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施特勞斯認為,斯賓諾莎在解讀《圣經》時沒有真正貫徹他提出的以經解經的原則,因為斯賓諾莎借助歷史資料來解讀《圣經》,引入外部原則整理《圣經》,對于《圣經》中各主題事物的定義超出了《圣經》的范圍,由《圣經》本質上的不可理解性得出必須根據《圣經》理解《圣經》,并且超越《圣經》作者的本意去理解這些作者。施特勞斯的這些批評其實是對斯賓諾莎解經方法的誤讀。
關鍵詞:施特勞斯;斯賓諾莎;《圣經》解釋;以經解經
作者簡介:黃啟祥,男,山東大學猶太教與跨宗教研究中心暨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副教授,從事西方近代哲學、美國哲學及西方宗教哲學研究。
基金項目:山東大學自主創新基金青年團隊項目“經典詮釋與哲學創新”,項目編號:IFYT1213
中圖分類號:B565.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4)01-0044-08
理解斯賓諾莎不僅對于一般讀者來說是一件困難的事,對于一個猶太哲學家來說也不容易。利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對斯賓諾莎的誤解或許就是一個例子。施特勞斯是20世紀著名哲學家,也是最重要的斯賓諾莎研究者之一,他對斯賓諾莎著作的解釋已經被西方哲學界視為經典,正因為如此,他對斯賓諾莎的誤讀尤其值得我們關注。
施特勞斯在《如何解讀斯賓諾莎的〈神學政治論〉》一文中說,理解他人的話語意味著兩種不同的情況,即解釋(interpretation)和闡明(explanation)。解釋是確定言者所言以及言者實際上如何理解其所言,而闡明則是確定未被言者所意識到的含義。施特勞斯認為,解釋必定先于闡明,而要確定對給定文本的理解要求何種程度或者何種準確的解釋,必須首先了解作者的寫作習慣或寫作方式。他說:“一般說來,人們怎樣閱讀就怎樣寫作。……因此,通過研究一個作者的閱讀習慣,我們也許預先就會知道他的寫作習慣。”[1](P144)如果一個作者明確地論述了讀書的正確方式,或者明確地論述了他對某本書已經進行了大量的研究,那么我們就會由此而獲知他的讀書方式。斯賓諾莎在《神學政治論》中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來論述如何解讀他曾非常仔細地反復閱讀的《圣經》,由此,為了確定如何解讀斯賓諾莎,我們應該研究他閱讀《圣經》的方法。
人們是否怎樣閱讀就怎樣寫作?一個作者論述了閱讀一種書的方法是否就意味著他用這種方法閱讀所有的書,并進而運用這種方法進行寫作?對于這些一般性的問題,本文不想泛泛地討論。本文關注的是施特勞斯對斯賓諾莎的解經方法的解讀,至少根據他的上述觀點,這關系到他對斯賓諾莎的解釋是否正確。因為,如果他誤解了斯賓諾莎解讀《圣經》的原則和方法,他就誤解了斯賓諾莎的寫作方法,從而也就不能正確地解釋《神學政治論》,更不可能對它進行正確的闡明。
一、以經解經是否不需要歷史材料
斯賓諾莎在《神學政治論》中一再強調,必須完全根據《圣經》解釋《圣經》,只有清楚地出自《圣經》本身的教導才能被看成是《圣經》的教導,關于《圣經》的所有知識都必須出自《圣經》本身。[2](P9-10,P98-101,P104-105,P108-109,P114-115,P181-182,P190-191)1我們把這個解經原則簡稱為“以經解經”。對于斯賓諾莎來說,這是解釋《圣經》的唯一正確原則。施特勞斯認為,斯賓諾莎對于自己的這個解經學原則的闡述“沒有準確地表達他實際上所要求的東西”[1](P145-146)。這實際上是在說,斯賓諾莎在解釋《圣經》時超出了這個原則,他在理解《圣經》時還運用了《圣經》之外的東西。首先,施特勞斯說,《圣經》的語言知識最初絕非出自《圣經》,而是源于某種傳統。其次,有關作者的生平以及他們所寫的書的歷史遭遇等,雖然我們可能從《圣經》獲得部分知識,但是我們沒有理由說只能從《圣經》獲得這些知識。斯賓諾莎本人對任何可以澄清這類問題的外部信息都表示歡迎。
這里的問題是,在斯賓諾莎那里,以經解經是否就要完全拋開有關《圣經》的歷史材料,或者說以經解經與運用歷史材料解釋《圣經》在斯賓諾莎的解經學中是否相互抵牾?
