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高 學
(河南大學 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莊子》在《逍遙游》一篇中描繪了“游”的極致境界——“逍遙”,并進一步把這種境界歸為自然而然的“一”和“道”,從而奠定了《莊子》一書的靈魂和基調。《齊物論》上承《逍遙游》的精神主旨,展開了對什么是“逍遙”之境以及如何達到這種境界的論述。而所謂的境界,最早來源于佛教典籍,原來是境和界兩個名詞,各自分開來講,并各有其指向的意義;境、界結合,作境界講則是后來的事。牟宗三認為,這種境界是從主觀意義上講的。他說:“主觀上的心境修養到什么程度,所看到的一切東西都往上升,就達到什么程度,這就是境界,這個境界就成為主觀的意義。”[1]103由此可知,境界主要是指人主觀上的感知能力或感知水平,例如人對某件事物的感知水平。而《齊物論》正是在這樣的感知水平上來談什么是“逍遙游”的境界以及如何達到這種境界。
古往今來,學者們對“齊物論”的基本內涵都有不同的理解,概括起來可以分為三種:其一,認為“齊物論”就是“齊物”論,以西晉郭象為代表;其二,認為“齊物論”應作齊“物論”,以近代嚴復為代表;其三,以當代陳鼓應為代表,認為“齊物論”“包括齊、物論(即人物之論平等觀)與齊物、論(即申論萬物平等觀)”[2]38。筆者認為,對于“齊物論”基本內涵的理解,應當建立在對《齊物論》所含有的境界形態的認識基礎之上。
道家思想體系中的自然與我們現在所理解的自然是有差異的。牟宗三認為,在道家的思想體系中,“自然是個精神生活上的觀念,就是自由自在,自己如此,無所依靠”[1]103,而不是如今我們日常所理解的自然界中的自然。我們現在使用的自然概念多受西方自然觀念的影響,是指與社會現象相對的自然現象,是一種客觀的現象。《齊物論》開篇就提出了一種“吾喪我”的精神境界,并通過“人籟”、“地籟”和“天籟”展開了對這種境界形態中自然觀的論述。
莊子在《齊物論》中首先通過子綦和子游的對話,呈現出了一個自然的境界形態。子綦曰:
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莊子·齊物論》)
莊子在這里通過子綦非常生動地描述了大風的不同聲響,這也代表了自然界中各種不同的現象。子綦又曰:
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莊子·齊物論》)
馮友蘭認為,莊子“并不是提出這個問題尋求回答,而是要取消這個問題,認為無需回答”,因為“‘自己’和‘自取’都表示不需要另外一個發動者,所以說:‘怒者其誰邪?’”[3]21-22這就說明,自然或物產生的各種現象都是出于自身的。對此,郭象認為:
夫天籟者,豈復別有一物哉?即眾竅比竹之屬,接乎有生之類,會而共成一天而。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自生而,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而,非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豈蒼蒼之謂哉!而或者謂天籟役物使從己也。夫天且不能自有,況能有物哉!故天者,萬物之總名也,莫適為天,誰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無所出焉,此天道也。[4]55-56
郭象從生成的意義上指出,“物”“自生”而為“自然”,而為“天道”。但是,“天籟”實際上是“隱機者”達到的一種精神狀態,而且只為精神層面的一種境界形態。這種境界形態是個體對天地萬物的一種主觀感覺。而個體主觀感覺認識的不同,就會有“人籟”、“地籟”、“天籟”的不同認識。這種不同的認識,不是知識層面上的認識,不具有客觀性。
然而,人類實際上是很容易把主觀上的境界形態理解成為事實就是如此。這一點在理解自然的時候比較明顯。《齊物論》即是從對自然之“物”的論述開始,把“天籟”之境理解成是“物”自然而然的結果——無所生,也無所用,也就是莊子所講的“齊物”。在莊子的世界里,這種“齊物”正是其“天道”觀的體現。陳仁仁在《齊物·齊言·齊論——“齊物論”也釋》一文中認為:“莊子所謂的‘物性本齊’是從道的層面來看的,而道必須展開與流行,于是就有了存在差異的‘不齊’之物,這時已進入了物的層面。”[5]16這種理解方式是在實有的層面來理解“道”,認為世界上存在一個“道”的東西,道的展開與流行就產生了“‘不齊’之物”,而沒有真正地理解道家思想中“無”的真正涵義。
總之,“齊物”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理解“道”的途徑。在現實中,“物”呈現給我們的都是一個有差別的狀態,而且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差別。但是,“齊物”卻是要破除或者超越這些差別與影響,把它們看成“物”自身自然而然的結果。這種自然而然即是“天然”,也就是“天道”,也就是無作用、無影響的靜態體觀的結果,也就是“隱機者”所達到“天籟”的精神境界。《齊物論》也正是從這種“天籟”之境轉向了對人的境界形態的理解。
