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瓢潑的雨夜里,系在瑟頭的鈴鐺不停地響,我披衣執傘走出院子,便看見高坐于馬上的他一頭栽下來。他身下蜿蜒而過的雨水,瞬間便成了淺淡的紅色。
我如今暫住在這個小村莊已有五年,救了他我便無法繼續隱居在這里了。
雨水沖掉了他臉上的血跡,我俯下身看清了他的臉,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扶著他剛走進院子,不消片刻,追殺他的人便到了。搖搖欲墜的小屋外火光映天,刀刃明晃晃的光映在薄薄的窗紙上。
他一直未醒,我也并未出去,屋外的人似乎用完了耐性,兩壇酒潑在屋外的籬笆上便扔了火把。他們扔了火把卻也都不離去,擺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映天的火光里他咳著掙扎坐起,我坐在椅子上支頭看著他不言不語。火一直燒,我搭在弦上的左手使勁一撥,錚錚幾個音響出來。
他似乎是這時才看見我,他說:“你是誰?”
我笑起來:“蕊,你可曾聽過?”
瑟頭系著的鈴鐺響得愈來愈快,他又暈了過去,鮮血從他身下流出浸紅了我軟緞的繡鞋。
他那張臉,我看著著實熟悉,可又實在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他。
半晌我眸色一轉,十指撥弦,在房梁坍塌前帶著他殺了出去,用弦操縱著暈過去的他。圍在屋外的人見他出來竟無人敢上前,他的馬疾步而來,我背著瑟帶他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追殺他的人提刀追過來,我一手握著韁繩,另一只手撥弦,鮮血順著琴弦淌下,撥弦的手生生地疼,被弦割破了。
雨漸漸小了,他慢慢醒過來,靠在我身上的他突然握著我的袖子,反手一把匕首便抵在我的脖子上,他說:“你是誰?”
我松了韁繩,翻身下馬,他便摔了下來。我轉過身看也不看他便走了,鮮血順著指尖滴滴答答地淌下來。
“你若是不出去買菜,那我便不做飯了,索性餓著你。”
他笑笑:“好好好,都依你。”他左手熟練地卷起卷軸,然后接過她遞過來的籃子。
我倚著柱子看著這位郡主同他玩鬧。那夜過后他找了我很久,我也正好無處可去便來了這里,住在這里應該有兩個月了。在這里并無事,他奉我為上賓,郡主大抵是覺得我并不好親近,便也不怎么同我說話。
剛轉過簾子他便看見了我,他似乎有些驚訝我一直站在這里,卻并未言語便由郡主拉著胳膊出去了。不多時便聽見郡主低聲欣喜地說:“竟是落雪了。”
他說:“下雪罷了,有何稀奇?”
我推開窗,外面下起了雪,斜斜地落,地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他用袖子護著郡主站在院里的那棵寒梅下,有奴仆抱著一把紙傘從廊下匆匆而來,郡主偷偷揮揮手,那奴仆便退了下去。他用袖子護著郡主漸行漸遠。
我將瑟抱在懷里靜坐著,面前案幾上的香爐里裊裊升起煙。
思索片刻,我背著瑟走出了院子。院里的那棵梅花還只打著骨朵兒,一個婢女遞過一把紙傘問:“姑娘可是要出去?”
我點點頭看了看她,未帶紙傘走了出去,細碎的雪沾在繡鞋上。我站在石級下轉過身,支起的窗子后有輕煙,不知是那未焚完的香,還是他走前囑托婢女為我斟的熱茶。寒梅結著小花盞在微風里輕輕晃著,府里的婢女垂著頭匆匆而過,我留在雪上的腳印只剩了淺淺的痕跡。
一路西行,原來住過的村子是不能住了,我只能重新找別的地方。
雪越下越大,夜里我到達一個小鎮,一戶人家收留了我,讓我做他女兒的師傅,教他的女兒彈琴。
夜半時有人叩大門,生硬的聲音。匆匆的腳步聲往這里而來,我側耳聽了個仔細,并不是這府里的人。
正猜測空當,他已經走到了屋子的窗外。
未曾想到來人是他,我呆呆地坐在榻上看著站在窗外的他。他的大氅上沾了雪,劍穗從大氅中露出來招搖地飄著,他一張臉浮起寡淡的笑意。
兩兩無話。
瑟頭系的鈴鐺叮當作響,幽幽的燈花在他的臉上跳躍,早開的梅花落下枝頭從他的身后飄過,干冷的風盤旋在周圍。宅子的主人已經去歇息了,他依舊站在窗外,絲毫沒有要離去的意思。
他是指給郡主做夫君的世家子,叫作覃岐弦。一年前覃家造反,九族皆誅,岐弦因郡主苦苦哀求君王而免了一死,從此再也無姓,都喚他岐弦。
這些都是我在之前那個村子做夫子時聽村民說起的,簡短的一句話,卻是一個人命運翻天覆地的變化。
覃家風光時仇家不少,如今覃家沒了,這些賬便算在了他的身上。我遇見他那天,正是有人尋了殺手來殺他,哪承想他運氣好遇見了我。
凡人的種種愛恨我已經聽得太多,心早已不曾有波瀾。
“我是蕊,你知道嗎?你來找我也不過想讓我幫你復仇,可你……”十指撥弦,狂風從指間起,我抬起頭看著他,“可你憑什么?”