斯賓諾莎說:“解釋《圣經》的方法與解釋自然的方法沒有什么區別,它們是完全一致的。解釋自然的方法是,首先要搜集整理自然的歷史,作為確實可靠的材料的來源,由此推出自然事物的定義。解釋《圣經》也需要準備一部明晰的《圣經》歷史,作為確實可靠的材料和原理的來源,由此通過合法的推理推出《圣經》作者的本意。如果用以解釋《圣經》和討論《圣經》內容的原理和材料都來自《圣經》自身及其歷史,那么我們對《圣經》的解釋就能夠免于錯誤。”[2](P98)這可以視為斯賓諾莎解經學原則的完整表述,他在別處把它簡稱為只根據《圣經》來解釋《圣經》或者關于《圣經》的所有知識都必須出自《圣經》本身。
我們看到,斯賓諾莎說得很明白,解釋《圣經》首先要準備一部明晰的《圣經》史,正如解釋自然首先要搜集整理自然事件和活動的歷史一樣。以經解經就是根據《圣經》自身及其歷史來解釋《圣經》。稍后,他在下文中進一步明確地說:“解釋《圣經》的普遍規則是不要把我們沒有從它的歷史中清楚地認識的東西歸之于它的教導。”[2](P99)接著,他具體地敘述了解釋《圣經》所需要的必須是什么樣的歷史,它主要與什么相關。首先是完備的《圣經》語言知識,《圣經》的原文是希伯來語和希臘語,其中希伯來語尤其重要。其次,所有的先知書和每一個歷史記載被保存的詳情,每卷書的作者是誰,他的生活、性格如何,他關注何事,他因何而寫,在什么時間寫的,為誰寫的,用什么語言寫的。再者,還必須包括每卷書的命運:它最初是如何被接受的,落到了誰的手里,關于它有多少不同的解讀,它是出于誰的考慮而被承認為圣書的,現在被人們公認為神圣的這些卷書是如何統一成一體的。根據斯賓諾莎對于以經解經原則的解釋,我們清楚地看到他所說的以經解經也就是根據《圣經》的歷史解經。
“關于《圣經》的所有知識都必須出自《圣經》本身”是斯賓諾莎解經原則的概括表達形式,其含義要通過對它的具體闡釋來展開。以經解經的原則和對它的具體闡釋是內在統一而不可分割的。施特勞斯把這兩者加以割裂,然后用后者反對前者,得出斯賓諾莎對于這個原則表述不準確的結論。他在這個問題上對斯賓諾莎的誤解是令人遺憾的,有些咬文嚼字式的苛求,更像斷章取義式的挑剔。類似這種制造矛盾的誤讀在施特勞斯那里不止一處。比如,施特勞斯說《神學政治論》的許多地方都明確地或暗含地認為“啟示和預言作為超越人的理性能力的某種確定知識是可能的”,“而有一些段落則完全否認任何超理性知識的可能性”,因此,“斯賓諾莎在我們可稱為其著作的主題上自相矛盾”。[1](P169)艾倫·唐納根 (Alan Donagan)稱之為不可原諒的肆意解讀。[3](P369-370)但是,我們看到施特勞斯對于斯賓諾莎以經解經原則的過于苛刻的理解完全沒有道理。如果我們完全拋開《圣經》之外的一切知識,《圣經》是根本無法解釋的,因為至少我們要通過閱讀《圣經》之前所認識的字詞及其含義來解讀《圣經》。
認為斯賓諾莎的以經解經原則是主張不要用《圣經》之外的語言和歷史資料來解釋《圣經》,這是施特勞斯對斯賓諾莎的一大誤解。實際上,施特勞斯對斯賓諾莎以經解經的原則做了更狹隘的理解:“鑒于《圣經》有眾多不同的作者,我們必須根據每位作者自身來理解他們。”[1](P145)就是說,他認為根據斯賓諾莎以經解經的原則,我們不但不能利用《圣經》之外的材料,而且即便在《圣經》之中,也不能用一個作者的話解釋另一個作者的話。而斯賓諾莎以經解經的內在含義卻是根據《圣經》的歷史來確定清楚明白的經文的含義,然后根據清楚明白的經文解釋暗昧不清的經文。這種方法的運用絕不限于一個作者自身的作品之內,而是貫徹于整個《圣經》之中。斯賓諾莎說得很清楚,要把各卷中與同一主題相關的經文都匯集起來進行考察。他更通過舉例具體說明如何通過某位作者的話來解釋另一位作者的話。例如,他用“約伯記”第31章第12節中的“火”的含義(“憤怒”)來解釋摩西的話“神是火”。[2](P100-101)
