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為人
研討會開到此時,發言的話題已經很難張嘴了。
閆文盛的創作是豐富的。詩歌、散文、小說、評論等等,專家學者在前面都進行了很深刻且獨到的分析和研究。我似乎再在任一方面置喙都成為畫蛇添足抑或東施效顰。
然而,正是各位專家學者對文盛多種文體寫作的成敗得失的評價,產生出一個新的話題。
在閆文盛的創作中,涉及不少對作家的訪談和作品的評論,如訪談《沉浸在傳主和他們的時代里》、《文學的終點站在心靈深處》、《報告文學寫作的實踐與尋覓》、《紀實文學寫作的奧秘》等;在評論方面,對莫言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對張愛玲的《半生緣》、對張煒的《丑行或浪漫》、對祝勇的《辛亥年》、對安妮寶貝的新作《蓮花》、對北村的新長篇《鳥》、對聶爾的《隱居者的收藏》,以及對加繆的《局外人》、杜拉斯的《情人》等等都作出仔細研究。而評論呂新的《阮郎阮郎歸何處》尤其觸動我產生共鳴。
我是寫傳記文學的,我寫傳記文學的特點是重“人本”而不是重“文本”,也就是說,對一個作家及其作品的研讀、分析和評論,“文如其人”,是走進作家內心世界的路徑。
閆文盛在《阮郎阮郎歸何處——關于呂新的三段旁批》一文中,寫下這樣的文字:
高明的作家總是可以盡可能使這個世界多種維度的真實凝于筆端,而不會因為意念與結果的落差使讀者看到他的捉襟見肘。
在揭示我們生存的荒蠻和無聊方面,沒有做到那種高明的渾然天成。
朦朧晦澀顯然不是其創作的終極命題。在這個階段性的時期過去之后,呂新已經在追求一種新的變數。在其長篇小說《阮郎歸》中,我至少已經看到了一個求新求變的呂新。如果說此前的呂新是在揮灑感覺,內審自視,以虛寫虛,到了《阮郎歸》,則無可置疑地展露了其處理復雜世象的能力。
阮郎代表所有的人。不要以為你姓張或姓王就覺得自己是另外一種人,那只是一時一世的頂替或客串。
在他看來光輝不朽的名字,其實是不止他一個人的啟示錄。
文盛對呂新無疑是敬佩的,但他對呂新的評論,并非一味地獻上贊美之辭,而是探討一個作家在創作歷程中的困境及為尋求突破而艱苦卓絕的探索心路。正是在對同行的分析評價中,尋尋覓覓地發現一條適合自我的創作之路。如果我們寫作的起點就是站在一個成熟作家的創作體驗之上,難道還有比此更為“金針度人”的捷徑?我相信,閆文盛在對眾多作家作品的研讀和評論中,對自己的寫作也有著“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潛移默化作用。
閆文盛的可塑性很強,閆文盛的創作看得我們眼花繚亂。
長久以來,“學業有專攻”似乎成為我們事業追求的一個定律。學海無涯,人生有限,“咬定青山不放松”尚且可能只是觸及皮毛,如若心有旁騖,“這山望著那山高”,豈非落入事倍功半的誤區?
先前零散看過閆文盛的詩歌和散文隨筆,這次又集中看了他的小說和評論,閆文盛真可謂是拳打腳踢刀槍劍戟,十八般武藝什么也掄兩下操練一番。這是內心浩瀚的一種表現。世界文學史上,哪個大家不是在多方面都卓有建樹?以評論家成名的莫洛亞,他的小說《中途換乘飛機的時候》寫得同樣精彩。他的傳記《從普魯斯特到薩特》系列中,寫了普魯斯特、紀德、羅曼·羅蘭、波伏娃、薩特等十幾位作家,讓我們看到一種既有小說筆法的生動,又有學者考證嚴謹的新手法。以小說名世的茨威格,他寫巴爾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三大師》,寫荷爾德林、克萊斯特、尼采的《與魔鬼作斗爭》,寫幾朝紅、不倒翁約瑟夫·富歇的《一個政治性人物的肖像》,寫法國大革命時期路易十六及其皇后的《斷頭王后》等傳記系列,也讓人拍案叫絕;他的散文隨筆《人類星光燦爛時》,寫出對人物命運起決定性作用的“千鈞一瞬”:寫陀氏面臨假處決對其一生寫作影響的《英勇的瞬間》;寫列寧與德國妥協而回國發動十月革命的《密封列車》;寫歌德晚年一段戀情的《瑪利亞浴場哀歌》;寫拿破侖兵敗滑鐵盧的《決定世界命運的一刻》等等,也為人津津樂道而經久不衰。茨威格還有眾多對諸位文化藝術大師的評論,如評福樓拜、盧梭、司湯達、勃蘭兌斯、歌德、拜倫、弗洛伊德、喬伊斯、托斯卡尼尼等,更見茨威格對創作規律的深刻洞悉。正是多種文體的相互借鑒,使得茨威格成為別具一格的大師級作家;契訶夫的小說和戲劇成為雙璧;薩特更是把文、史、哲熔于一爐。多種文體的相互借鑒,避免了“近親繁殖”,現代史上在邊緣學科的突破已是屢見不鮮。
