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澄洋
海外中國近代社會文化史研究方法淺析
羅澄洋
20世紀60、70年代以來,海外學者在中國近代社會文化史的研究領域取得了豐碩成果,這離不開其時新近的研究方法,譬如區域研究、計量史學和跨學科交叉方法等等。本文將以幾部海外中國社會文化史的代表著作為例,對是類方法加以具體探究,冀對國內近代史研究有所裨益。
海外中國學 社會文化史 研究方法 研究特色
恰當的治史方法,是歷史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考察特定時期、特定史學流派的方法,不僅會助益于讀者厘清其研究路徑的經緯,而且對于深化理解其獨特的研究取向具有重要的價值意義。本文擬對國外20世紀60、70年代以來興盛的中國近代社會文化史研究方法加以考察,以孔飛力著《叫魂》[1]、周錫瑞著《義和團運動的起源》[2]、杜贊奇著《文化、權力與國家》[3]、王笛著《茶館》[4]、韋斯諦主編《中國大眾宗教》[5]等論著為例,以期管窺西方史學家從事中國近代社會文化史的具體研究時,如何剖析和闡述的某些側面。
20世紀50年代中期伊始,西方歷史學向社會科學化轉向的趨勢逐漸增強。1961年,英國著名歷史學家E·H·卡爾曾積極肯定并推動是類潮流,他說“歷史學變得越來越社會學化,社會學變得越來越歷史學化,這樣對兩者都有更多的益處。讓社會學、歷史學之間的邊界保持更加廣闊的開放態勢,以便雙方溝通”[1](P162)。
美國歷史學社會科學化的趨勢為典型的代表。60、70年代以來,社會史已經超越政治史成為歷史學研究中最重要的領域之一。1978年美國社會史領域的博士論文數量是1958年的4倍,已經超過了政治史[1](導論P1)。歷史學與社會學、人類學、經濟學、統計學等學科相互交融的背景之下產生的社會史,使得史學研究的對象大為擴展,研究領域突破了以往以政治史為中心的范疇,而擴展到勞工史、婦女史、兒童史、人口史、家庭史、社區史、少數民族史等眾多領域。社會史的興起不僅擴展了歷史學家的學術視野,而且也使歷史學從一門描述性的人文學科轉換成為一門分析性的社會學科,極大地改變了傳統史學研究方式的落后面貌[1](P318)。
從20世紀80年代初期肇始,“新文化史”出現在歷史學的舞臺。受后現代主義思潮和文化人類學的影響,社會史領域也出現了“文化轉向”[7](導論P5),即越來越注重從文化的角度對社會現象加以闡述,史學家們不再僅僅滿足于描述下層人民生活的狀況,而是更加關注和期待了解文化體系是如何塑造民眾的身份認同、感情和日常生活的歷史面貌。
“中國研究”是美國歷史學研究的重要領域。上世紀40年代,費正清創立了不同于歐洲傳統漢學的中國研究,美國對中國的研究日漸成為一門“顯學”[1]。60、70年代,美國中國學研究呈現出繁榮局面,中國近代社會史逐漸占據了主流地位。以孔飛力、史景遷、周錫瑞、杜贊奇等學者為代表的美國第二代和第三代中國學家們已經不再局限于政治事件和精英人物的相關研究,而是更傾向于利用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對廣大群眾的社會生活和文化傳統加以考察,這推動了海外中國社會文化史的勃興。此外,中國政府推行的改革開放政策,亦為他們的研究提供了些許便利條件。
古語有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任何學術成果的鑄成都離不開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史家繼承了先賢者嚴謹細致的搜集、鑒別、歸納分析史料的方法,以及高超的敘事路徑。同時,他們亦創造性地運用了些許新方法,如計量史學方法、區域研究以及跨學科交叉的研究方法。
1.區域研究的創新視角。
倡導區域研究,是費正清開創的美國中國學研究范式與傳統歐洲漢學研究范式所呈現出明顯的不同點。區域研究又稱為地域史研究,將研究的范圍專門固定于某一特定地區,全面而系統地研究其內在的自然環境、社會階層、人口數量、經濟水平、交通狀況、政治制度等。施堅雅提出了宏觀區域理論,將中國橫向分為9個大區,運用區位理論、“中心地”的原則以及社會學中結構功能主義的方法考察區域的內部結構與外界聯系[1](P60)。