斯賓諾莎的以經解經原則所強調的是,應根據《圣經》的歷史而不是排除《圣經》的歷史來解釋《圣經》。他強調應根據《圣經》的歷史來解釋《圣經》,所針對的是邁蒙尼德等人根據哲學知識或自然知識解釋《圣經》的做法。斯賓諾莎在解釋為什么以經解經是唯一正確的方法時說:“《圣經》記述的事物,大多不能從自然之光所認識的原則推斷出來,因為歷史敘述和啟示構成了《圣經》的絕大部分篇幅。而歷史敘述賦予奇跡即自然中的異常事物很高的地位,并且都是與記述它們的歷史學家的意見和判斷相適應的。此外,啟示也都是與先知的意見相適應的。它們都確實超出了人的理解能力。因此,所有這些事物的知識即《圣經》中幾乎每一事物的知識必須只通過《圣經》本身來尋找。”[2](P98-99)“《圣經》中包含的道德教導,是可以通過共同概念證明的,但不能通過《圣經》用以傳布這些道德教導的共同概念來證明,它們只能通過《圣經》本身來確定。”[2](P99)“神的神圣性不能通過神跡來證實,更不要說有些神跡是假先知做出的。因此,《圣經》的神圣性只能建立在它教導真正的德性這樣一個事實之上,但是它是否教導真正的德性只能通過《圣經》本身來確定。如果我們不能通過《圣經》來確定這一點,那么我們對它的相信和證明就只是一個偏見。因此《圣經》的所有知識必須都從《圣經》自身來尋找。”[2](P99)正是因為《圣經》的知識不能從自然中尋找,所以,斯賓諾莎提醒說:“如果我們要尋找《圣經》的含義,必須非常當心,不要一心想著我們自己的推理——建立在自然知識的原則之上的推理(更不要說我們的偏見了)。為了避免混淆事物的真實含義與它的真理,必須只通過語言用法來尋找含義,或者只從《圣經》的基礎上進行推理。”[2](P100)總之,斯賓諾莎認為:“就整個《圣經》而言……它的意義只取決于它自己的歷史,而不是一般的自然史,后者只是哲學的基礎。”[2](P185)
二、以經解經是否需要引入外部原則定義整理《圣經》
施特勞斯不僅從歷史材料方面而且從解釋前提上批評斯賓諾莎沒有貫徹以經解經的原則,因為他認為斯賓諾莎在解釋《圣經》時引入了外部原則整理經文。斯賓諾莎在解釋如何根據《圣經》歷史解釋《圣經》時說:“要把各卷中與同一主題相關的經文都收集起來,并按主題加以組織,以便我們易于發現與這主題有關的所有內容。”[2](P100)對此,施特勞斯說:“斯賓諾莎從未說過,關于《圣經》各種重大主題的表述必須根據《圣經》本身提供的原則加以編排;我們有理由相信,他自己對《圣經》主題的排列根本沒有依據《圣經》,而是與他所認為的各主題的自然次序相一致。”[1](P146)
施特勞斯注意到,“斯賓諾莎從未說過,關于《圣經》各種重大主題的表述必須根據《圣經》本身提供的原則加以編排”。確實如此。但是他由此得出結論說斯賓諾莎對《圣經》各主題的排列是根據他所認為的自然次序,則是屬于過度乃至錯誤的解讀,兩者之間并不存在必然聯系。因為至少從理論上說還有另外兩種可能:其一,斯賓諾莎雖然沒有說《圣經》的各主題的排列必須根據《圣經》本身提供的原則,但是他實際上這樣主張或者我們可以從他的明確論述中推出這個主張;其二,在斯賓諾莎那里也許根本不存在《圣經》中各主題之間的排列問題。
事實上,斯賓諾莎似乎從未說過《圣經》中各大主題的排列次序問題。他所說的是把與同一主題相關的經文收集組織起來,以便我們易于發現與該主題有關的所有內容,由此用含義清楚的經文解釋含義暗昧的經文。斯賓諾莎似乎也從未說過有排列所有這些主題的必要,因為斯賓諾莎認為《圣經》不是一部經過嚴格推理寫成的書,而是不同時代的眾多人員所寫的書匯編在一起的。人們閱讀《圣經》,知道它在某個主題上教導什么就夠了,似乎沒有必要把它的各個主題編排成一個邏輯上一致的整體。而且,對于沒有接受過哲學訓練的絕大多數讀者來說,這樣做也是不可能的。