對于人所處境界形態的理解,在《齊物論》中,是從“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到“吾獨且奈何哉”。于此,莊子從自然的“天籟”之境轉向了對人的境界形態的理解。莊子曰: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搆,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執,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莊子·齊物論》)
這一段,莊子分別對“大知”和“小知”兩種人在不同情況下的心理情態進行了生動描繪。馮友蘭也認為,莊子在此講的是人的主觀世界,“是用形象化的語言寫心理現象的千變萬化”[3]22。莊子認為,雖然有大智慧的人廣博豁達,其言論也猶如成玄英所說的“猛火炎燎原野,清蕩無遺”[4]57,但是他們和“小知”之人一樣都是“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搆,日以心斗”,表現出“縵”、“窖”、“密”三種精神情態。而有這些情態的人都有恐懼之心、是非之心,他們就像自然之物到了秋冬季節就會衰敗一樣,最后都會衰亡;他們沉溺于自己所做的事情而不能回復如初;他們“厭沒于欲,老而愈恤”[4]59;他們有“耽滯之心”[4]59,心靈閉塞受到束縛而不能得到解脫。在莊子看來,這些“喜怒哀樂,慮嘆變執,姚佚啟態”的心理情態,就好像“樂出虛,蒸成菌”,而“大知”、“小知”之人卻沒有認識到他們為什么會是這樣的。
上一段表述了莊子對“大知”、“小知”之人境界形態的批判,并指出這些形態就像“樂出虛,蒸成菌”一樣。而“樂出虛,蒸成菌”就是文章第一部分論述的自然存在樣態,是自然而然的結果。由此可知,莊子是把對自然的理解移情于對人的理解,把人看成與自然之物一樣的存在,用“齊物”來“齊人”。然而,這里就存在著一個問題,人和物能否等同,物的自然而然和人的自然而然是一樣的嗎?如果從實有的層面上來看,人的自然而然就是“縵”、“窖”、“密”,那么人就會有恐懼之心和是非之心,就會有“喜怒哀樂,慮嘆變執,姚佚啟態”。因此,“縵”、“窖”、“密”才是人的自然本性的表現,而用自然之物的一些現象來理解人則顯然是荒謬的。但是,如果從精神境界層面上看,從自然的“天籟”之境來理解人表現出的差別,并破除或者超越這些差別,那么最后達到“道通為一”的境界則是可以理解的。莊子也正是在后一種意義上來理解人的存在樣態的。
上一部分是對莊子關于人的心理情態認識的論述,接下來一段來看莊子對人與人、人與物之間關系的論述。莊子曰: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莊子·齊物論》)
郭象認為,莊子所講的“彼”為“自然”,而“自然生我,我自然生”[4]62;由自然而生的“我”完全稟受自然之理,并不受其他外在力量的支配。因此,人完全也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實現自己的目的。正如成玄英所說“信己而用,可意而行,天機自張,率性而動,自濟自足,豈假物哉”[4]62。然而,人的這種“信己”而行是看不到的,所表現出來的只是“情智”。莊子認為,人的“百骸、九竅、六藏”對個人而言,并沒有親疏遠近之分。因此,人也不要去尋求君臣之間的差別,也不要尋求是否有真君存在。因為無論人是否能尋求到,都不會對他有什么損益。在莊子看來,人終生稟受自然之理,但是一旦有了是非之心而“與物相刃相靡”,就會“終身役役不見其成功”,就會“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這是非常可悲可哀的,這樣的人活著和死了沒有什么區別。然而,世人往往如此,正如郭象所言,“心形并馳,困而不反”,“皆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矣”,“不知其所以生而自生矣”[4]66。莊子主張,人應當認識到自己是自用自足、自然而然的,應“隨其成心而師之”。世人以不成之心來代替“成心”,就會“堅執是非”,學他人的長處來代替自己的短處;就會如成玄英所言,“先分別而后是非,先造途而后至越”[4]67。以上就是莊子所說,人有了是非之心后,“以無有為有”,雖然有大禹神人,也不能讓其醒悟。
由上可知,莊子從萬物自然而然的“齊物”之境出發,把人看成是和物一樣完全稟受自然之理自然而生的存在。但是,人卻往往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堅執是非”、“困而不反”。這種理解模式,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泯滅人性的。當然,在莊子看來,物性和人性是沒有分別的,它們都是自然而然的結果;他是用對自然的理解來觀照人,把人的“縵”、“窖”、“密”和“是非”之心看成是不“成心”的結果。從現在科學的角度來看,任何一物都不可能自然而然成其自己。例如,樹的種子具有成為樹的可能性,但是沒有光、水、土壤和適宜的溫度等外界條件,它的自然而然是不可能的。因此,莊子的“齊物”,只能是一種主觀的、理想的境界形態;而用這種境界形態來理解人,也只能是一種主觀的、理想的境界形態;如果把這種境界形態當做實有的形態,則是非常荒謬的。
