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
魏晉家訓中的節儉觀念述論
曹雪
魏晉家訓中的節儉觀念主要體現在訓誡主體對家族成員在日常生活、喪葬過程中務從節儉的訓導及對其“儉以養德”的道德教育。這一時期家訓中之所以節儉觀念頗為流行,特殊時期的政治形勢和經濟狀況是主要原因。
魏晉 家訓 節儉 薄葬
家訓是中國古代家族內部長輩對晚輩進行家庭教育的文字記錄,是前者向后者傳播立志修身、為人處世、居家治生、經世安邦等思想準則或行為要求的規范或訓誡。魏晉時期,家訓取得了長足發展,一大批家訓名篇問世,在訓誡主體、家訓內容、文體形式方面呈現許多新特點,不得不予以重視。節儉是儒家倡導的倫理道德之一。魏晉儒學雖受到沖擊,但儒家思想中的核心價值觀仍發揮著重要作用,再加上當時特殊的政治經濟形勢的影響,使節儉觀念十分流行,這在當時的家訓中也有所體現。
建安、黃初年間稱“節儉之世”[1](《何夔傳》),尚儉之風自上而下興起,作為統治者的曹操,其節儉觀念踐行得較為徹底。
史載曹操“雅性節儉,不好華麗,后宮衣不錦繡,侍御履不二采,帷帳屏風,壞則補納,茵蓐取溫,無有緣飾。”[1](《武帝紀》)在《內誡令》中曹操以自身尚儉的實例告誡家人務必勤儉樸素,對吃、穿、用各方面都做了嚴格規定。他言及日常所用之物時說:“孤不好鮮飾嚴具,所用雜新皮韋笥,以黃韋緣中。遇亂無韋笥,乃作方竹嚴具,以帛衣粗布作裹,此孤平常之所用也。”嚴具,即用來盛放梳篦、毛刷等日常生活用具的小箱子。曹操所用嚴具由新舊皮摻雜制成,遇到戰亂沒有嚴具的時候,就用竹子編成方盒,外用粗布包裹以代替。至于衣被之物,曹操亦節儉非常。《內誡令》說:“吾衣被皆十歲也,歲解浣補納之耳。”即便在患病之時,曹操厲行節儉的決心仍未動搖,他在《內誡令》中說:“孤有逆氣病,常儲水臥頭,以銅器盛,臭惡。前以銀作小方器,人不解,謂孤喜銀物,令以木作。”逆氣病是內氣上沖引起的頭疼病,曹操常年為此病所困,只有在床頭置水并常常用冷水浸頭才會緩解疼痛。起初他用銅質的盆,放久了會產生銅臭之氣,后換成銀質水盆,又怕別人說他喜好銀器,于是干脆換成木盆。曹操在家訓中以自身親身經歷實踐節儉的承諾,以此為子女做出表率。
除自我約束外,曹操對家人日常生活的要求也十分嚴格。在《內誡令》中,他對熏香做出了規定:“昔天下初定,吾便禁家內不得熏香。”然而“后諸女配國家,因此得燒香”,曹操對此表示非常悔恨,于是“令復禁不得燒香,其所藏衣,香著身亦不得。”如果房屋不潔,就用焚燒廉價的楓膠及蕙香來代替熏香。當時,屋內熏香和以香著身是上流社會的生活習尚,文人士大夫競相標榜,曹操卻以其違背樸素之道加以禁止。曹操臨終前,在《遺令》中規定死后“余香可分于諸夫人……諸舍中無所為者,可學作組履賣也……吾余衣裘,可別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對熏香、遺物等如此細小的日常生活用品都做出分配說明,可見曹操的尚儉觀念是切實具體并終身貫徹到底的。
由于曹操極力提倡,節儉觀念在曹魏宮中深入人心,形成了勤儉節約的樸素之風。曹操夫人卞氏常說:“居處當務節儉,不當望賞賜,念自佚也……吾事武帝四五十年,行儉日久,不能自變為奢。”[1](《后妃傳》)魏明帝時,尚書衛覬曾上書勸諫明帝厲行節儉時說:“武皇帝之時,后宮食不過一肉,衣不用錦繡,茵蓐不緣飾,器物無丹漆,用能平定天下,遺福子孫,此皆陛下之所親覽也。”[1](《衛覬傳》)可見曹操的尚儉舉措在當時收到了良好效果,并成為后代景仰和遵行的典范。
魏晉時期,不僅帝王,士大夫階層的家訓誡言中也多重節儉。
曹魏大臣王昶為人謙誠、素尚節儉。嘉平元年,太傅司馬懿誅滅曹爽集團后,向大臣詢問政治得失。王昶陳治略五事,提出“欲絕侈靡,務崇節儉”[1](《王昶傳》)的主張。王昶將務崇節儉作為政治追求,在家族中,王昶同樣常以節儉教誡子弟。其《家誡》曰:“積而不能散,則有鄙吝之累,積而好奢,則有驕上之罪。”王昶將厲行節儉作為善于治家的要素之一,認為積累財富卻又奢侈浪費是引發禍害的根源。但王昶不一味拘泥于單純的過度節儉,認為若財富不能適當流通,同樣會導致諸多問題,這種觀點認識在當時來看非常可貴。曹魏散騎常侍卞蘭曾作《座右銘》告誡子孫戒驕奢淫逸:“重階連棟,必濁汝真。金寶滿堂,將亂汝神。厚味來秧,艷色危身。來高反墜,務厚更貧。”意在警示后人日常生活中不要貪圖雕梁畫棟之室和金玉珍寶之財,尤其指出不要貪圖口腹之欲、沉迷美色,并將誡言上升到哲理層面,強調居高必墜,過度追求奢侈必將導致貧困。晉名士杜夷學問淵博、性情恬淡,雖生于世家大族,卻不尚豪奢,杜夷在《遺命》中告誡子孫厲行節儉時說:“吾少不出身,頃雖見羈錄,冠寫之飾,未嘗加身。”杜夷年幼時生活困難,之后雖然步入仕途,生活狀況改善,但在日常生活中卻不尚奢侈,從不穿華麗之服。
