充分實現,故連帶責任制度賦予受害人多重請求的選擇權,即受害人得依其選擇,同時或分別請求共同侵權行為人中的一人、數人或全體為全部或一部分給付。其自由選擇的空間非常靈活:①從請求對象來看,受害人可以任意選擇共同侵權行為人中的一人或數人或全體要求履行賠償義務;②從請求時間來看,受害人有權同時或者先后對數人或全體提出賠償請求;③從請求內容來看,受害人有權向共同侵權人中的一人或數人請求全部或者一部分賠償[7]。正是由于連帶責任賦予受害人的這種多重請求選擇權與必要共同訴訟的強制合并審理發生了矛盾,由此導致程序法與實體法的沖突。法院追加共同侵權行為人為共同被告的做法,將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受害人基于實體法上連帶責任所賦予的對實體權利的自由處分。
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在程序上存在2個性質完全不同的訴訟:一個是受害人針對所有加害人提起的責任承擔之訴,另一個是承擔超過自己責任份額的加害人向未承擔責任或承擔責任份額不夠的加害人提起的責任分擔之訴或追償之訴。這2個訴訟在事實上具有牽連關系,但又是性質完全不同的訴訟。由此可能會產生以下2個問題:①受害人主張加害人承擔連帶責任的侵權之訴與加害人之間主張責任分擔的追償之訴,可否在同一個必要共同訴訟中加以一體化解決;②受害人在侵權之訴中免除某個或數個加害人的責任,是否必然導致在追償之訴中該加害人債務的免除[7]。關于第一個問題,從訴訟效率和徹底解決侵權糾紛的角度考慮,侵權責任之訴和責任分擔之訴完全可以在同一個訴訟程序中一次性解決。司法實踐也廣泛實行這一做法。從司法正義的角度來考慮,應當將(共同侵權連帶責任的)外部責任和內部分擔合并起來,由法院一次性地予以解決。水污染共同侵權訴訟亦應遵循這一程序要求,以實現訴訟效率。關于第二個問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條已經有明確規定:“賠償權利人在訴訟中放棄對部分共同侵權人的訴訟請求的,其他共同侵權人對被放棄訴訟請求的被告應當承擔的賠償份額不承擔連帶責任。”可以說,這一規定,既回答了受害人免除部分加害人責任對其他加害人承擔責任所產生的效力的問題,同時又巧妙地調和了前面所擔心的必要共同訴訟的強制性與當事人自由處分權之間的內在張力。從該解釋第5條的全文規定來看,它一方面通過法院在起訴階段的強制追加權,遵循了必要共同訴訟所體現的所有加害人都必須參加訴訟的程序性要求,另一方面又基于共同侵權連帶責任的要求,肯定了受害人在訴訟過程中對賠償權利所享有的最終選擇權和自由處分權,從而實現了必要共同訴訟與共同侵權之間的良性互動,實現了程序法與實體法之間的制度和諧。
水污染共同侵權對必要共同訴訟基本程序的適用性,還包括如下2個方面:①部分加害人缺席對訴訟程序的影響應予合理排除。在某一或某些加害人拒絕出庭或無法查明的情形下,水污染共同侵權訴訟不應因為該等情形而妨礙糾紛的整體性解決和對原告權益的完整性救濟,換言之,部分加害人拒絕出庭或無法查明所導致的責任承擔的風險應由各加害人承擔,這是連帶責任的基本要求。②判決的約束力應覆蓋于所有的加害人,包括缺席的加害人、訴訟中未查明而訴訟結束后出現的加害人。對于訴訟結束后浮現出來的加害人,已承擔超過責任份額的加害人有權對其提起責任分擔之訴。
對于普通共同訴訟案件,法律沒有規定必須合并審理,所以在司法實踐中各個法院在面對不同案件時享有廣泛的自由裁量權,由此導致不同的審理方式。有的法院分別立案、分別審理、分別判決。如在廣西南寧市邕江發生的水污染造成養殖戶漁業損失案中,雖然24名網箱養殖戶遭受的損害系同一污染事故引起,損害類型完全一樣,污染被告均為南寧糖業等3家企業,不過,廣西北海海事法院采取了分別立案、合并審理的方式。在審理過程中,法院充分引導雙方當事人磋商談判,最后有21名原告與被告達成調解協議。其余原告,法院最終分別作出判決[8]。有的法院分別立案、合并審理并統一判決。如北京市26戶居民狀告煤廠電動篩選傳送帶噪音及粉塵引起環境污染案,法院針對糾紛中每戶人員、房產、居住時間及具體請求均不相同的情況,及時分案進行了訴訟,開庭時又依據同一被告之事實,合并庭審,最后作出了統一判決。[9]