莊子根據自然的“天籟”之境來理解人的存在樣態,把人看成是與物一樣完全稟受自然之理的存在物,從而否定了個體的主體性,進而對文化也采取了否定的態度,不承認知識的客觀性地位,否定了知識的意義。勞思光在其《新編中國哲學史》中也認為,莊子從“情意我”的角度對“認知我”進行了否定,認為知識存在的無意義[6]197。在莊子看來,文化上的紛爭都是由于人有“是非”之心的結果,也正是這種是非之心才生出了主觀上的是非偏見,才不能認識到真正的自我——道的境界。
莊子不但指出了文化現象的上述問題,而且提出了解決這種問題的方法。莊子曰: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于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莊子·齊物論》)
這一段表達的是莊子對言論或者學說的態度。成玄英認為,莊子所講的“言”是指“言者必有詮辯”而與“風吹”不同,而“言者”又“咸言我是”、“彼我情偏”[4]68,因此沒有統一的定論。這種認識基本上符合莊子的意思。莊子由此開始否定言論,否定各家學說,更進一步地否定社會文化。莊子認為,儒墨各家都以自己的言論為“是”而以其他的言論為“非”,而各家“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則“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然而,“道隱于小成”與“言隱于榮華”在理論上似乎不是一個層次的問題,前者是知識不可避免的問題,后者是指言論的問題。那么,莊子又為何把二者放在一起相提并論呢?對此,勞思光認為這可能與莊子所處的時代有關。他說:“是非之事,與巧辯偽飾之關系,似亦只在特殊條件下成立。但莊子否定認知活動之意義時,確對‘辯’甚為重視。此當與莊子之時代有關,蓋莊子時,名家墨家之徒,皆喜用詭辯以炫其智。故莊子乃視‘辯’為一大智障。”[6]198成玄英指出,莊子所謂的“小成”是指“仁義五德”,“榮華”是指“浮辯之辭”[4]70。如果這樣來講,正如老子所說的“大道廢,有仁義”(《老子》第18 章),莊子是把儒墨各家的言論都看成是“浮辯之辭”,都是不合于“道”的,這也就把儒墨各家的“是”與“非”看成是“道”或隱或棄的結果。莊子認為,如果要合于“道”,就要能夠做到“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也就是泯滅“是非”,也就是“莫若以明”。
何謂“莫若以明”?吳根友認為,歷史有兩種類型的解釋:一種“偏重于從思想發展脈絡來解釋,可稱之為‘虛解’”;另一種“是從詞匯、語言分析出發,然后再參以思想史時進行解釋,可稱之為‘實解’”。于是,他又提出了第三種解釋——“合解”,認為“莫若以明”“是從道和天的角度來看‘物’之是非、可與不可”[7]32。莊子曰: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莊子·齊物論》)
莊子認為,“物無非彼,物無非是”,但是人卻往往堅持己見,認為自己的認識是正確的,而他人的認識是錯誤的,沒有認識到各自只是偏安一所、各執一端,由此產生紛爭以至無窮無盡。而這些紛爭都是沒有真正理解“道”的體現。在莊子的世界里,真正的“道”是沒有“是”、“非”紛爭的。成玄英對此解釋為在把握到“道”的圣人那里才能做到“是非兩幻,凝神獨見而無對于天下”,才可以“得道樞要”而“會其玄極”[4]73,才會“會其玄極”而“得其環中”。而郭象則認為:“夫是非反覆,相尋無窮,故謂之環。環中,空矣;今以是非為環而得其中者,無是無非也。”[4]74因此,“道”之樞為“環中”,而“環中”即是“無是無非”;以“無是無非”來看“是”與“非”之無窮,即是“莫若以明”。而以“莫若以明”來看萬物,就是莊子所說的“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莊子·齊物論》)。
在莊子的世界里,文化上的差異和紛爭都是虛假和不真實的,都是各以“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各家學說沒有認識到萬物根本上是沒有差別的,它們所表現的差異只是自然而然的結果。如莊子所說: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莊子·齊物論》)
莊子認為,人之“可”與“不可”,物之“然”與“不然”,事之“成”與“毀”,這些都是虛幻的、不真實的,都只是“道”的體現。“道”“復通為一”,表現為萬事萬理的分別,如果人認識不到此理,就會“勞神明為一”。成玄英認為,“愚者勞役神明邂逅言辯而求一者,與彼不一無以異矣,不足賴也”[4]79。也就是說,人如果各自以是非之心去努力不懈地尋求唯一不變的真理,就會產生各自所認為是真理的“真理”。而這些所謂的“真理”,在莊子看來都是虛假的和不可靠的。如果人要認識世界的面目,就要“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這也就是莊子所講的“不離是非而得無是無非”[4]80,也就是“道通為一”。
因此,莊子主張“是”、“非”之論都是沒有價值的,事物“是”與“非”的表現只是暫時的,所以沒有必要對其進行區分,關鍵的是要認識到是非紛爭背后的“道”,從“道通為一”的角度來看萬物萬事的是非爭執。只有這樣,人們才能做到無愛無私,才會達到“玄同彼我”之境,才可以避免終日碌碌無為而無所成。
在上文對自然、人和文化的境界形態的論述中,已經蘊含著對莊子“道”的境界形態的理解。莊子也正是從“道”的境界來梳理自然、人與文化,主張泯滅“是”、“非”,破除紛爭,到達“道通為一”的境界。
