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中筠：生命的底色

【致敬理由】她生于憂患，長于國難，期望民族復興與啟蒙，是她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生命的底色。耄耋之年，她以“每天在電腦上工作六個小時”的效率寫作。她不阿世、不迎俗，在她思想的底色里，有獨立自由的知識分子品格，兼有中國傳統士人感時憂世的風骨。

現場

2013年11月30日

新書首發

資中筠的兩本新作《老生常談》《美國十講》由廣西師大出版社新近出版，記錄了其研究國際關系的部分成果。一以貫之的，仍是作者對現實的憂思和焦慮，拳拳之心，感人肺腑。作者對現實的觀察和問題的反思，常常是深入歷史，放眼世界，既有深厚的學養，又有獨特的視角。剛剛參加了2013年11月27日騰訊網“致敬時代知行者”主題晚宴，她就出現在11月30日下午首都圖書館舉行的新書首發會上。資中筠先生就兩本新書引出的話題，與讀者暢談交流，與專家展開對話。

◆關鍵詞：理性；常識；啟蒙

“理性”、“常識”、“啟蒙”是資中筠作品中被經常提及的關鍵詞。不過，資中筠對什么是“啟蒙”有著自己的理解。她覺得這個時代依然需要啟蒙，是因為我們經歷過非常蒙昧、盲目的時期?！拔覀€人認為1978年真理問題的討論之后，又進一步走上了啟蒙的新道路?！?但是，在資中筠看來，知識分子高高在上進行說教并不是啟蒙，“啟蒙是人們之間相互啟發、共同回歸常識的過程。”“所謂啟蒙，就是說你只要用自己的腦子想一想，不用太高深，一個是把事實弄明白，一個是用邏輯來考慮問題?！?/p>

現場讀者提到的啟蒙的問題，也引起了資中筠和到場嘉賓的討論?！度嗣袢請蟆吩u論部主任編輯、政論家馬立誠這樣定義“啟蒙”一詞，即解除蒙昧，回歸理性。年輕人應從內心滋生出這樣的追求：權利、義務，以及獨立思考的能力，不要人云亦云。

“現在全球化的趨勢越發明顯，從國家層面講，‘啟蒙’的落腳點就是要追求一個擁有現代文明的國家。年輕人應有這樣的價值追求，去建設自己的國家。”馬立誠認為，全球化代表人類社會的發展方向，中國理所當然應融入其中。

◆關鍵詞：憂慮

資中筠說，我對自己的個人和家庭已經沒有任何焦慮了。“我焦慮、憂心的是我們民族會從精神上墮落了。我們的民族傳統中一直有一個骨氣支撐著，但是現在有些不一樣了。”

在資中筠看來，缺乏誠信就是其中的一個表現，“我們現在很多人缺乏誠信，好像外國人是最傻的，哪一個外國人到中國來都會挨騙。他們有的都沒有想到，人還可以這樣挨騙，這是很不好的事情?！辟Y中筠認為，與這些問題緊密相關的是教育，現在從幼兒園開始，有的價值取向就太庸俗了，可能把孩子們教成勢利小人。

“我講個小故事，也是聽別人講的。有一個小孩，他爸媽把他送到一家幼兒園。他家的家境也不是很好，教師節的時候，不知道給老師送什么，就自己動手做了一張精美的卡片。他把這張卡片給老師的時候，老師順手扔在一邊說，這也能拿得出手？你說這對孩子會產生多大影響？”資中筠建議現在的年輕人不要太功利主義，要培養對知識和文化本身的興趣。

◆關鍵詞：寫作

談及自己如何寫作，資中筠說，首要的原則是一定要有事實，不能夠跟著謊言跑，因為“我們已經經歷過太多的謊言，不能夠再傳播。所以不管外國也好，中國也好，有‘真相’作為依據非常重要?！钡诙€寫作的原則是要講邏輯?！艾F在有很多人不太講邏輯，你跟他說這個前提，忽然就換了另外一個前提了，理解起來很不舒服?！?/p>

資中筠在做研究時，常會遇到一些人提出對立意見。每當此時，她都會選擇明確表達自己的觀點，但不會“點對方的名”。“在辯論時，我只看道理本身，而不會理會觀點的提出者是誰?！辟Y中筠說，她將一直秉承這樣的態度來繼續思考和寫作。

著名作家閻連科以“簡樸、真實、情趣”形容資中筠的文章，“我們今天的很多文學，90%是垃圾，10%能看的作品中太注意技巧、情緒，而資先生在這方面從來不雕琢一個字，想怎么說就怎么說。這種簡樸絕對是一種境界，需要時間，需要風雨，需要人生，需要讀很多書理解和修養出來的。所以，沒有技巧是最高的技巧。我們一生能夠寫出幾篇很簡樸的文章，達到一定簡樸的境界，可能就非常值得了。”閻連科說，資中筠一生追求真實。做人最起碼的要求就是真實。