施特勞斯認為,斯賓諾莎是根據各主題的自然次序來排列它們的,這是出于對斯賓諾莎這個說法的誤解:即解釋《圣經》的方法與解釋自然的方法是完全一致的。斯賓諾莎所說的解釋自然與解釋《圣經》方法上的一致指的是形式上和程序上的一致。從形式上說,自然知識和《圣經》知識各自出于自己的歷史。從程序上說,解釋自然要從自然史得出事物的定義和共同概念,由之進行推理,得出具體事物的知識;解釋《圣經》要從《圣經》的歷史得出事物的定義和普遍教導,由之解釋其他的經文。但是,這種形式和程序上的一致絕不是主題或內容上的一致,恰恰相反,斯賓諾莎通過兩種方法在形式上的一致性所要強調的恰恰是它們在內容上的絕然不同:“《圣經》中幾乎每一事物的知識必須只通過《圣經》本身來尋找,就像自然知識必須通過自然本身來尋找一樣。”[2](P99)他借此劃分開自然與《圣經》,劃分開自然知識與《圣經》知識。他所強調的是我們不能根據《圣經》解釋自然,也不能根據自然解釋《圣經》,當然也就不能根據自然的次序來排列《圣經》的主題。所以,即便存在著將《圣經》中各主題加以排列的問題,施特勞斯的說法——斯賓諾莎“對《圣經》主題的排列根本沒有依據《圣經》,而是與他所認為的各主題的自然次序相一致”——也是不能成立的。而且,施特勞斯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的說法也自相沖突,因為他在同一篇文章的另外一個地方說斯賓諾莎對《圣經》的解讀實際上是根據猶太人的傳統來排列各個主題次序的,即不是根據自然次序來排列的。
施特勞斯還認為,斯賓諾莎為《圣經》中的事物所下的定義超出了《圣經》。“他[斯賓諾莎]認為解釋本身在于確定《圣經》所處理的各主題的定義,而這些定義確實不是由《圣經》自身提供的;作為定義,它們超越了《圣經》的范圍。” [1](P146)施特勞斯的這個批評是否有道理?
斯賓諾莎的原話是:“就像自然沒有給自然中的事物下任何定義一樣,《圣經》也沒有給它所說的事物下定義。因此正如自然事物的定義是從不同的自然活動中得出的,同樣,[《圣經》中的事物的定義]也應從《圣經》中關于它們的不同敘述中引出來。”[2](P99)根據斯賓諾莎的論述,《圣經》不是以哲學的方式寫作的,沒有為其中的事物下定義,要闡明《圣經》的思想內容,就要通過《圣經》本身的材料來明確有關論題的定義,比如,《圣經》被看成神的啟示,那么什么是啟示?它在《圣經》中的具體含義要通過《圣經》來確定,而不能來自《圣經》之外。這是以經解經原則的體現,解釋《圣經》的普遍規則是不要把我們沒有從它的歷史中清楚地理解的東西歸于它的教導。所以,與施特勞斯的理解相反,斯賓諾莎所強調的恰恰是《圣經》中事物的定義不能超越《圣經》的范圍。如果像施特勞斯那樣,把得自《圣經》本身的定義看成超越《圣經》的知識,那么自然知識也超越了自然,科學家對自然的解釋也不是根據自然解釋自然了。
三、以經解經是否要把握《圣經》作者的本意
根據施特勞斯的解讀,斯賓諾莎所說的解經原則即只根據《圣經》解釋《圣經》,沒有準確地表達他實際上所要求的東西。換言之,斯賓諾莎所說的只根據《圣經》解釋《圣經》,實際上是以《圣經》之外的材料、次序和定義來解釋《圣經》。他由此認為斯賓諾莎所說的根據《圣經》解釋《圣經》不是要理解《圣經》作者的本意,而是把自己的意見強加于《圣經》。他說:“斯賓諾莎的解釋學原則是‘只根據《圣經》本身來理解《圣經》,我們所堅持的原則是‘必須如其作者或匯編者所理解的那樣來準確地理解《圣經》……兩種原則之間的不同是根本的。”[1](P147)施特勞斯說,根據斯賓諾莎的解釋原則,“我們開始搜集整理《圣經》有關各主題的表述時,關于哪些是中心主題或重要主題,什么樣的編排與《圣經》思想一致,都沒有任何來自《圣經》本身的指引”[1](P147)。“因此對《圣經》的解釋不在于準確地像其作者理解他們自身一樣理解他們,而是要比他們理解自身更好地理解他們。”[1](P146)這等于說斯賓諾莎主張讀者把自己的思想讀進《圣經》,否認了斯賓諾莎是根據《圣經》解釋《圣經》。1
斯賓諾莎明確地說他之所以探討解釋《圣經》的真正方法,是因為他反對用偏見和虛構來解釋《圣經》的神學,“決心毫無偏見地以自由的精神認真地重新考察《圣經》,只要不是它非常清楚地教導的,都不予以肯定,都不承認為《圣經》的教導”[2](P9)。如果按照施特勞斯的理解,斯賓諾莎無疑是主張用自己的偏見來歪曲《圣經》,或者說用自己的偏見來代替傳統神學的偏見。與施特勞斯的看法相反,斯賓諾莎以經解經的原則所真正要求的正是要像《圣經》的作者那樣準確地理解他們,“不把過多或過少的內容歸于作者或者作者的寫作對象,這樣,我們所想的就正是作者心中所想的,或者那時間和場合所要求的”2。
