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適用主題】學(xué)人品格與學(xué)術(shù)精神;率性真我;書生意氣……
傅雷愛吃硬板。他的性格也像硬米粒兒那樣僵硬、干爽;軟和懦不是他的美德,他全讓給梅馥了。朋友們愛說傅雷固執(zhí),可是我也看到了他的固而不執(zhí),有時候竟是很隨和的。他有事和鐘書商量,盡管討論得很熱烈,他并不固執(zhí)。他和周煦良同志合辦《新語》,盡管這種事鐘書毫無經(jīng)驗,他也不擯棄外行的意見。他有些朋友(包括我們倆)批評他不讓阿聰進學(xué)校會使孩子脫離群眾,不善適應(yīng)社會。傅雷從諫如流,就把阿聰送入中學(xué)讀書。鐘書建議他臨什么字帖,他就臨什么字帖;鐘書忽然發(fā)興用草書抄筆記,他也高興地學(xué)起十七帖來,并用草書抄稿子。
解放后,我們夫婦到清華大學(xué)任教。當(dāng)時我們另一位亡友吳晗想留傅雷在清華教授法語,央我們夫婦作說客。但傅雷不愿教法語,只愿教美術(shù)史。從前在上海的時候,我們曾經(jīng)陪傅雷招待一位法國朋友,鐘書注意到傅雷名片背面的一行法文:Critiqued Art(美術(shù)批評家)。他對美術(shù)批評始終很有興趣。可是清華當(dāng)時不開這門課,而傅雷對教學(xué)并不熱心。盡管他們夫婦對清華園頗有留戀,我們也私心竊愿他們能留下,傅雷決計仍回上海,干他的翻譯工作。
我只看到傅雷和鐘書鬧過一次別扭。1954年在北京召開翻譯工作會議,傅雷未能到會,只提了一份書面意見。討論翻譯,必須舉出實例,才能說明問題。傅雷信手拈來,舉出許多謬誤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這就觸怒了許多人,都大罵傅雷狂傲;有一位老翻譯家竟氣得大哭。平心說,把西方文字譯成中文,至少也是一項極繁瑣的工作。譯者盡管認真仔細,也不免掛一漏萬;譯文里的謬誤,好比貓狗身上的跳蚤,很難捉拿凈。假如傅雷事先和朋友商談一下,準(zhǔn)會想得周到些。當(dāng)時他和我們兩地間隔,讀到鐘書責(zé)備他的信,氣呼呼地對我們沉默了一段時間,但不久就又回復(fù)書信來往。
傅雷的認真,也和他的嚴肅一樣。有一次他稱贊我的翻譯。我不過偶爾翻譯了一篇極短的散文,譯得也并不好,所以我只當(dāng)傅雷是照例敷衍,也照例謙遜一句。傅雷怫然忍耐了一分鐘,然后沉著臉發(fā)作道:“楊絳,你知道嗎?我的稱贊是不容易的。”我當(dāng)時頗像頑童聽到校長錯誤的稱贊,既不敢笑,也不敢指出他的錯誤??墒俏覍嵲诤芨屑に麑σ粋€剛試筆翻譯的人如此認真看待。而且只有自己虛懷若谷,才會過高地估計別人。
傅雷對于翻譯工作無限認真,他經(jīng)常寫信和我們講究翻譯上的問題,具體問題都用紅筆清清楚楚錄下原文。傅雷從不自滿——對工作認真,對自己就感到不滿。他從沒有自以為達到了他所提的翻譯標(biāo)準(zhǔn)。他曾自苦譯筆呆滯,問我們怎樣使譯文生動活潑。他說熟讀了老舍的小說,還是未能解決問題。我們以為熟讀一家還不夠,建議再多讀幾家。傅雷悵然,嘆恨沒許多時間看書,有人愛說他狂傲,他們實在是沒見到他的虛心。
1963年我因妹妹生病,到上海探望。朋友中我只拜訪了傅雷夫婦,傅雷很有興趣地和我談?wù)撔┓g上的問題。有個問題常在我心上而沒談。我最厭惡翻譯的名字佶屈聱牙,而且和原文的字音并不相近,曾想大膽創(chuàng)新,把洋名一概中國化,歷史地理上的專門名字也加簡縮,另作“引得”域加注。我和傅雷談過,他說“不行”。我也知道這樣有許多不便,可是還想聽他談?wù)勅绾巍安恍小薄?964年我又到上海接妹妹到北京休養(yǎng),來去匆匆,竟未及拜訪傅雷和梅馥。“別時容易見時難”,我年輕時只看作李后主的傷心話,不料竟是人世的常情。
我很羨慕傅雷的書齋,因為書齋的布置,對他的工作具備一切方便。經(jīng)常要用的工具書,伸手就夠得到,不用站起身。轉(zhuǎn)動的圓架上,攤著幾種大字典。沿墻的書櫥里,排列著滿滿的書可供參考。書架頂上一個鏡框里是一張很美的梅馥的照片。另有一張傅雷年輕時的照片,是他當(dāng)年贈給梅馥的。他稱呼梅馥的名字是法文的瑪格麗特;據(jù)傅雷說,那是歌德《浮士德》里的瑪格麗特。幾人有幸福娶得自己的瑪格麗特呢!梅馥不僅是溫柔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沙龍里的漂亮夫人,不僅是非常能干的主婦,一身承擔(dān)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雜務(wù),讓傅雷專心工作,她還是傅雷的秘書,為他做卡片,抄稿子,接待不速之客。傅雷如果沒有這樣的好后勤、好助手,他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折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