然而,莊子的言論本身是不是也是“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呢?莊子曰: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莊子·齊物論》)
有人認為莊子的這段話是一種詭辯論或是一種相對主義,如劉文英在其《中國古代的時空觀念》一書中從時空的客觀性角度指出:“他(莊子,作者加)認為一切久暫、大小的差別,統統可以‘齊’而為‘一’。就是說,它們之間沒有什么客觀的差別。”[8]110從經驗的角度來講,莊子所講的沒有大小、長短和久暫的差別的確是一種相對主義,忽略了相對事物中的絕對性。但是,在莊子的世界里,他并不是要對各種事物現象作出分別。陳鼓應認為,莊子的目的“乃在于擴展人的視野,以透破現象界中的時空界線”,從而“心靈才能從鎖閉的境域中超拔出來”[2]82。而實際上,莊子是為了說明自己言無“是”無“非”與他人言“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雖然看似都是“相與為類”的言議論,但實際上是不一樣的。成玄英認為:
類者,輩徒相似之類也。但群生愚迷,滯是滯非。今論乃欲反彼世情,破茲迷執,故假且說無是無非,則用為真道。是故復言相與為類,此則遣于無是無非也。既而遣之又遣,方至重玄也。[4]85
這也就可以把莊子的無“是”無“非”之論看成是權宜之計,是為駁斥“是”、“非”之論到達“重玄”之境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宋代學者呂惠卿也認為,“莊子方且言之,而恐學者之滯于其言也,故先為此說,使之忘言以求之也”[9]36。在莊子那里,到達“道”的境界是要認識到“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認識到萬物沒有長短高低上下之分;而從“一”到“二”,再到“三”,即是從“無”到“有”,也即代表了從一以至無窮。郭象認為,“夫一,無言也,而有言則至三。況尋其末數,其可窮乎”[4]89。成玄英認為,“一切成法,本無名字,從無生有,遂至于斯矣”[4]89。因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人要認識到世界的根本在于無,不要追逐于有;要各安其性,不要執著于是是非非。
接下來,莊子對“道”的境界進行了詳細描述。莊子曰: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圣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不廉不嗛,不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園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莊子·齊物論》)
這也就是說,“道”無處不在,其理也不局限于某一領域。因此,人的言論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只有人有了自己的認識之后,才會區分對與錯、“是”與“非”,并具體表現為“八德”。而只有那些掌握了“道”的圣人,才會對是非分別“存而不論”、“論而不議”、“議而不辯”。這也就是莊子所講的“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不廉不嗛,不勇不忮”,也就像“天府”一樣,“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到達這種境界的人,從“道”的境界來觀照萬物,使自己從狹隘的視界中解脫出來,不再偏執一方,不再“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這也正如海德格爾把“存在者”看成是“涌現著的在場”的自然“存在者整體”,“讓存在者是其所是”,從而否認“真理”是“正確命題的標志”,是“由某個人類‘主體’對一個‘客體’所說出的、并且在某個地方——我們不知道在哪個域——‘有效’的命題的標志”[10]218-219。莊子也正是要破除各種“所是”或者執念的蒙蔽,使心靈敞開,最終到達“玄同彼我”的境界。
綜上所述,莊子從對自然存在樣態的感知開始,經過對人、文化和“道”的境界形態的論述,為我們呈現一個“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道”的境界。這是首先肯定了一個物的自然而然的境界,以對自然的理解來理解人及其文化,泯滅了人類的情感差異與文化上的紛爭,把所有的一切都歸入以“無”為“一”的“道”。這種認知方法,實際上是從“無”的角度出發,否認了各種思想觀念形成的結論和存在的價值,否定了真理的實在性。莊子的這種做法,是從萬事萬物自身的存在性來觀照它們各自的本身,使人從各自所執著的存在樣態中解放出來。從這一點上來看,莊子的“齊物論”就是“齊”“物”和“論”,把“物”和“論”都看成是“道”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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