厚葬一直是中國傳統喪葬文化的主流。靈魂不滅的觀念早在原始社會時期已經產生,“事死如事生”也為世所公認。兩漢時期,隨著中央集權的發展與鞏固,統治者以孝治天下,再加上當時自上而下的鬼神迷信,導致厚葬之風盛行。然到了魏晉,儒家所倡導的孝道逐漸虛偽化,“孝”成為統治者治理天下的工具和門閥世族用以粉飾、自保的外衣,以孝道作為理論支柱的厚葬也成了士族博取功名的手段,因而受到人們的反感。加上社會環境的變化、統治者的提倡,薄葬在官方和民間盛行開來。
漢代厚葬的一個重要表現是從葬之物豐厚,珠玉珍寶、金錢財物、飲食器具、樂器兵器,不一而足,“凡生人所用之器,無不可為從葬之器云”[4](《喪葬》)。然而魏晉家訓中對于從葬之物的要求則極為儉薄。如曹操在《題識送終衣奩》中規定:“隨時以斂,金珥珠玉銅鐵之物,一不得送。”曹丕《終制》規定:“無施葦炭,無藏金銀銅鐵,一以瓦器,合古涂車、芻靈之義。棺但漆際會三過,飯含無以珠玉,無施珠襦玉匣諸愚俗所為也。”這里,曹丕將厚葬視為愚俗,體現了他對傳統禮法的反叛。魏司徒韓暨認為前代送終過制,失之過甚,他的《臨終遺言》總結前代厚葬弊端,警示子孫“斂以時服,葬以土藏,穿畢便葬,送以瓦器,慎勿有增益”。西晉宣帝司馬懿遺令:“殮以時服,不設明器。”[2](《宣帝紀》)王祥《訓子孫遺令》要求:“氣絕但洗手足,不煩沐浴,勿纏尸,皆浣故衣,隨時所服。所賜山玄玉佩、衛氏玉、綬笥皆勿以斂。”西晉名將羊祜臨終前“遺令不得以南城侯印入柩”[2](《羊祜傳》)。東晉依西晉舊制,喪葬也都從簡。《晉書·禮中》載:“江左初,元、明崇儉,且百度草創,山陵奉終,省約備矣。”如晉明帝司馬昭遺命喪葬:“一遵先度,務從簡約,勞眾崇飾,皆勿為也”[2](《明帝紀》)。
墳墓尤為漢代人所重,墓上起墳種樹成為定制。除帝王權貴,富人也競以此標榜。崔寔《政論》云:“古者墓而不墳,文武之兆與平底齊,今豪民之墳已千坊矣。”與此相反,魏晉時期的家訓則更多倡導不封不樹。曹操《終令》云:“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規西門豹祠西原上為壽陵,因高為基,不封不樹。”曹植《終制》則效法古代帝王圣賢:“昔堯葬谷林,通樹之,禹葬會稽,農不易畝,故葬乎山林,則合乎山林。封樹之制,非上古也,吾無取焉。壽陵因山為體,無為封樹,無立寢殿、造園邑、通神道。”魏大臣王觀不畏權勢,曾公開反對過輔政大將軍曹爽的奢侈作風。他在《遺令》中規定:“葬足容棺,不設明器,不封不樹。”蜀諸葛亮也“遺命葬漢中定軍山,因山為墳”[1](《諸葛亮傳》)。西晉宣帝司馬懿預作終制要求:“于首陽山為土葬,不墳不樹。”[2](《宣帝紀》)
在葬期和葬地的選擇上,兩漢有擇吉時、吉地而葬的風俗。自死至葬,停殯時間最短的七天,最長的五百多天。魏晉時期這種風氣為之一變,晉諫議大夫庾峻《遺敕子珉》要求“朝卒暮殯,幅巾布衣,葬不擇日”。皇甫謐也說:“吾欲朝死夕葬,夕死朝葬。”[2](《皇甫謐傳》)人們不再考慮葬日吉兇,從而導致葬期大大縮短。擇吉地而葬的習俗,在漢代深為帝王、士大夫甚至平民百姓所接受。《水經注·渭水》載:“漢成帝建始二年,造延陵為初陵。以為非吉,于霸曲亭南更營之。”《后漢書·袁安傳》也記載了袁安早年為葬父訪求吉地一事。與之不同的是,魏晉時人不再講求葬地吉兇,更重以自然為本、因地而葬。如曹操在《終令》中以“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為依據,規定在西門豹祠西原上選葬地,依山而建,不封不樹。這也體現了時人對禮法傳統的摒棄以及任性放達的生命觀的形成[5]。
