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一只特別的白水煮蛋,它躺在雪水里。
那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頭幾天下過一場大暴雪,到處都是融化得極其緩慢的雪水,和著泥,和著石塊,路面臟亂不堪。一個流浪漢在我前面慢悠悠地走著。突然,他向我這個方向沖了過來,在我與他之間的路邊臺階前,泥濘的雪水里躺著一只白水煮蛋。蛋雖然是半掩半藏在渾黃的液體里,卻看得出是一只完完整整的剝了殼的蛋。那流浪的人一個箭步就過去了。他抓起雞蛋,往嘴里塞,根本沒想到要擦拭一下。他完全沒有吞咽,蛋已經下到了食道里,仿佛他吞咽的不是一只小孩拳頭大小的蛋,而只是一只小蝦米或小銀魚。
吞下那只雞蛋后,那流浪的人呆站在臺階旁,仿佛因為一只白水煮蛋進入他的體內而發生了難以形容的化學反應——他在回味蛋的清香,就像求婚成功的男人在回味女人答應他的那一瞬間的甜蜜;他的樣子又仿佛陋室平民偶然一嘗皇室御用羹湯,除了咂嘴,唯一可做的只有內心的贊美——那白白的、光光的、圓圓的,又佐以雪水與泥濘的蛋,至高無上的美味啊……
由一只被遺棄的小雞蛋去安撫一個被遺棄的人。世界的安排何其巧妙,何其悲涼。
我曾經問丈夫,托爾斯泰在他的作品里寫面包渣湯、朗姆酒,曹雪芹寫做法無比繁復的茄子或冷香丸,都是活色生香的典范——但是,你讀到過哪部文學作品里有描寫雞蛋的好情節?
他認真地想了一想,說,還真沒讀到過呢。
真的,那帶給流浪漢、帶給我、帶給無數人安撫與依賴的美味小雞蛋,為什么沒有人去描寫呢?是它太常見、太便宜了嗎?
可是,最常見的、最便宜的,卻往往是生活中最有價值的所在。
(張波摘自2013年11月1日《光明日報》,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