◆關鍵詞：期待

資中筠讀清華時，“馮友蘭是文學院院長、潘光旦是圖書館館長、雷海宗教中國史和西洋史、錢鐘書教西洋文學史、楊絳講18世紀英國小說……錢鐘書教授是我畢業論文的導師，論文題目《從西方文學批評角度看中國小說》是他建議的。那時候老師上課連講義都沒有，學生得拼命記筆記，老師開列參考書，學生跑圖書館查閱，這讓我獲得了閱讀的習慣和對一切未知領域都充滿好奇和希望學習的感覺。”1979年資中筠第一次公派去美國，回來后把沒用完的美方資助研究的美元都捐給了單位?！拔覀兡菚r候的年輕人腦子里都是時代、理想，很少想柴米油鹽，結婚沒房子就借一間屋子，結完婚各回各的集體宿舍，一方面是時代裹挾，另一方面也有相當自覺的成分。我覺得現在的年輕人太實際、太實用，對社會、對世界、對暫時與個人利害無關的身外之事缺少好奇心。未來畢竟是要靠年輕人去創造的，所以我特別希望年輕人盡可能視野開闊一些，目光放遠一些，對他人多一些同情心，對世界和自然多一些好奇心，要警惕那種高智商的精致利己主義價值觀。”

場外

履 歷

光彩與淡泊

對于資中筠這個名字，也許不少人會覺得陌生，但她的履歷可謂“顯赫”。她從清華大學前身（燕京大學）西語系畢業，精通英語和法語，早年多從事外交、學術工作，曾經做過毛澤東、周恩來的翻譯。在“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主管對美事務時，參與基辛格、尼克松訪華的接待工作，見證了中美建交的整個歷程。只不過，對于這些響亮的名頭，資中筠看得很淡，反感任何借此抬高她身價的恭維。她說：“我是做過這方面工作，但不是我主要的工作，一個人的身價不會隨著他為之服務的人的身份而提高，我追求的是自己獨立做出的貢獻。”

資中筠還是一位著名的翻譯家。她的譯著有巴爾扎克的《公務員》、薇拉的《啊，拓荒者》、阿蘭·德波頓的《哲學的慰藉》和《廊橋遺夢》（筆名梅嘉）等。《廊橋遺夢》當年在國內翻譯出版時，風靡一時，但她拒絕接受所有媒體的采訪。事后她解釋“之所以不愿意承認是譯者，是因為它太熱了，而我不愿以此出名。我做了那么多工作，哪本書都比這本重要，我在自己的譯著表中從來不列入此書”。

就這樣，從國家領導人的翻譯，到國際政治及美國研究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原所長），再到著述頗豐的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生于1930年的資中筠，或許已經是我們能看到的“那個時代”產生的最后一批知識分子了。但如今，這位83歲的老者仍然忙于著述和演講，其憂國憂民的情懷，受到學界及讀者的尊重?！叭松粷M百，常懷千歲憂。”對于自己的不辭辛勞，資中筠先生如是說。

現場

生 活

優雅的典范

生活中的資中筠滿頭銀發、面色紅潤，日子過得饒有趣味：“我量力而為，從不開夜車，晚飯以后就讀讀書看看報，按自己的規律，每天彈彈鋼琴?！闭f起鋼琴，資中筠來了興致，“我只會彈我以前學的那些古典曲子，貝多芬的?！?有記者問她，資先生，您是怎么保養的，氣色這么好？眾人皆笑。資中筠也哈哈大笑說：“告訴你，我不保養！”說完，笑著披上披肩起身大步走出門。

雖然資中筠笑著說“我不保養”，但她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華貴優雅。出身名門的她，父親資耀華是開國大典上毛澤東握手稱贊的金融界耆宿，母親童益君系清末維新派官員童米蓀之女?！?歲時因父親工作原因全家從上海搬到天津”，資中筠在天津度過了美好的童年和少女時代。被贊譽為“優雅老太太典范”的資中筠，她的第一場鋼琴音樂會就是在天津耀華中學畢業那年開的。2012年她在天津獲得業余鋼琴比賽一等獎。2013年還在北京、上海、蘇州開了三場鋼琴音樂會。難怪著名作家閻連科說：“讀了資老的書，從中體味到昂然的情趣，可以感覺到資先生不僅可敬還很親近。80歲高齡了還彈鋼琴，像超女一樣有激情。”

著名學者、作家劉瑜也出席了資中筠的新書首發會。她說：“我今天是作為資老師的粉絲過來的，我想到一句話，衡量一個社會文明的程度可以去觀察這個社會里面有多少優雅的老太太，這句話說得非常有意思。”

“現在看到中國老太太的身影，確實很優雅的老太太不多見。我覺得資先生是優雅老太太的典范，這個不僅僅是因為資先生很漂亮、風度翩翩，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資先生即便是在這個年齡，也在堅持思考，堅持讀書，堅持參與社會討論，擔當她的社會責任感，這個是非常難得的。在中國的老年人里面非常少見，尤其是女性里面非常少見?！?/p>