在受害人一方人數眾多的普通共同訴訟中,還可以由受害人推選代表人進行訴訟。代表人的訴訟行為對其所代表的受害人發生效力,但代表人變更、放棄訴訟請求或者承認對方當事人的訴訟請求,進行和解,必須經被代表的受害人同意。在我國,以共同侵權案件為代表的群體糾紛,在適用共同訴訟或者代表人訴訟這樣比較經濟的訴訟模式方面的狀況并不太好。從目前群體糾紛的司法實踐情況來看,《民事訴訟法》第54條確立的人數確定的代表人訴訟在一些法院仍有不同程度的適用,但在適用的數量上明顯呈下降趨勢,在一些發達地區和中心城市,普通共同訴訟基礎上的代表人訴訟基本上銷聲匿跡。而《民事訴訟法》第55條確立的人數不確定的代表人訴訟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幾乎“難覓蹤影”。總體而言,在對待群體糾紛案件時,大部分法院并沒有積極地適用法律規定的代表人訴訟,而主要采取的是單獨立案、合并審理,單獨立案、分案審理的方式。法院強行變更當事人訴訟形式的方式,大幅度增加了當事人的訴訟成本,給當事人權利救濟帶來了極大的困難,許多當事人甚至不得不放棄訴訟。[10]
筆者認為,為了防范法院自由裁量權的濫用,司法解釋應當規定,對于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受害人人數眾多,所有受害人通過一個訴狀提起訴訟或者通過不同訴狀同時提起訴訟的,只要受害人沒有提出明確的書面反對意見,法院就應當合并立案、合并審理、合并判決,以最大限度地節約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降低當事人訴訟成本。
舉證責任規則在訴訟活動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它直接決定了當事人證明責任的大小,決定了當事人需要提供的證據范圍,對案件最終結果有直接影響。
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為加快經濟發展方式轉變提供司法保障和服務的若干意見》中明確指出,各級人民法院要依法受理各類因環境污染引起的損害賠償糾紛案件,正確適用環境侵權案件舉證責任分配規則,準確認定環境污染與損害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確保環境侵權受害人得到及時全面的賠償。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舉證責任規則在環境案件中的重要性和復雜性。
4.1 證明責任的具體分配
一般案件實行誰主張誰舉證的規則,即原告要就侵權行為、遭受的損失、行為與損失的因果關系等承擔舉證責任。而在環境侵權案件中,基于環境污染的復雜性和對受害人的保護,證明責任這樣分配:原告(受害人)只要提供初步證據證明自己受到損害的事實即可,而行為與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則實行推定,無須原告舉證。被告否認的,否認其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由被告承擔。這就是舉證責任倒置規則。水污染共同侵權訴訟作為環境侵權的一種形態,同樣適用該規則。
在《侵權責任法》出臺之前,有關環境侵權舉證責任倒置的規則分別存在于實體法和程序法中。其中實體法規定見于2008年修訂的《水污染防治法》和2004年修訂的《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等環境立法。而相應程序法規定主要見于最高人民法院1992年《民事訴訟法意見》和2001年《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簡稱《民事證據規定》)。
《民事訴訟法意見》第74條規定:“在下列侵權訴訟中,對原告提出的侵權事實,被告否認的,由被告負責舉證:……(3)因環境污染引起的損害賠償訴訟……”該條確立了舉證責任倒置規則,即由被告承擔侵權事實不成立的舉證責任。這是正式法律文件第一次對舉證責任倒置作出規定。但是,該條所指的“侵權事實”是指污染行為還是損害結果,或是污染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還是兩者兼而有之,沒有說明。
可能正是由于上述規定不夠嚴謹,使用了“侵權事實”這一模糊用語,使得法官在司法實踐中對舉證責任倒置出現不同的理解和適用。而有學者指出,“侵權事實”應作“加害行為與損害之間有因果關系的事實(因果關系事實)”之理解,才是符合該司法解釋的目的與宗旨的。[11]從舉證規則來講,這一理解應屬無誤。因為無論是一般侵權行為還是特殊侵權行為,對損害結果的證明責任,都是落在原告身上,這是誰主張誰舉證規則的具體要求。責任倒置,通常是就因果關系的證明而言。
