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海宏
(隴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甘肅成縣742500)
女媧作為遠古神話人物之一,其造人、補天之功績備受后人崇敬。女媧事跡經歷代文人們的不斷闡釋與創造,其神職除生化萬物、補綴蒼天外,更與伏羲形象發生了粘連。在神話傳說的肇始下,女媧形象成為了中國文學母題畫廊中最具象征意蘊的原型之一。可以說,她的形象的嬗變是不同時期社會理念、文學功能、文化風尚的折射。
女媧神話在上古神話口耳相傳時期到底以怎樣的形態存在,現在已無從考證。先秦史料中已有了女媧神話的零星記載,在傳世典籍中,“女媧”之名最早見于《山海經》之中,如《山海經·大荒西經》記載:“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1]9。”(郭璞注: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其腹化為此神)《楚辭·天問》記載:“登立為帝,孰道尚之?女媧有體,孰制匠之[1]9?”(王逸注:傳言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其體如此,誰所制匠而圖之乎)《長沙子彈庫帛書》:“曰故□熊雹戲(伏羲)……乃娶□□□子之子曰女皇(媧),是生子四□是襄,天踐是格,參化法兆,為禹為萬(契)以司堵(土),襄晷天步,□乃上下朕斷,山陵不□,乃名山川四海,□熏氣魄氣,以為其□,以涉山陵,瀧汩淵漫,未有日月,四神相代,乃步以為歲,是為四時[2]64。”帛書是在楚地民間流傳的一則講述伏羲女媧的神話文本,首次提到伏羲女媧對偶神話。與后來的《淮南子·覽冥訓》相類似但又有所差異。在此女媧和共工已經有了關聯,也與伏羲成為了對偶神。此外,在《列子》之中亦有兩則關于女媧的記載,其一曰:“庖犧氏、女媧氏、神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3]62。”其二記載為:“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其后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3]122。”因“與顓頊爭為帝”而不勝,故共工怒毀天地。但共工所毀之天地,是在女媧補天之后。這些記載已道出女媧是宇宙間最早出現的創始神,她造化萬物,與可能是手足的伏羲結為夫婦,以及補天和創建天地秩序等。
到了漢代,女媧神話就已有了完整的摶土造人以及補天情節。造人情節東漢應劭《風俗通義·佚文》載:“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于絙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也;貧賤凡庸者,纟亙人也。女媧,伏羲之妹,禱神祗,置婚姻,合夫婦也[4]449。”補天情節在《淮南子·覽冥訓》中有較為完整的記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背方州,抱圓天。和春陽夏,殺秋約冬,枕方寢繩,陰陽之所壅沈不通者,竅理之;逆氣戾物,傷民厚積者,絕止之[5]264。”《淮南子》中的女媧形象已明顯受到漢初黃老思想的侵染,女媧經過道德化的塑造后,已經成了不彰顯其功、十足道家形象的圣人,儼然是一位恢復宇宙秩序、拯救蒼生于苦難的文化英雄形象。此外,東漢哲學家王充在《論衡》中也提到了女媧補天之事,他在《論衡·談天篇》中說:“儒書言:‘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女媧銷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天不足西北,故日月移焉;地不足東南,故百川注焉。’此久遠之文,世間是之言也[6]167。”在《論衡·順鼓篇》里對祭女媧祈雨與補天做了更詳細的記載:“‘雨不霽,祭女媧',于禮何見?伏羲、女媧,俱圣者也,舍伏羲而祭女媧,《春秋》不言。董仲舒之議,其故何哉?俗圖畫女媧之象為婦人之形,又其號曰‘女’。仲舒之意,殆謂女媧古婦人帝王者也。男陽而女陰,陰氣為害,故祭女媧求福佑也。傳又言: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女媧消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之足以立四極。仲舒之祭女媧,殆見此傳也。本有補蒼天、立四極之神,天氣不和,陽道不勝,儻女媧以精神助圣王止雨湛乎[6]247!”在《列子》中女媧補天與共工觸山還沒有很直接的關聯,而在王充《論衡》中女媧補天便是因為共工觸山所引發的災難。
漢代無名氏史書《世本》多次論說到女媧,述其“女氏,天皇封弟媧于汝水之陽,后為天子,因稱女皇,其后為女氏”,“女媧作笙簧”,“女媧氏命娥陵氏制都良管,以一天下之音;命圣氏為斑營,合日月星辰,名曰充樂。既成,天下無不得理”。而《淮南子·說林篇》對女媧的一日七十變化做了解釋,其載曰:“黃帝生陰陽,上駢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蝸所以七十化也[1]11。”(高誘注:黃帝,古天神也。始造人之時,化生陰陽。上駢、桑林,皆神名。女媧,王天下者也,七十變化,此言造化治世非一人之功也)對女媧一日七十變化的特性,劉歆在《帝王世紀輯存》也有相似記載:“女媧風姓,承伏羲制度,亦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7]200。”