反問的話,說得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他抽出劍,冷冽的劍氣迎面而來,卻在離我眉心一寸時生生停住。我看著劍一點一點地結冰,他的臉色變得鐵青。
“你殺不了我的,我和你們凡人不同,我已活了不知多少年,所以,不要妄想了,岐弦。”我看著他,說完后吹熄了燭火,關好了窗子便抱著瑟打算歇息。
這一夜我卻始終睡不著,枯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我抱著瑟彈了一曲。
“姑娘彈得真好。”窗外響起他的聲音。
我支起窗子,他端正地立在窗外,肩頭落了一層雪花。看著我,他緩緩地說:“這個曲子應是《清平調》了,盛世清平,無音成律。”
我伏在窗臺上,伸手拂去他肩上的雪花,突然莞爾一笑:“我幫你。”
我的瑟叫無音,可是這曲子我卻不知道它叫什么。記得很久以前,有個人告訴我,我的瑟名叫無音,可他沒告訴我這曲子叫什么。如今有人告訴我這曲子叫什么,我想,我該幫幫他。
他國不斷來犯,出征他國于岐弦來說是一個復仇的機會。
岐弦自去年便被削了官職軟禁在郡主府里,也不知岐弦使了什么法子,竟使得君王同意他出征。
郡主一身嫁衣紅似火,朗聲笑著站在郡主府前說:“逢君歸期,妾當紅衣以待。”
岐弦隨軍出征了,雖只是一個小將,卻看得出他的勃勃野心。知情的人嘆一句陛下養虎為患,不知情的人街頭巷尾說郡主送別岐弦時的情深。
岐弦出征那天,是在春天,冬雪尚未融化的時候。那天我攜瑟披甲自天而落,百官皆震驚。
我是蕊,很多年前我曾出現助一個人為帝,殺人無數,以暗殺聞名諸國。后來我一直輾轉歸隱山林,因著畫像,總有人認出我,我一直不老不死,因此成了傳說里的妖。
幾乎每個朝代都有人妄想找過我,妄想我助他們,可我從未曾被誰找到過。
隨岐弦出征,一直都很順利。我彈的《清平調》可以殺人于無形,那曲子有著濃重的殺意,在戰場上彈出來便是一把利器。一月有余,岐弦便打到了敵人的帝都。
這個過程太過順利,使我一直不安。
我一直記得岐弦攻城那天,月明星稀,火光連天將每個人的臉都映得通紅。慌張的帝王站在城樓上,在破城那天親手將他的寵妃推下樓。明晃晃的光里,那個寵妃落下城樓,甚至來不及求救便摔在了地上,一簇火迅速躥過去吞沒了她的尸身。
黃土枯骨,她卻連一個墳冢也無。
我攜瑟坐于馬上,看著岐弦下令攻城,身后的將士們殺紅了眼,鎧甲沾了鮮血泛著異樣的光。
那是后來我經常夢到的一個場景,哭喊聲嘶啞,禿鷲低低尖叫著掠過,我十指染血污了我的瑟,那個寵妃悶哼一聲落在了火堆里。
令人壓抑的聲音,沾滿了殺意,就像一首不死不休的《清平調》纏著夢。
岐弦大喊一聲:“蕊,快用你的瑟。”
我回過神來時,敵人已經打算做最后一擊,我軍將士傷亡甚是慘烈。
攜瑟跪坐于地,我十指撥弦,狂風自我十指間生長出來。我跪坐在風里,看著岐弦被殺伐暈染的眉眼,似曾相識,又好像從來不識。
不過一支曲的工夫我便扭轉了戰局,城樓上的帝王抽出侍衛的刀自縊于城樓上。他倒在城樓上睜著一雙眼看著我,不像那些我在戰場見過的將死之人,他的眼里沒有憎恨,只是充滿了戲謔,城樓突然焚起大火。
后來城樓坍塌,他同他的寵妃葬在了一處。那場大火里,那個帝王尸骨無存,但他的眼神卻使我記在了心上。
入城后的夜里,我用水一遍一遍洗瑟上的血。岐弦坐在我身邊,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直看著天上的星星,眼睛亮得也像是天上的星星。