近年來,作家學者化,作家向學者轉型,越來越成為文化圈人們熱議的話題。為什么近幾十年的創作實踐,只見把巴金、茅盾、郭沫若越寫越萎縮,直寫到“江郎才盡”,而不見寫出一個陳寅恪、錢鐘書、沈從文那種作家學者結合型的大家。近親的結緣,知識的貧瘠,使得我們這灘文學之水越寫越淺,圈子越縮越小。作家不能走向一條“自我封閉”之路。
英年早逝的鐘道新在小說、影視劇方面的成功,無疑得益于他的家學淵源。鐘道新的小說總要“黃河在這兒拐一個彎”,把文學的話題繞到科學的領域。鐘道新的《宇宙殺星》、《股票市場的迷走神經》、《權力的界面》、《超導》、《公司衍生物》等箸作,光聽名字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科技含量。致于作品中所涉及的科學術語則更是比比皆是。科學的術語為文學的語言注入了清新。
凡爾納把科學文學化,成為一代宗師;李約瑟要寫一本《中國科學技術史》,于是四處討教,從劉仙洲處求來機械史,古建筑受教于梁思成,物理學來自竺可禎;地質學是從李四光那聽來的。另外郭沫若給他講過古文學,冀朝鼎給他講過經濟地理。最后他往一塊一摻和,掙下一個中國科學技術權威不算,還鬧到一個皇家科學院院士。“現在科學界興起‘邊緣學科,往往在兩門學科的邊緣交叉部位,最容易尋求到突破口。而軍事家指揮一個大戰役,也往往是在兩個不同番號部隊的接合防位來尋求突破”。我喜歡這種說法。
古詩有云:“用筆不靈看燕舞,行文無序賞花開。”各種文體的嘗試,不僅激發了想象力,也豐富了表現力。
說到這里,我可以理解閆文盛為什么對祝勇如此推崇了。
祝勇的文本,被莫言、劉心武、邱華棟、敬文東等人稱之為“跨文體寫作”,有綜合質素。祝勇靠“細節”的引渡,他打通了歷史、地理、哲學和文學諸種人文學科的界限,融會貫通,相互作用,文字的信息量就大了。
我注意到,閆文盛在評論祝勇《辛亥年》的《集體的,夢幻的,現實的》一文中說了這樣一句話:“多方借力,使作者的表達幅面盡可能地敞開。”這句話頗有“一語道破天機”的意味。這大概也是諸位專家學者認為在文盛的作品中,散文中有著詩性的語言,而小說中也隨處可見散文的手法。記不得是拉美哪位魔幻現實主義作家說的,“當一部小說寫得不再像小說時,傳世之作便產生了”。面壁十年圖破壁,文盛正是在對跨文體的嘗試中,追求各種文體的穿透及貫通。
閆文盛在《自我否定》一文中,說了這樣的話:“我有很多方面的雄心,但所有的這一切都可能離我遠去,最終我所剩余的部分寥寥無幾。我站在這里,看著窗外,內心里充滿著對自我的否定。”閆文盛還說:“二十年過去了,人事熹微,我依然在無盡的眺望中消磨光陰。”
茫然中的眺望,原本就是文學創作中的普遍現象,所以王國維才有“無言獨上西樓,望斷天涯路”的三境界之說。
也許閆文盛多種文體的嘗試,隨著時過境遷,會感覺今是而昨非。那又有什么呢?大自然是最偉大的造物主了,她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還粗制濫造了那么多不是翅膀的翅膀(蝙蝠),不是爪子的爪子(四不象),不是嘴的嘴(扁嘴獸)。或者換言之,這是完美結局前的必由之路。
閆文盛的早期作品或者說目前的一些近作,也許還有著某種“進化過程”中的痕跡。但這又有什么呢?誰不是穿著開襠褲走向西裝革履呢。他那種孜孜以求對眾多文學形式的興趣和嘗試,將使他左右逢源,舉一反三,融會貫通。他的追求精神,使我在新崛起的青年作家群中,看好閆文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