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3歲的伯納德·馬丁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里,與23歲的自己不期而遇。8月30日,這位前美軍上尉來北京參加“國家記憶——美國國家檔案館館藏二戰中美友好合作影像展”開幕式。工作人員用輪椅把他推到一張黑白照片旁,照片中,一名背著行軍包的美國軍官和一名戴著鋼盔的中國士兵站在緬甸叢林里的一條小路上,互相幫忙檢驗對方槍支。
照片中那個低著頭、看不清臉的年輕軍官,就是馬丁。70年前,他作為美軍突擊隊一員,與中國遠征軍一起從日軍手中搶回緬甸密支那機場,獲得了戰場的主動權,改變了中國西南的戰略形勢。
4年前,鄧康延所在的公司要拍攝一部和抗戰老兵有關的紀錄片,他在美國國家檔案館待了22天,尋找當年的影像資料。檔案館的工作人員把一層一層蒙著灰的老照片翻出來,有的甚至是第一次被打開。在這些無人問津的老照片里,鄧康延發現了一段已經失落的記憶。
展板上每一幅黑白照片背后,都曾有一個有色彩的生命。12歲的上等兵李樂貝(音)曾站立起身連續向日軍投擲了兩整箱手榴彈,攝影師摁下快門的那一刻,他正仰著頭向兩名美軍聯絡官炫耀手里的湯姆式沖鋒槍。一群中國年輕退伍兵用雙拐支撐著失去小腿的身體,他們在康復營地學習新的生存技能——打鐵、編織、木工,中緬印戰區美軍總司令史迪威將軍和他們講話時,摘下了頭上的帽子。
還有一些屬于溫情的記憶,讓這些士兵在硝煙中得以喘息。一位年長的中國男子挑著籃子,裝著所剩無幾的家當回到焚毀的騰沖城里,向路邊的一名美軍軍士借火點燃了香煙;二等兵唐納德用一間緬甸房屋的木板改造成一個沖浪板,光著上身在叢林的河里快活地滑水;技術軍士詹姆士舉著釘錘,像擊落日軍B29轟炸機一樣,在墻上留下一片飛蛾殘骸,嘴里還嘟囔著:“這就是殘酷的戰爭!”
這些來自正面戰場的照片,讓觀眾得以了解中美軍人的作戰與生活。有人跟鄧康延說,展覽有助于中美關系的發展,但也提醒他,要注意尺度。“什么是尺度?我覺得任何真實的,就是人類最大的尺度!”鄧康延說。
馬丁記得,在緬甸叢林中休息時,突然遇到一隊中國士兵,臉上帶著微笑,伸出手指比出勝利的手勢,他們身上的負重是美軍的兩倍,里面還有炊具,一邊走一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當我們的空投食物丟失或者被搶奪時,真的很感謝他們帶了所有的廚房用具,我們只帶了背包、三天的補給和一把鏟子。”馬丁說。
一次,美軍突擊隊進攻一個被日軍占領的村莊,早上6點發起進攻,10點接到了中國軍隊的支援。“我們的軍官說,希望中國軍隊能離我們近一些,否則我們會遇到很大的麻煩,因為日本軍隊有800多人,而我們只有200多人,如果沒有英勇的中國軍人的支援,那場戰爭的歷史可能會被改寫。中國士兵是一群非常厲害的叢林戰士。沒有中國士兵我們是不會成功的,不會!”
整個戰爭中,馬丁的部隊傷亡率超過85%,“中國軍隊保護我們,我活了下來……現在我們穿的夾克、T恤衫、鞋子都是中國制造的……”他笑著說。因為拍攝紀錄片,鄧康延也接觸過很多中國老兵,他們和這個嚼口香糖、戴鴨舌帽的美國老人相比,大多滿臉滄桑,而且不敢說話。一同出席這場展覽開幕式的,還有98歲的中國老兵趙振英。他曾隨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還擔任過南京日軍投降簽字儀式會場警戒工作的警衛營長,見證了受降儀式的全過程。但在“文革”中,因為曾經的國民黨軍官身份,他被判20年有期徒刑。
趙振英的兒孫并不知道他參加過南京的受降儀式,他覺得自己因為這段“丑歷史”才坐牢,因此誰都不想告訴。直到幾年前,趙振英的故事被鄧康延的團隊拍成紀錄片后,經媒體報道,他才在晚年得到了遲來的尊嚴。如今,趙振英坐在輪椅上,聲音中依然保持著軍人特有的那種洪亮,他說,能親身經歷那個歷史時刻,是一生的榮耀。
還有許多這樣的故事,被帶進了墳墓,或者仍然隱沒在鄉間。展廳里的最后一塊展板上,并排陳列著兩組照片。一組照片,是幾位依然健在、年逾九旬的中國老兵肖像。另一組,是在印度和緬甸土地上豎起的密密麻麻的中國軍人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