“除了她本身的智慧以外，勇氣也是非常重要的，我說勇氣不僅僅是說她挑戰權威的勇氣，很大程度上其實也是反思她個人的歷史。說白了她生命中最后這幾十年在說‘不’，我覺得這種勇氣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她是真正開始運用自己的頭腦，對我們的歷史，進行一種反思，我覺得這個是非常難得的。”

場外

夫 妻

精神的默契

在常人看來，優雅總是會和浪漫陪伴。但是，資中筠和陳樂民夫妻二人“從來不過生日，也沒有互送過禮物”?！岸嗌倌暝谝黄鸪鋈敫鞣N場合，他從來沒有注意過我穿什么衣服，當然也從來沒有給我買過任何衣物?！薄拔母铩背跗?，資中筠被下放，丈夫則暫時“留守”機關。天氣開始轉冷時，難得樂民想到托同事給帶來寒衣，妻子打開包裹一看，竟是八歲女兒的小棉襖！此事傳為笑柄，成為同事間的一個“段子”。 到了上世紀80年代初，資中筠赴美做訪問學者期間，丈夫穿著已經露棉絮的破棉襖上班。單位的女同事看不過，拉他去做了一件新棉襖。資中筠回國后，同事們開玩笑說：“老陳活到五十五，衣服破了沒人補?！辟Y中筠則反唇相譏說：我們同病相憐。

資、陳二人可謂伉儷情深，不過兩人生活上并非十分照顧對方，資中筠對于細碎的關懷似乎不大在意，當然生活起居也是以科學的方式為主，這也是學者的態度。但是在思想上、做學問上，兩人卻相互促進、相互交融。如資中筠在懷念陳樂民《春蠶到死絲未盡》文章中所寫：“他知道我在關注什么問題時，常常會忽然拿一本書走到我書桌旁，指給我看某一段話可能對我有用。我在電腦上看到他可能感興趣的材料也常打印出來給他。短短的午晚餐和喝下午茶的時間是我們交換心得的時候。不知從何時起，我們有了喝下午茶的習慣，那是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候，放下手頭的工作，一杯紅茶、幾塊小餅，融精神與物質享受于一體，似乎人生到此別無他求?！?/p>

所以，“回顧半個世紀的相攜相處，可以用‘精神’和‘默契’二個詞來概括。多少事，盡在不言中?！?/p>

陳先生不在了七八天之后，我想看看資先生的生活，我先聽到鋼琴聲，我站了三四分鐘，她坐在鋼琴邊上，滿頭白發，鋼琴的旁邊就是陳先生的花圈等等。她坐在旁邊彈鋼琴，她全部的熱情、全部的鋼琴、全部的人生，全都集中在一塊，彈鋼琴能彈到如此的境界，任何事情我都做不到這樣的程度。

——著名作家閻連科談《資中筠自選集》卷五“閑情記美”

◇編輯提點

透過資中筠先生的文字，我們看到的是對人格獨立的珍惜與追求，和一代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的情懷。無論是做人的真實、真誠，還是作文的簡樸、開闊；無論是“講事實、講邏輯”寫作原則的堅守，還是“倡揚理性、回歸常識”觀點路徑的遵循；所有這一切都是成就高中生優秀議論文的不可或缺的要素。

讀資中筠，誠如先生所言：“對同一問題，眾說紛紜，觀點各異，本是正常現象。”所以，我們對資中筠的某些觀點，可以不贊同；對資中筠的某種銳利，可以不效仿；但是重要在于，應該把她視為一面鏡子，照出我們是否也有不人云亦云的思考；把她看作一個標桿，用來丈量我們這一代青年人責任的擔當。重要還在于，透過資中筠間或銳利的文字的表面，去發現被包裹著的全球視野下的社會主義主流價值觀的內核，并且在成長中，得到做人、作文“理性思維”優秀品質的鍛造。

讀資中筠，還給我們高中生提供了一個獨特、別致的寫作視角。比如寫優雅，我們早已習慣了一代名媛林徽因、張愛玲式的優雅，但其實優雅有許多種——資中筠同樣被譽為“真正的名媛”，然而她的優雅并非風花雪月，而是愛憎分明，以及對國家的憂懷。比如寫愛情、寫知音，她沒有現在的年輕人那些應景的浪漫和細碎的關懷，而是志同道和的思想的相融與精神的默契。如此這些，你如果能巧妙地活用在作文里，能說不獨特、不別致、不高人一籌嗎？

本刊的“人物看臺”以人物的鮮活與精彩，被讀者視為前沿、好用的作文素材。而我們不定期推出的如撒切爾夫人、貝克漢姆、曼德拉等“人物看臺專題策劃”，則以集束的信息和多元的形態，以開闊的鋪展、或深邃的挖掘，全方位展現人物素材極大的豐富性。希望同學們細致地體味、靈活地運用。

（資料來源：《新文化報》《北京青年報》《京華時報》《信息時報》、騰訊文化、網易讀書等）

撰寫/編輯/華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