在《民事訴訟法意見》之后,《民事證據若干規定》出臺。其中第4條第三項明確規定:“因環境污染引起的損害賠償訴訟,由加害人就法律規定的免責事由及其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該條將舉證責任倒置適用的待證事項規定為“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與《民事訴訟法意見》第74條對“侵權事實”的模糊性規定相比,《民事證據若干規定》第4條對舉證責任倒置的規定得更為明確具體。并且,依據該規定第2條第2款對舉證責任法律后果的規定,沒有證據或者證據不足以證明當事人的事實主張的,由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承擔不利后果。這就意味著,在實行舉證責任倒置的前提下,如果被告不能舉證證明因果關系不存在(亦即否證因果關系的存在),或損害結果系由其他原因造成,那么就要承擔舉證不能的后果,從而反向證明原告對于因果關系的推定成立。前述最高法院對于平湖蝌蚪案的判決意旨即在于此。
1984年和1996年的《水污染防治法》均未對舉證責任倒置作出規定。2004年修訂的《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第86條規定:“因固體廢物污染環境引起的損害賠償訴訟,由加害人就法律規定的免責事由及其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到2008年,《水污染防治法》第2次修訂,第87條也作了與之類似的規定。而從條文內容來看,上述條文與《民事證據若干規定》第4條第三項的表述并無二樣。
2009年通過的《侵權責任法》繼續強化了上述規定。該法第66條規定:“因污染環境發生糾紛,污染者應當就法律規定的不承擔責任或者減輕責任的情形及其行為與損害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從內容來看,與《民事證據若干規定》和《水污染防治法》相比,該條除了將原來的“法律規定的免責事由”修改為“法律規定的不承擔責任或者減輕責任的情形”外,對因果關系舉證責任倒置的規定并無實質變動。
在很多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中,受害人一般也會提供一定的證據來初步證明加害人存在的污染事實,以確定加害人屬于適格被告。法院一般也認可受害人提供的初步證據,以此建立污染事實與損害后果之間的大致因果關系。如在日本,通常認為只要能夠對因果關系的蓋然性證明就足夠。根據蓋然性理論,只要能夠對從工廠等排放的污染物質達到并蓄積于發生損害的區域,且發生了作用以及該地域有許多損害發生這樣2個事實舉證,法院就應推定有因果關系。反之,被告企業方面只要不能舉出反證,證明因果關系不存在,就不能免除其侵權責任。[12]可見,法院并不將證明加害人污染行為的責任強行分配給受害人。而加害人要推翻因果關系,需要提供足夠充分的證據。
綜合上述各規定可見,在舉證責任倒置和因果關系推定規則下,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的受害人,需要承擔的主要證明責任是其損害事實以及具體損失大小,而加害人則需要就法律規定的不承擔責任或者減輕責任的情形及其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
除了上述證明責任外,加害人如果希望減輕或者免除責任的,也需要提供相應的證明。這就是免責事由的證明責任。法律規定的免責事由主要有3種情形,即不可抗力、受害人的過錯和第三人的原因。如《水污染防治法》第85條規定:“由于不可抗力造成水污染損害的,排污方不承擔賠償責任;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水污染損害是由受害人故意造成的,排污方不承擔賠償責任。水污染損害是由受害人重大過失造成的,可以減輕排污方的賠償責任。水污染損害是由第三人造成的,排污方承擔賠償責任后,有權向第三人追償。”從《水污染防治法》的規定來看,受害人的故意是完全免責事由,而受害人的重大過失是部分免責事由,受害人的一般過失不能成為加害人的免責事由,而第三人原因會導致加害人在承擔替代責任后可以追償。對于這些免責事由,均由加害人承擔證明責任。
4.2 司法實踐的混亂