施特勞斯認為自己與斯賓諾莎的解經學原則的根本不同在于:“根據我們的原則,翻開一本書時首先會提這樣的問題:它的主題思想是什么?就是說,作者如何構思、理解其主題?他研究這個主題的動機是什么?關于這個主題他提出什么問題?或者說,他唯一或主要關心主題的哪個方面?只有在這些和類似的問題找到自己的答案之后,我們甚至才會思考作者對自己著作所討論或涉及的各種話題的編輯和安排。因為只有回答了上述問題,我們才能判斷哪些特別的主題含義重大或者處于中心位置。”[1](P147)
從施特勞斯的這個表述及其對斯賓諾莎的批評,我們可以推知他的一個設定,即《圣經》是一本具有嚴格的統一構思和體系的著作。正因為如此,他才說根據他自己的解釋規則,解讀《圣經》時首先要考察《圣經》的主題思想、作者如何構思和理解其思想。但是,施特勞斯忽視了斯賓諾莎所一再強調的事實,即《圣經》不是一部科學著作,不是從定義和共同概念出發,經過一步步的嚴格推理寫成的書。《圣經》沒有為任何事物下定義,也不是經過統一構思的作品,而是在漫長的歷史時期湊集起來的書。作為整部《圣經》的主題思想根本不是任何一個《圣經》作者所曾考慮的。所以,施特勞斯所說的解釋方法并不適用于《圣經》。
施特勞斯的這個錯誤設定還導致他對斯賓諾莎的另一個觀點即解經步驟的誤解。斯賓諾莎說,解釋《圣經》首先要把握《圣經》中到處可見的清楚明白的普遍教導。施特勞斯質疑說:“一本書最根本的教誨有不斷重復的必要嗎?換言之,一本書最普遍最根本的教誨必然是最清楚的教誨嗎?”[1](P147)當施特勞斯這樣說的時候,他已經把《圣經》視為一個人或一個集體在同一時期寫成的哲學著作了。而在斯賓諾莎看來,正是因為歷史上不同時代的先知向大眾教導同樣的東西,所以《圣經》中的根本教誨必然會不斷重復。也許有人說,雖然《圣經》的作者是不同時代的人,他們沒有共同的寫作綱領和計劃,那些匯編《圣經》的人應該有自己的綱領和計劃,所以,刪定以后的《圣經》應該是一部系統統一的書了。對此,我們可以說,刪定者固然有自己的指導思想,斯賓諾莎也不否認這一點。但是匯編者畢竟是刪定而不是創作歷史上的文本,而這些被匯編的文本本身及其相互之間并沒有科學著作那樣內在一致的連續性和邏輯性。事實上,我們今天看到的《圣經》仍然充滿著錯誤與矛盾。
正因為施特勞斯潛在地認為《圣經》是一部具有嚴格的統一體系的著作,所以他明確地說他的解釋學原則與斯賓諾莎的解釋學原則的不同基于一個前提性的差異,即他認為《圣經》本質上是可以理解的,而斯賓諾莎則認為《圣經》在本質上是不可理解的。[1](P147-148)他由此認為,正是因為斯賓諾莎認為《圣經》本質上是不可理解的,所以要完全像《圣經》的作者理解自己那樣理解他們是不可能的,理解《圣經》的所有努力,必然是努力比《圣經》的作者自身更好地理解他們。[1](P148)斯賓諾莎是否否認《圣經》本質上是可以理解的,我們暫且不論,留待后面探討。這里的問題是,如果斯賓諾莎不知道《圣經》的作者如何理解自己,他如何能夠知道他對他們的理解比他們對自身的理解更好?施特勞斯這里似乎暗示,斯賓諾莎認為《圣經》的作者并不理解自己。而在斯賓諾莎看來,雖然歷史間距所導致的各種解釋障礙使得對大部分經文的準確解釋都變得不可能了,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它們在古代也是不可理解的,更不意味著《圣經》各卷書的作者也不理解自己的話。根據斯賓諾莎,《圣經》的作者在他們生活的時代進行傳道時所說的話都是非常簡單明了的,當時的普通人都能一聽了然。事實上,斯賓諾莎從未說過解釋《圣經》是努力比其作者更好地理解他們,他的解經方法的目的是把握《圣經》作者的原意。這里還暴露了施特勞斯對斯賓諾莎的理解中的自相矛盾。他一方面說斯賓諾莎認為我們不可能像《圣經》的作者理解自己那樣理解他們,另一方面又說斯賓諾莎認為“我們必須根據每位作者自身來理解他們”[1](P145)。而這兩方面都是施特勞斯強加于斯賓諾莎的觀點。
四、《圣經》是否可以理解