王笛的《茶館》書著,運用區域研究方法,描繪了近代中國大眾生活的側面。王氏將研究視角投放于成都,冀通過對該區茶館的敘事,窺探當時中國“市民社會”的相關狀況。王氏將成都的茶館作為了解中國社會的樣本范例,對茶館的社會地位、經濟運作以及政治斗爭等相關歷史面貌做出詳實的敘述,生動地刻畫出成都市民斑駁陸離的生活百態,且透過微觀研究和宏大敘事有機結合,解讀了國家政權和組織在現代化建設過程當中,是如何向下層滲透的大命題。
學者在民間文化和大眾宗教領域,也傾向于區域研究方式。譬如,萬至英曾就民間信仰形象的歷史沿革研究時,強調區域視角為切入,對江南地區商品經濟的發展面貌、民間文學與信仰、女性地位及財富、家庭觀念等多重維度的研究[5](P143-196)。華森亦選取了兩個富有代表性村落為案例,通過分析區域內特殊的道義經濟體系、地方精英統治、社會分層、祭祀慶典等側面,披露出“天后”正統化的過程[5](P57-92)。總而言之,區域研究在一定意義上,可克服“通史”重廣博而輕精深之瑕疵,為研究者提供一條深入解剖歷史真相的渠道路徑。
2.計量史學的運用。
計量史學是指利用數學和推論分析方法,根據實際數據統計,對歷史進行定量分析,再把定量結果用于歷史驗證。隨著信息技術的革新,為數據分析和信息存儲提供便利,計量史學運用于社會史等史學研究領域。
這一段關于“行俠仗義”的探討,發生在金庸先生所著的《倚天屠龍記》第五章末尾,便是謝遜大鬧天鷹教的場子,意圖搶奪屠龍刀之時。眾所周知,張翠山是武當七俠之一,而謝遜是臭名昭著的金毛獅王,按江湖中的話來說,乃是“正邪不兩立”。
計量史學對“美國中國學”研究貢獻頗大。施堅雅分析四川農村社會的經濟數據,提出了“市場層級理論”[1](P7);黃宗智在《華北小農經濟和社會變遷》中通過定量分析“滿鐵”調查的數據,提出了“小農經濟過密化”理論。周錫瑞《義和團運動的起源》成功之處也得益于計量史學方法的運用。
周錫瑞獨辟蹊徑,以定量和定性區分史料。定性史料主要是19世紀旅行家們講述的故事以及縣志,定量史料以及以此為依托的資料庫構成了周氏本書分析和寫作的基礎[2](P6)。周氏創建了一個包括山東省內各縣的人口數量、縣級人口密度、各縣士紳力量、自然災害的頻次及各地盜匪案件數量的數據庫,他根據特定的公式將這些史料信息換算成量化數字。周錫瑞在具體分析山東地區自然災害時,統計了各縣自然災害發生頻率、嚴重程度及因自然災害而獲免稅特權的次數,綜合換算出“災害指數”。另則,根據各項目中獨特的運算法則,周氏對山東各縣的人口密度、地主所有制程度、士紳力量等也進行了換算,按照相似性原則將程度相近的縣城劃歸到同一地區,是故將山東省劃分成六片內部社會經濟狀況相似的區域,這又為他的區域研究奠定了基礎。
總之,計量史學可助研究論點及論證更加精確化。計量史學的宗旨就是用“數據”說話,它所呈現出來的“數字語言”所具有的精確性,是傳統史學中常用的定性分析難以比擬的,因而能使史學研究成果更具說服力。當然,計量史學也帶有其不可規避的局限。有論者指出它受史料的依附程度太深,只有在數據資料比較充分的前提下,方才有施展的空間,而且數據中的誤差和錯訛有可能導致結果的偏差。所以,學者絕不能忽視鑒別史料真偽的基礎性工作,只有先科學評估后的數據,方可助益于學者正確探求歷史的真相。
3.跨學科方法的實踐嘗試。
隨著文化人類學、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法學等社會科學大舉進軍歷史研究領域,社會文化史領域出現了多學科交叉的特色。
杜贊奇在《文化、權力與國家》一書中也吸收了社會學科的成果。此書中的核心概念“國家政權建設”是社會學領域的概念,杜贊奇將其指代國家政權的現代化、官僚化及向基層鄉村社會滲透的過程。為了克服單一運用“國家政權建設”的弊端,杜贊奇提出“國家政權內卷化”概念。杜贊奇藉此分析國家財政收入和政府機構數量增加,但政府職能卻未有相應增強的根源。杜贊奇根據“后現代主義”思潮,提出了“文化的權力網絡”[3](中文版序P2),他認為象征符號、思想意識和價值觀念在本質上都是政治性的,充滿了政治博弈。
以區域研究、計量史學及多學科交叉為代表的新的研究方法的應用,使海外中國社會文化史的研究體現出了新的特色。
首先,微觀史學異軍突起,以小見大的描述成為史家敘述歷史的新途徑。在區域研究的指引下,研究者可以將研究的范圍縮小到某一地區,甚至集中到某一事件的發生發展、某一人物的命運或者某一個場所的變遷層面。王笛的《茶館》將成都的茶館當作解讀社會文化和歷史變遷的一個文本,通過解讀茶館作為一個日常的休閑場所、一個經濟實體以及政治角色所具有的作用和在社會中的地位,不僅描繪了成都的地方文化、社會生活和經濟狀況,而且也展現出了20世紀上半葉國家機器向下滲透的過程中國家文化與地方文化間的沖突和妥協。