從前述立法和司法解釋來看,不同文件有關環境侵權舉證責任倒置的規定基本趨于一致,并且含義比較明確清晰,沒有發生實質變化,在司法裁判中已經屬于比較成熟的規則。但是,在包括浙江平湖蝌蚪案在內的一些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例中,各方當事人對環境侵權訴訟普遍運用的因果關系推定和舉證責任倒置2項重要規則的認識存在嚴重的分歧。不僅原告(及其代理人)與被告(及其代理人)之間對這2項規則的認識有很大不同,即使從法院方面看來,不同的法院對于此問題的認識也存在很大差異,這從浙江平湖蝌蚪案一審、二審、再審和最高法院的意見中可以看出。
由于原被告雙方利益相互對立,訴訟就是利益沖突的集中表現,所以當事人之間在法律規則認識上存在巨大差異,但作為裁判機構,不同的法院也會對這2項規則的基本含義產生不同的認識,是立法和司法解釋的規定不明確,存在模糊含混之處,還是不同法官的法律素養和法律知識掌握程度各有不同,抑或是加害人強大的經濟實力和律師資源可能對司法裁判意見產生干擾等,這些因素對法官認識差異的形成有多大的影響?裁判規則的不斷完備和成熟,仍然無法促成各方對相關規則形成統一共識,司法實踐對于規則的含義和適用仍然產生不同理解,進而形成截然不同的裁判意見。這是值得深思的現象。
從實踐來看,幾乎所有的共同侵權案件,都有一家甚至多家專門鑒定機構對污染行為、損失大小及其范圍、污染與損失之間的因果關系等高度復雜的情況進行鑒定和排查。專家鑒定的廣泛使用,是水污染共同侵權訴訟中的又一特點。
專家鑒定結論對于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乃至所有的環境侵權案件都具有重要意義,在訴訟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是審理該類案件所不可缺少的證明手段。這主要因為污染源的確定、損害的發生機理、污染與損害的因果關系、損害程度及其大小等問題都需要有權威科學的依據,而鑒定結論是由具有專業知識的專家運用先進的科學技術手段,對某些專門性問題進行分析,并做出的結論性意見,具有很強的專業性和可信性,故其證明力極高。
雖然鑒定結論有很強的證明力,但是鑒定結論的作出也會受到時間、空間等客觀因素的影響和制約。所以,如果是法院委托有關機構進行鑒定,應當盡可能早一些委托進行鑒定,這樣的鑒定結論可能更科學、更具說服力。而且,一旦作出鑒定結論,在訴訟過程中就應當采納鑒定報告的結論。除非在庭審質證時雙方對鑒定結論及其形成過程存在巨大的分歧或者疑點,否則對于時過境遷后當事人特別是加害人要求重新鑒定的訴求,法庭原則上不應再允許。實踐中就有法院采取了這樣的做法,以已經不具備鑒定條件為由,拒絕了加害人要求重新鑒定的請求。這既是科學原則的要求,也是訴訟程序的要求。
為了更充分地發揮鑒定機構及其人員在水污染共同侵權訴訟過程中的獨到作用和專業特長,查明案件事實,當事人特別是受害人還可以申請鑒定人員出庭接受詢問,法庭也可以主動邀請鑒定人員出庭接受質證并給予必要的解釋。鑒定人員出庭作證,是很多國家特別是英美法系國家的普遍做法。在英美法系國家,一般證人于法庭作證,僅能就事實部分作證,不提供自己的意見;而專家證人與一般證人不同,專家證人可就其專業知識作出判斷,如可以通過檢測、鑒定等判斷加害人排放的污染物對受害人造成損害的方式、機理等。專家證人對于法官查明案件真相具有特別的價值。正是由于專家證人對于案件事實證明具有的重要作用,英美法系國家對于專家證人亦有比較嚴格的限制,法庭通常要求專家證人必須證明其對某種專業有所精通,以防止專家證人披著專業的外衣作出非專業的證詞而影響法官對于事實真相的判斷和認定。
在水污染共同侵權以及所有的環境侵權案件中,無論是污染物的排放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還是各加害人之間排放行為的復合性,或者損失的大小和范圍,均涉及復雜的科學技術問題。因此,實行專家證人制度尤其必要。
我國還沒有建立真正的專家證人制度,專家意見在訴訟中的法律作用并未有效發揮。以中國政法大學污染受害者法律幫助中心代理的貴州黔西南州興義市馬嶺鎮大氣污染導致柑桔損失的共同侵權案為例,在該案中,7名加害人(被告方)提供的鑒定結論是由我國農業科學院柑桔研究所和西南農業大學資源環境學院兩家單位作出的鑒定意見。而受害人(原告方)不僅提供了我國農業科學院柑桔研究所出具的《對貴州省興義市馬嶺鎮柑桔異常落葉落果論證意見及鑒定意見的補充說明》這樣的單位鑒定意見,還同時提供了來自貴州省農科院和貴州省環境監測中心等單位的15位專家出具的《興義市馬嶺鎮柑桔異常落葉、落果原因的鑒定意見》,并提供了來自我國農科院果樹研究所等5個單位的6位專家出具的《關于〈對西南農大資源環境學院、我國農科院柑桔研究所出具的貴州省興義市馬嶺鎮龍井等村莊柑桔等農作物絕收減產原因的鑒定意見〉的專家論證意見》,以證明加害人提供的鑒定意見依據的檢測數據不具有法律效力,鑒定方法缺乏科學性,存在嚴重的技術問題,其鑒定結論難以成立。從形式上看,加害人提供的鑒定意見系以2家單位的名義作出,受害人提供的3份鑒定意見中有2份是以專家集體(而非單位)的名義作出,雙方提供的鑒定意見均沒有所謂的“單位公章”。可以說,這些意見顯然屬于專家個人意見。在內容上,各方提供的專業鑒定意見存在很大差異。