施特勞斯說他對斯賓諾莎的《圣經》解釋學的所有拒斥都基于這個前提,即《圣經》本質上是可以理解的。“而斯賓諾莎恰恰否認這樣的前提。在他看來,《圣經》在本質上是不可理解的,因為《圣經》的絕大部分經文說的是不可理解的事情;《圣經》只是偶爾可以得到理解,因為只有能夠弄清其意義的一少部分材料才真正有用。事實上,《圣經》是一本‘象形文字般的難解的書;正是《圣經》的不可理解性使人們有理由不得不用特殊的辦法對它進行解釋:這樣做的目的是開辟一個間接通道——即通過其主題內容——使某本不可直接理解的書得以讀懂。這暗示我們,并非所有書籍,而只有象形文字般的書,要求用這種方法從根本上加以解釋,就像破解自然之書一樣。斯賓諾莎首先關心《圣經》各處都清楚教導的東西,因為只有這樣一種普遍存在的教誨,也許可以引導讀者理解在《圣經》中出現的所有象形文字般的段落。正是因為其本質的不可理解性,《圣經》必須唯有通過自身得以理解:《圣經》絕大部分內容除非通過它本身是無論如何不可理解的東西。”[1](P148)
斯賓諾莎的確認為,《圣經》的絕大部分經文是不可理解的,但是他并沒有說只有能夠弄清其意義的一少部分材料才真正有用。根據斯賓諾莎,《圣經》中那些不可理解的經文雖然不能給人以真正的知識,但是它們仍然可能是有用的,即它們可以影響人們的感情,推動人們遵從《圣經》所教導的道德規則。
斯賓諾莎認為,理解自然要從最普遍最清楚明白的知識出發,同樣理解《圣經》也要從最普遍的最清楚明白的經文出發,由此進一步去認識普遍性次一些的經文。《圣經》中到處都在教導的經文無疑是最普遍的。斯賓諾莎還認為,《圣經》的普遍教誨不僅是清楚明白的、自身就可以理解的,而且從這些普遍的清楚表明的教誨可以進一步解釋普遍性次一級的道德教誨。但是,這絕非像施特勞斯所說的那樣,它們可以引導讀者理解《圣經》中出現的所有象形文字般的段落。斯賓諾莎明確地說,《圣經》中的絕大部分經文不僅是通過其本身不可理解的,而且是根本不可能得到理解的。
“正是因為其本質的不可理解性,《圣經》必須唯有通過自身才得以理解。”施特勞斯這種說法本身是難以理解的。如果《圣經》的絕大部分經文都是本質上不可理解的,我們如何通過其自身來理解它們?本質上不可理解的東西是不可能只根據其自身來理解的。唯一的途徑就是借助外部原理或權威。斯賓諾莎恰恰反對運用來自外部的權威或理性知識來解釋《圣經》。事實上,斯賓諾莎的意思與施特勞斯的理解正好相反。斯賓諾莎認為,《圣經》中存在著自身就可理解的經文,而且只有那些自身就可理解的經文才能夠只通過自身而得以理解,自身不可理解的經文只有借助《圣經》的歷史資料才可能得以解釋。所以,與施特勞斯的說法即“《圣經》中絕大部分內容是除非通過它本身而無論如何不可理解的東西”不同,斯賓諾莎的意思是,占《圣經》絕大部分的自身不可理解的經文是無論如何不能通過自身而得到清楚解釋的,它們唯有通過《圣經》的歷史資料才有可能加以解釋。
施特勞斯混淆了斯賓諾莎的兩個概念即解釋和理解。他把斯賓諾莎的以經解經解讀為只根據《圣經》理解《圣經》。他認為解釋先于闡明,而解釋首先是理解。當他這樣說的時候意味著他假定一切文本都是可理解的,否則,理解無從談起,繼而解釋和闡明都不可能。但是,斯賓諾莎的以經解經則是只根據《圣經》解釋《圣經》。根據斯賓諾莎的論述,理解是理性對事物的真理性認識。而“《圣經》文本中幾乎沒有什么事情能夠確定地從自然之光所知的原則中推出來,因此自然之光的力量不可能在它們的真理方面為我們確定任何東西”[2](P114)。《圣經》不是教授自然知識的書,不是以理性證明的方式寫成的,我們不能通過《圣經》理解《圣經》。《圣經》的絕大部分內容是不可理解的,這意味著理性無法認識這些內容的真理性。但是,不可理解的經文并非不可解釋,我們仍然可以通過《圣經》以及相關的歷史資料來解釋它們屬于哪一類(神話或寓言),《圣經》中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不可理解的內容,以及它們具有什么樣的作用。