凱旋故都時春天尚未過去,百花開得異常好,到處都是濃郁的花香。湛藍的天空有飛鳥匆匆飛過,明媚的叫聲千回百轉。行軍途中有人唱著故鄉的小調,歸意滿滿。
歸,我從未想過的一個字。
那是在返回故都的途中,路過一個小鎮,小鎮有一處果園,種了數不清的梨花。那時梨花開得正好,岐弦似乎十分有興致,他穿著淺色的袍子坐在梨樹下看書。我抱著瑟走近他,繁茂的梨花落在我的瑟上,白色的梨花映襯下,我低頭驚訝地發現我的瑟已被鮮血染成了另一種顏色。我慌張地松手,瑟重重地摔在地上,岐弦笑著說:“蕊,為我彈一曲吧。”
我席地而坐,十指撥弦,梨花不停地落。
一曲畢,岐弦靠在樹下閉著眼睛,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了,起身想取下他蓋在臉上的書。手指尚未觸到他的臉,便聽見他說:“蕊,你說我若不姓覃,你若不會不傷不死,那該多好。”
良久的沉默后,我答:“蕊不知。”
其實我想過,如果他不是一心想做帝王,如果我不是滿手鮮血的女將,那么,我便要他陪著我。他帶著他的劍,我背著我的瑟,騎著馬再走一遍我這些年走過的地方,給他彈好聽的曲子,帶他去不同的地方,逍遙一世。
可這只是如果,都是我的妄想。
第八天回到故都,岐弦突然起兵謀反殺了帝王個措手不及,郡主一條白綾死在她的新房里。
迅速地改朝換代,甚至我都反應不及。
岐弦登基稱帝那天,狂風不止,整個城的梨花都在落,像是下了雪一樣,紛紛揚揚的,大多數人閉門不敢外出。
我穿著岐弦賜我的袍子,站在城樓上抱著瑟臨風而立,廣袖柔柔地飄。
那天我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夜里五彩的煙火成簇成簇地綻開。我臂彎里的薄紗高高揚起,滿天的星斗眨呀眨,落下柔柔的光。
我忽而想,其實這樣沒什么不好,岐弦守著他的天下,而我,守著他。
論功行賞時,岐弦封我為將軍,賜我府院盛世樓。
封賞那天我抱著瑟走進大殿,百官慌張退開,岐弦看著我強撐著笑意。我低下頭跪在地上,以臣服者卑微的姿態。
有人呼出一口氣,像是放心一般,瑟頭的鈴鐺叮當作響,我握住鈴鐺低頭叩拜。
我在盛世樓里住了整整四年,我在那里種了許多梨樹,每逢春天,梨花便落得鋪滿整個樓。我卸甲穿著袍子從上面走過,安逸,可是空洞無趣。
四年后的一個晌午,岐弦來找我,他笑著坐在梨樹下說想聽我再彈奏一曲。我穿著長袍坐在樹下為他彈那曲《清平調》,一曲畢,我尚未抬頭看他,他已反手一掌劈在我的脖子后,眼前一暗,我便倒在了地上。
醒時我的周圍燃著大火,梨樹根部已經起了火,梨花不停地落。四周布了陣法,我根本動彈不得,費力地起身四處張望。
岐弦的聲音在這時響起,我看見他站在大火外攜著幾個官員朗聲笑著說:“是不是在找你的瑟,你還想彈《清平調》害死更多的人?你這個不傷不死的妖!”
他身邊的官員見我已無力反抗,一個又一個離去,他們的臉上有著猙獰的笑容,快意的滿足。
岐弦將我的瑟抱在懷里,反手抽出利刃。火已經燒到了我的身上,我掙扎了一下,岐弦身邊的人匆忙從他手里抽出瑟,然后將瑟扔進大火里。我強撐起身,反手一掌便拍在了自己的眉心上。
他們都說我殺孽繁重,很早前就有人上書讓岐弦殺了我,第一個上書的人就死在我的刀下。我在一個春天殺死了他,殺死他后我一個人握著刀走在街頭。岐弦找到我,他騎在馬上伸手問我要那把沾血的刀,我笑著遞給他,他拿著刀迎面便對著我砍下來。我額前的發被戾氣削斷落在地上,身后瑟上的鈴鐺一直響,他的刀停在我的額前。
岐弦強壓著怒氣問我:“你為何不躲?”