其次,將敘事與分析有機結合,并且突出文化在權力的運作和社會運動中的重要性。與傳統的歷史敘事不同的是,社會文化史的敘事不僅僅滿足于告訴讀者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更是將敘事和分析有機地結合起來,為讀者解釋歷史事件背后文化的作用。
《叫魂》憑借其流暢的文筆和生動的情節被公認為敘事史的佳作,孔飛力先生在講述這個故事時就是邊敘事邊分析的。例如,在描述了妖術大恐慌的興起和蔓延之后,孔飛力先生通過解讀清代的碑刻和小說來了解民眾心中的鬼神觀念,從而分析妖術大恐慌的由來;又如在描述完全國大清剿的失敗和叫魂鬧劇的草草收場,孔飛力又從制度層面對官僚君主制中的非常規權力的運作作出了精辟的分析,并且揭示出在這個事件中君主、各級官僚和下層民眾所扮演的角色和他們之間的政治博弈。這種分析和敘事相結合的特點在周錫瑞的《義和團運動的起源》中也體現得十分明顯。周錫瑞在講述山東各地反洋教斗爭的具體過程時,也總是細致分析當地的經濟狀況、社會結構、民間文化和外來因素的影響,尤其是考察這些群眾運動是否與1899—1900年間的“義和團運動”有著相同的儀式。從他的分析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周錫瑞先生對文化因素的重視。
第三,突破西方中心觀,注重從中國自身尋求社會發展的力量。費正清開創的現代中國研究是以“沖擊—反應”模式為導向,這種研究取向須有“假定預設”,即19世紀的中國是一個停滯不前的社會,左右近代中國歷史進程最重要的影響來自于西方的沖擊。這種模式夸大了西方的影響,后來的史家逐漸察覺其弊端,并在新的社會文化史中加以修正,將探尋歷史發展動因的視角轉移到中國的本位社會。例如,周錫瑞雖然指出西方的經濟滲透給山東的農業和家庭手工業造成了沖擊,而且洋教的肆虐也是直接造成教民反抗的原因,但是義和團運動之所以能發展和壯大根本還是要從中國社會自身內部尋找原因,一方面它跟清政府對外軟弱妥協、對內剿撫不定的態度有關,清廷不明朗的放任態度實際上促使了拳民勢力的擴張;另一方面,它也離不開山東的地方文化,正是山東習武傳統中的“刀槍不入”的招式和民間戲曲小說中“降神附體”的儀式,使得義和團運動便于傳播,因而迅速蔓延。是故,周錫瑞認為推動是次社會運動發展的根源來自于中國社會內部。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海外中國近代社會文化史自從上世紀60、70年代興起以來,取得了較為豐富的研究成果,涌現出許多受海內外學術界公認的優秀著作[7]。作為西方學術的重要一環,雖然它在意識形態和指導思想上與我國國內的近代史研究有較大的差異,但是在研究方法上依然有不少可資借鑒之處,以期為開拓國內歷史學視野增添色彩。
[1](英)E·H·卡爾.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2]林·亨特.姜進譯.新文化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3]張廣智.西方史學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0.
[4]侯且岸.當代美國的“顯學”——美國現代中國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陳倩.區域研究在美國中國學中的興起.遼寧行政學院學報,2007,(5).
[6]劉照成.美國中國學研究,以施堅雅模式社會科學化趨向為中心的考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7]劉毓慶.文史研究突圍與歷史大循環的發現.晉陽學刊,2003,(1).
羅澄洋 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 碩士研究生
(責編 樊 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