雖然施特勞斯曾說,“斯賓諾莎將《圣經》解釋發展成一門純粹的科學”[4](P159),他對斯賓諾莎的《圣經》學與自然科學的關系的論述卻很成問題。他認為,斯賓諾莎之所以要求像解釋自然之書一樣解釋《圣經》,是因為它們在本質上都是不可理解的。這使他對斯賓諾莎產生了雙層誤解。首先,他誤以為斯賓諾莎把自然看成本質上是不可理解的。斯賓諾莎從未在任何地方說過自然本質上是不可理解的,而是在任何時候都主張自然是可理解的。根據斯賓諾莎的論述,自然知識或者科學知識都是對于自然的認識。如果自然本質上不可理解,我們如何能夠擁有自然知識或科學知識?施特勞斯的這個錯誤理解源于他誤讀了斯賓諾莎關于解釋《圣經》與解釋自然的方法的比較,即解釋《圣經》的方法與解釋自然的方法是一致的。根據斯賓諾莎,這種一致性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如前所述,這種一致是形式上和程序上的一致,而絕非內容上的一致。自然是可理解的,而《圣經》的絕大部分內容是不可理解的,因此我們不能根據自然知識來理解《圣經》,就像不能根據《圣經》來理解自然一樣,而必須只根據《圣經》來解釋《圣經》,就像只根據自然來解釋自然一樣。
第二,前面已涉及,解釋的次序是一樣的。斯賓諾莎說:“在研究自然物時,我們首先去努力研究最普遍的也是自然中共有的東西——即運動和靜止,以及它們的規律和規則,自然總是服從這些規律和規則并以此而連續地運行——由此逐漸地繼續到普遍性較小的其他事物。同樣,我們首先要從《圣經》中尋找的是:最普遍的東西,作為整個《圣經》的基礎和根本的東西,以及所有先知在《圣經》中都稱贊的永恒教導、對所有人最有用的東西。”[2](P102)例如,唯一的全能的神存在,他關心所有人,他最愛那些崇拜他以及愛鄰如己的人。“一旦我們正確地認識了《圣經》中的普遍教導,我們必須繼續研究普遍性次一些的內容,它們關涉我們平常如何指導我們的生活,它們就像溪流一樣自普遍教導而出。例如,所有真正德性之個別的外在行為,它們只能在給定的場合起作用。在這類事情上,如果我們在《圣經》中發現有任何模糊不明之處,都必須根據《圣經》的普遍教導來解釋和決定。如果我們發現任何相互矛盾的經文,我們必須要看它們是在什么場合什么時間寫的,是為誰而寫的。”[2](P103)斯賓諾莎按照這個次序要解釋的是《圣經》中的教導即普遍的道德原則、具體的道德準則和道德行為,以及與之相關的經文。也就是首先把握《圣經》中最清楚的普遍教導來進一步解釋普遍性次一級的教導,而不是像施特勞斯所說的,運用這樣一種普遍的教導,引導讀者理解在《圣經》中出現的所有不可理解的段落。雖然斯賓諾莎認為這種解經方法是唯一正確的方法,但是,他同時看到這個方法包含的許多重大困難,比如它要求完備的希伯來語知識是我們現在無法獲得的。再者,這個方法需要《圣經》各卷書的相關情況的歷史資料,而這些歷史資料的絕大部分是我們所不知道的。這個解經方法還包含一個困難,即我們持有的《圣經》的語言與它最初寫成的語言并不是同一種語言。斯賓諾莎說:“這些困難是如此巨大,我毫不猶豫地斷言,在許多地方,我們或者不知道《圣經》的真正含義,或者只能進行不確定性的猜測。”[2](P111)盡管《圣經》的絕大部分經文的真理性是我們的理性無法理解的,在斯賓諾莎看來,這對人們也沒有什么損失,因為這些內容怎么理解都無所謂,只要這種理解不使人違背《圣經》的真正道德教導。
參 考 文 獻
[1] Leo Strauss. Persecution and the Art of Writing.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8.
[2] Spinoza. Theological-political Treatise, translated by Martin D. Yaffe. Newburyport, Focus Publishing, R. Pullins Ccompany, 2004.
