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月英



溫飛卿的《商山早行》中,頷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素來為人稱道,因其純用名詞,從普通的場景中見出苦悶的心情。這是很難用畫筆描繪出的畫面,而通過名詞的揀擇與鋪陳,那種早起出發時的孤獨與寂寞,卻歷歷如在目前。
接下來的“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各家對此的評價卻褒貶不一,沈德潛就認為這兩句在整首詩中較為“卑弱”。大致的原因是這句仍然狀景體物,雖然亦具風致,到底已有珠玉文辭在前,因此看起來就顯得可有可無了。沈德潛所謂的“卑弱”,所表達的意思實際上指這句在詩中并非警句,如同湊詩用的句子罷了。
然而在這句詩里,有著很少入詩的枳花。枳這種植物,早在《周禮·考工記序》里便已被提及:“橘逾淮而北為枳。”《晏子春秋》里化用了這個典故,以那句“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而更加廣為人知。實際上,蕓香科枳屬的枳,和蕓香科柑橘屬的橘雖然同屬卻并不同科,是不同的植物。枳的果實味道酸苦,無法直接食用,可以制成中藥里的枳實、枳殼。枳和橘的區別,大致為枳的植株較橘矮小,枝干曲折且多刺,種在院子里可以形成天然的樹籬,比如陸游詩里的“枳籬茅屋枕孤峰”,讀來有一種野趣。
此外,從葉子上來分辨,枳葉是三出復葉,即葉柄的頂端有三片小葉,而橘是單身復葉,在葉柄和葉片之間形成一個明顯的關節,看起來就如同是大葉子和小葉子上下拼合而成的樹葉。枳亦稱枸橘,據《中國植物志》,也有將柑橘科的酸橙制成枳實的記載。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提及枸橘又名臭橘,認為枸橘的果實“形如枳實,而殼薄不香”,被人用來冒充枳實。然而對于枸橘和枳的不同,僅有這語焉不詳的九個字,并沒有說明出兩者之間具體的區別。因此本文依照《中國植物志》的描述,將枳、枸橘和臭橘,視作同一種植物的別稱。
枳花白色,花瓣五出,開在春季,《商山早行》是一首作于春日旅途中的詩。這種花的顏色和香氣都沒有特別可稱道之處,因此用植物來托物言志的古代詩文那么多,單獨稱美枳花的作品則極為少見。商山在陜西商洛一帶,距離長安已經有一段距離了。而在那個凄涼的清晨,溫庭筠又要離開商山,去到更加遙遠的地方。他心心念念的長安,已經遠成了一個夢。在出發的時刻,白色花瓣的枳花開在驛墻邊,是這個場景中惟一的亮色。明人周珽注意到了這點,因此寫道:“而五六落字‘明字,詩眼秀拔,誰謂晚唐乏盛、中唐音耶?”紀昀卻贊同沈德潛的觀點,認為“歸愚譏五六卑弱,良是。”我因此疑心周珽見過枳樹開花的時候,而沈德潛、紀昀則未必。要看到枳樹之后,才能明白寫下“枳花明驛墻”的這個人,當時心里有多么難過。這亮色來自于一種如此樸素的花朵,因此這里面的悲哀顯得益發的委婉和黯淡,且有無限的言外之意。
溫飛卿另有一首《送洛南李主簿》,洛南屬商州。詩的前兩聯,他描述了想像中李主簿旅途所見商山的景色:“想君秦塞外,因見遠山青。槲葉曉迷路,枳花春滿庭。”讀到這里“槲葉”和“枳花”的意象,很容易聯想起“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槲樹要在春天長出新葉的時候,枝條上去年的枯葉才紛紛褪去,而這時正是枳花開放的季節。北宋唐慎微在《證類本草》中記載:“枳殼生商州川谷,今京西江湖州郡皆有之,以商州者為佳。”枳殼是商州的特產,在溫庭筠的時代,槲樹的落葉和白色的枳花,是商山春天尋常的景色。唐代朱慶余有一首《商州王中丞留吃枳殼》:“方物就中名最遠,只應愈疾味偏嘉。若教盡吃人人與,采盡商山枳殼花。”從中亦可想見商山遍植枳樹的情形。而這首詩本身也寫得十分有趣,主人留客人同吃枳殼,除了藥效,還有不錯的味道。于是客人擔心如果大家都這么吃將起來,會把商山的枳殼都采盡吧。這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像是在分食好吃的零食一樣。比起白居易“實成乃是枳,臭苦不堪食”的大有深意,這首吃枳殼的詩別有一種可愛之處。連傳統上公認不好吃的東西都可以吃得心滿意足,這種風趣并不多見。我猜想也許枳殼可以像陳皮一樣,加點調味料也能制成零食。或者在檸檬傳入中國之前,早已有吃貨把以酸苦出名的枳開發出類似檸檬的調味效果。只是文獻中尚未找到這樣的佐證,倒是用陳皮調味的情況很常見。
由商山種滿枳樹,可見固然“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是佳句,然而“枳花明驛墻”的畫面,同樣寫出了商山春天的景色。那是用樸素的枳花、商山的枳樹和“明”的字義結合起來,所產生的一種獨特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