在雙方提供的證據均沒有“單位公章”而只有專家個人署名的情況下,法院并沒有作謹慎細致的比較分析,而是認為:原告雖提出異議,但并未提供其他權威部門作出足以推翻該鑒定意見的結論,也未向法院提供對農戶柑桔落葉落果原因重新鑒定的單位。按照法院的邏輯,受害人提供的專家意見并不是權威部門作出的結論,只是各個專家以個人名義作出的鑒定結論。所以,這些鑒定結論不能被采納。顯然,在法院的邏輯里,“單位”意見比專家個人意見要權威得多,而專家個人哪怕有數十名,哪怕都來自權威部門,那也只是“個人”意見。在其他案例中也存在同樣的情形。當專家以個人名義出具鑒定意見的時候,不管專家有多權威,專家陣容有多龐大,法院往往不會認定該意見;而當專家以單位名義出具鑒定意見的時候,只要是單位意見,該意見被法院認定的可能性要大很多。顯然,在個人意見與單位意見之間,法院更相信單位意見。這種過于聽信形式意義上的“單位”意見而忽視實質意義上的“專家”意見的做法,顯然不是專家證人制度的真意,不符合嚴肅客觀的科學精神。
針對水污染共同侵權等具有很強專業性的案件,應參考國外的先進立法例,盡快建立健全專家證人制度,為司法審判提供更加專業有力的技術支撐。
本文對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司法救濟特殊規則進行了分析。當然,以上幾個規則的特殊性并不是絕對的,特別是其中證明責任的分配規則和專家鑒定制度,并非僅僅適用于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還適用于一般環境侵權案件以及其他環境共同侵權案件。但從司法實踐來看,與其他一般規則相比,上述規則對于水污染共同侵權案件的審理和受害人權益的保護而言,無疑具有更為特殊的價值和意義。
[1]卡羅爾哈洛.國家責任:以侵權法為中心展開[M].涂永前,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66.
[2]易先良.設置環境法庭勢在必行[J].中國環境管理, 1987(1):16-18.
[3]李摯萍.美國佛蒙特州環境法院的發展及對中國的啟示[J].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0(1):36.
[4]劉超.反思環保法庭的制度邏輯:以貴陽市環保審判庭和清鎮市環保法庭為考察對象[J].法學評論,2010 (1):121-128.
[5]黃莎.中國環境法庭司法實踐的困境及出路[J].法律適用,2010(6):68-71.
[6]江偉.民事訴訟法學原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422.
[7]張鐵薇.共同侵權制度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 2007:298-299.
[8]謝樺,韋穎.北海海事法院調結21起漁業水域污染損害賠償糾紛案[N].人民法院報,2007-02-17(1).
[9]羅建忠.26件環境糾紛案的啟示[N].北京日報,2001-11-21(3).
[10]章武生.中國群體訴訟理論與案例評析[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136.
[11]楊素娟.舉證責任倒置與因果關系推定:平湖“蝌蚪”索賠案之評析[N].中國環境報,2002-06-22(3).
[12]原田尚彥.環境法[M].于敏,譯.北京:法律出版社, 1999:27.
D922.66
A
1003 -9511(2014)01 -0001 -06
2013 -10 -20 編輯:方宇彤)
10.3969/j.issn.1003 -9511.2014.01.001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09CFX039)
唐忠輝(1979—),男,湖南衡陽人,法學博士,經濟師,從事水資源相關政策法規研究。E-mail:tang1022@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