[3] Alan Donagan. “Spinozas theology”,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pinoza, edited by Don Garret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4] Leo Strauss. “Cohens Analysis of Spinozas Bible Science”, in The Early Writings,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Michael Zank.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2.
[責任編輯 付洪泉]
Leo Straus Misreading of Spinozas Way of Interpreting Bible
HUANG Qi-xiang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Judaism and Transreligion,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al Development,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 China)
Abstract: Straus believes that when Spinoza interprets Bible, he does not carry out his proposition of interpreting Bible according to Bible, since he borrows historical materials to interpret and introduces external principle and definition to arrange Bible. Out of the incomprehensibility nature of Bible it is necessary to understand it according to itself and do this out of the intention of the author. The criticism of Straus is actually a misreading of Spinozas way of interpretation.
Key words: Straus; Spinoza; interpretation of Bible; interpreting Bible according to Bible
1 本文引用Theological-political Treatise一書所標注頁碼為格布哈特(Gebhardt)編輯版本的頁碼。
1 施特勞斯在另一部著作中表達了與此相反的理解:“斯賓諾莎要求《圣經》學應該成為一種不偏不倚地理解《圣經》的手段。……如果解釋者將自己的洞見或信念帶入了《圣經》文本……《圣經》就沒有得到理解。”(Leo Strauss, Spinozas Critique of Religion, translated by E. M. Sinclair,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Inc., 1965, p.262)
2 Theological-political treatise, VII, p.110. 施特勞斯自己在1931年所寫的《柯亨與邁蒙尼德》一文中實際上也承認斯賓諾莎的歷史-考據解經是像作者自己理解自己那樣理解作者。參見施特勞斯:《柯亨與邁蒙尼德》,載劉小楓主編:《猶太哲人與啟蒙》,華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1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