我莞爾一笑說:“躲不過。”
岐弦怒氣沖沖地扔下刀揚長而去,我俯身撿起刀反手拖著走過鋪滿梨花的巷子。利刃割破手心,殷紅的血順著刀刃流到地上,眾人驚恐地躲避開。
這一天早在我的意料之內,我知道總有一天岐弦會殺我,可我不想走,我已經一個人活了很多年,我不想再一個人活著了。
重重疊疊的梨花迎面落下來,我笑著閉上了眼睛。我想我終是理解了那個帝王自縊在城樓上時看我的眼神了,他知道我也會同他的寵妃一樣,死在自己喜歡的帝王手里。
可是這樣死去也好,總好過無望地活著。
再次醒來時,霧氣彌漫,瑟依舊在我的懷里,有人說:“蕊。”
我看著坐在身邊的這個人,我笑著喚他一句:“刑天。”
刑天管理地府的枉死城,我笑著說:“我是不是已經死了,刑天?”
刑天穿著一身鎧甲:“蕊,你怎么會死,你來這里也不是你自己想來罷了。”
我問刑天:“我的瑟不是被燒了嗎,怎么又在這里?”
刑天左手輕輕撥弦,他說:“你的瑟不是平常的瑟,自是不會就這樣被火燒毀的。”
刑天又說:“你活得太久記不得也是應該的,睡吧,蕊,醒來你就記得了。”
他反手一劃,濃濃的霧氣迎面而來,然后霧氣逐漸散去,我看見岐弦握著劍站在高塔前,身后的高塔上千鈴皆響。
我懸浮在半空中,看見另一個我抱著瑟站在岐弦面前喚他:“修。”
他反手握著劍向我走過來,笑著說:“蕊。”
那一世的岐弦名喚修,是一位皇子,他出生那年身世受到猜忌,因此他被偷偷送出宮。
后來,他被仇人尋得而收為義子,年長些便被慫恿謀反。
他出生時,我是一把瑟,用戰場的梨木做的瑟,他被送出宮時帶走了我。
他給瑟起名無音,我在一個月夜有人暗殺他的時候現出形來。那夜暗殺他的人離開后,我端端立在一樹花下,裙裾邊的花開成燈盞的模樣,露水打濕了繡鞋,他說:“你若是無名,便喚蕊吧。”
眼角上揚,玉簫在他手里畫出好看的弧線,他臉上的笑意一點一點展開。
那一世我殺人無數,助他得皇位,他得皇位后弒父弒母,后來得知真相死在了千重塔里,我也因此歸隱山林。
他死在千重塔里那天,熊熊烈火染紅了半邊天。
在現出形來之前,我一直是無意識的,所以我不知道他的身世。那天我站在千重塔下,烈火燃起,我欲上前,他說:“蕊,忘了我吧。”
他死之前用玉簫為我斷斷續續吹了一支曲,我坐在塔外以瑟相和。后來簫音斷絕,我依舊坐著,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天后有自立為王的新帝找到我。那一天我逃走了,我一直記得那支曲,后來岐弦說《清平調》的那支曲。
我因身上濃重的殺氣只能待在凡間,千百年來,我一直都在尋他,走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風景,等他轉世再來我的身邊。
這一世見他,又是如此境地,他在功成名就后想要殺了我,我和他之間始終充斥著熊熊烈火,不是他死便是我亡,總有一個人彈那首舊曲,忘一個舊人。
我醒來,刑天還坐在我身邊,刑天問我:“你可要回去再陪著他?”
我搖搖頭,眼里一片水澤:“你將我化作一株梨樹吧,就種在他的宮殿里,讓我能時時看著他,我已經陪他殺累了。”
刑天答應了我,以將那瑟給他為條件。
我再睜開眼時,已經成了一株梨樹,就植在他的宮殿里。
宮娥站在梨樹下小心翼翼地說著過往,她的故事里岐弦焚了我的瑟,殺了那個不傷不死的妖,并且寬宏地將盛世樓修作那妖的陵墓,是一位圣明的君王。
我笑笑,梨樹枝微微晃動。
夜深露重,半個月亮涼涼地掛著,梨花落滿了石級,小蟲子藏在幽草深處鳴叫。岐弦又睡不著了,他提著燈籠從我身前過,大紅織錦的燈籠半人高,他挑燈看向樹上的花蕊,一片暖色里,我看著他,兩兩無話。
他提著燈籠走遠了,遠處層疊花影后有人撫琴,彈一曲《清平調》,婉轉的調子軟軟地落在梨花枝頭。月亮彎彎地掛著,懶洋洋的風輕飄飄不知愁地停在梨花蕊上,那咸咸的味道,也不知是風將誰的淚帶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