在中國傳統社會,修德是加強自身修養的重要方面。儒家倡導“溫”“良”“恭”“儉”“讓”,節儉被納入儒家“五德”的道德準則之中,魏晉時期,雖然儒學獨尊地位被打破,但通過崇儉抑奢來達到持身修德的目的仍是世所公認的信條。魏大司農桓范《政要論·節欲》云:“修身治國之要,莫大于節欲……歷觀有家有國,其得之也,莫不階于儉約;其失之也,莫不由于奢侈。儉者節欲,奢者放情。放情者危,節欲者安。”吳將陸景《誡盈》曰:“富貴榮勢,本非禍始,而多以兇終者,持之失德,守之背道,道德喪而身隨之矣。”這些言論都強調節儉對個人品德的養成作用。
在當時的家訓中,諸葛亮明確提出:“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3](《誡子書》)認為厲行節儉是培養德行的重要手段,只有在日常行為中處處履行節儉的理念,才能通過實踐影響認識,從而在內心達到淡泊、寧靜的狀態,即其所言“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3](同上)。這種寧靜的狀態是奢靡、放誕的生活方式難以達到的,“慆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3](同上)。而中和、內斂、不偏不倚的態度正是這種修身自持、以儉養德的表現。如諸葛亮誡子注意飲酒適度時說:“夫酒之設,合禮致情,適體歸性,禮終而退。”[3](同上)如果主人酒興未盡的話,作為賓客就要注意收斂、適可而止,“可以致醉,無致迷亂”[3](同上),強調不要奢靡、放縱,要保持內心的清醒和理性。中山王曹袞俗尚儉約,不以身份地位高貴而驕奢放縱。常教令妻妾親自從事紡織,學習持家之事。他在《令世子》中告誡世子道:“汝幼少,未聞義方,早為人君,但知榮,不知苦。不知苦,必將以驕奢為失也。”并叮囑:“嗟爾小子,慎修乃身。”曹袞告誡世子學會憶苦思甜,體會艱苦生活,避免驕奢淫逸,以厲行節儉來達到修身的目的。王昶《家誡》不但將崇儉抑奢作為治家之要,更將其作為修身養德的重要內容,在論及財富積散的辯證關系時,他認為儉奢過度都是不合時宜的,甚者會陷入“大者破家,小者辱身”的憂患境地。王昶在家誡中將奢侈浪費作為家庭衰敗、德行敗壞的重要原因,警告子孫要崇儉抑奢、適度而行,以防德敗辱身。
魏晉家訓中的節儉觀念十分豐富,無論是在日常生活、喪葬習俗還是道德的養成上,都以厲行簡約為準則,節儉以避免國亡、家敗、身辱的觀念深入人心。魏晉時期家訓中節儉觀念的盛行,除了歷史上崇儉抑奢觀念的影響外,更多的與當時的社會政治經濟狀況有關。
漢末以來,軍閥割據,戰亂不休。魏晉時期政治局勢更加動蕩不安,加之水、旱、蝗、疫等自然災害頻繁,社會經濟遭到嚴重破壞,百姓流離,甚至出現“百里無煙,城邑空虛,道殣相望”[1](《朱治傳》)的凄慘景象。面對蕭條的社會現實,人們不得不提倡節儉。尚儉也成了統治者穩定政治局勢、恢復發展生產的重要舉措。喪葬觀念方面,盜墓的盛行導致薄葬蔚然成風。魏文帝曹丕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厚葬之害:“喪亂以來,漢氏諸陵無不發掘,至乃燒取金縷玉匣,骸骨并盡,是焚如之刑也,豈不重痛哉?禍由乎厚葬封樹,不亦明乎?”[3](《終制》)與此同時,以曹操為代表的出身寒族的統治者擺脫了世家大族嚴格的禮法傳統,更容易進行社會風氣的變革。統治者倡節儉,上行下效,使魏晉社會各階層節儉之風日篤。正如曹魏夏侯玄說:“夫上之化下,猶風之靡草。樸素之教興于本朝,則彌侈之心自消于下矣。”[1](《夏侯尚傳》)此外,魏晉玄學興起,佛道大盛,人們的生死觀念更趨向自然、灑脫,超越了繁文縟節的禮法束縛。
[1]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65.
[4]楊樹達.漢代婚喪禮俗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5]孫春晨.中國傳統喪祭禮儀的倫理意蘊.晉陽學刊,2013,(5).
曹 雪 山東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發展學院碩士研究生
(責編 樊 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