魏晉南北朝時期,文人對女媧神話的書寫就更多了。最早出現的是曹植的《女媧贊》,其詩云:“古之國君,造簧作笙。禮物未就,軒轅纂成。或云二皇,人首蛇形;神化七十,何德之靈[8]832!”曹植選取了神話傳說中的部分內容對女媧加以贊美。在曹植的另一篇美文《洛神賦》中,曹植將造笙簧的女媧進一步想象為清歌漫舞的美妙姿態:“于是屏翳收風,川后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鸞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云車之容裔。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8]787。”這里將女媧塑造成了具有美妙音樂才能的仙女形象。西晉的文學家張華在《博物志》“地”條下記載:“天地初不足,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鱉足以立四極。其后共工氏與顓頊氏爭帝,而怒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后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注焉[9]20。”張華的觀點與王充在《論衡·談天篇》中的觀點有較大的出入。南朝劉宋時期王歆之《南康記》有女媧石的記載:“歸美山,山石紅丹,赫若采繪;峨峨秀上,切霄鄰景,名曰女媧石。大風雨后,天澄氣清,聞弦管聲[10]45。”江淹《遂古篇》中寫道:“女媧煉石,補蒼天兮;共工所觸,不周山兮[11]35。”劉孝威在《侍宴樂游林光殿曲水詩》里曾有:“女媧補石,重華棄金。湯羅禹扇,羲瑟農琴[12]1875。”的記載。而王延壽《魯靈光殿賦》里則有“上紀開辟,遂古之初,五龍比翼,人皇九頭,伏羲鱗身,女媧蛇軀[13]56”(張載注:女媧,亦三皇也。李善注:《列子》曰:伏羲、女媧,蛇身而人面.有大圣之德。《玄中記》曰:伏羲龍身,女媧蛇軀)的記述。
通過概述,大體可勾畫出女媧神話在唐代以前流變的簡單脈絡:在繼承了先秦以來的神話余緒,特別是歷經了從史前到夏、商、周、漢漫長的歷史演變,眾多詩人、史學家以其獨立的主體參與意識不斷地將女媧神話擴充、發展和改造,這樣就使得女媧神話中的上古神話因素逐漸減少,歷史、文學甚至道德評價等非神話因素卻相應地增加了。在魏晉南北朝玄學、佛學、讖緯方術、陰陽五行等思潮的影響下,女媧神話的內容滲入到了各種類型的文學作品之中,以文學素材的新面貌出現了,這表現在三個方面。
(1)女媧形象的固化與放大。女媧形象最初的狀態是與上古初民的審美心智相吻合的。在郭璞《山海經注》里就有“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的記載;王逸《楚辭注》里有“傳言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之說。此外,在《列子》之中亦有“庖犧氏、女媧氏、神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的推測;在劉歆的《帝王世紀輯存》也有“女媧風姓,承伏羲制度,亦人頭蛇身”的相似記載。可見女蝸為人首蛇形的說法在唐代之前已經被固化了,而這種固化也意味著女媧形象中人格化和祖先信仰的上升,其神格的日益弱化。在曹植的《洛神賦》中,曹植將女媧塑造成了具有美妙音樂才能的仙女形象,這里女媧、馮夷與“五岳”“九魁”“太陰”“元闕”“蒼龍”“白虎”等一起,構成一幅五彩繽紛的美好圖景。其神話的厚重蘊涵漸漸淡化了,進而聚積成了一種藝術形象,成為了文學家狀物夸張,馳騁想象的素材。在劉孝威《侍宴樂游林光殿曲水詩》之中,將女媧和舜并舉,來摩寫其不朽的功業。這些以短小精悍的文學樣式出現的作品,將女媧神話融人其中,拓展了詩的深度和厚度,創作出了意境和情感的錘煉和疊加,為更好地抒發詩人的情感起了重要作用。這里作者所依據的已經不是原始神話的因素,而是已經經過“放大”的文學材料。
(2)女媧形象體現出了趨善的神格。唐前女媧神話在神性的塑造上更看重她的“善性”,描繪她的恩澤和對人類的佑助,努力借助她的力量去化物、造人和補天。在《長沙子彈庫帛書》中其“生子四□是襄,天踐是格……是為四時”的化物之功;《風俗通義》里她“摶黃土作人”“置婚姻,合夫婦”的壯舉;《淮南子》中她“煉五色石以補蒼天”的英雄形象,無不體現出她趨善的神格。這種鮮明的趨善傾向正反映了兩漢時期朝氣蓬勃、奮發向上的時代特色;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儒家文化式微、釋道兩家文化的勃興,人們對佛祖與老子的信奉成為了民族凝聚的一種精神紐帶,南北各民族借用女媧、伏羲、神農氏、炎帝等共同的神話模式,這一模式不僅發展了女媧形象趨善的神格,也使華夏文化的共同體在神話中得到了真正的統一。
(3)“摶土造人”和“煉石補天”兩大模式的確立。女媧神話在唐代以前主要有“摶土造人”和“煉石補天”兩大模式。而后者尤為漢人所重視,《淮南子》頌揚女媧“不彰其功,不揚其聲”完全是道家真人的模樣,這種傾向成為唐代以前主流意識的載體,這說明對女媧宏大而神圣的建構并未超出“造人”和“補天”兩大范疇,唐代以前所有女媧的文學書寫均是圍繞其作為圣王的特征——造人和補天而展開的。
總之,在唐代以前,文學家、史學家筆下的女媧神話母題已有造人、補天、制樂器等,而尤以“補天——秩序重整”模式最常被提及。可以說,女媧神話母題在唐代以前文學家、史學家手中已經被反復運用,而在文學作品中其精神元素也得以繼承并傳遞,大量的文學作品也因此得以豐富,從而衍生出了一片新的文學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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