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皇兄去世的第三日,尸骨因悼念法事之因尚未入土,長安殿中就傳來了父皇駕崩的消息。
我著一身尚未褪去的白衣跪坐在父皇身邊,感受著握著的手指漸漸冷去,當二皇兄宣葉疾步趕來,行至我身后的時候我竟全然不知。
“遺詔在哪兒?”冷若冰霜的聲音劈頭而至。
“不知道。”我沒有回頭。
宣葉像是一頭失去了理智的野獸,不顧萬千禮儀翻遍屋中所有的角落,最后目光落在父皇枕下那一抹明黃。
貪婪的笑容立刻就在臉上綻放出來,他微顫著嗓音高聲道:“楚玉,你快來看,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聽到這個名字,我的心頓了一頓。原來,他來了。
身后的宣葉全然不顧我的存在,于我頭頂之上急急展開遺詔,卻在瞥上去的第一眼笑容就僵住了。
我從不知遺詔內容,亦沒有想過會是這般結果。管事的太監從怔愣的宣葉手中拿過遺詔,宣讀過后,我才知曉。逆世之舉,兒中無賢,立女為帝。這就是父親最后做的決定。
大皇子年幼時便在一次狩獵中失蹤,三皇子三日前溺水而亡,父皇那般心智,早已得知是誰將其推入湖中。
滿腹計謀與仇恨的二皇兄,等這個皇位等了太久。他從未想過我一介女流會是他的對手。
“父皇當真可笑至極,毀我大齊國規,死了還這般不消停!”盛怒在懷的宣葉拂袖而去,而他身后那襲月白色身影卻步履翩然走到我的身后。
他低下頭,自肩膀貼近我的臉頰,溫潤的氣息吐在我的耳畔:“公主不必過于悲傷。若是不介意,今夜月色正中之時,老地方見,如何?”
笑容邪魅,音線輕柔。
我瞬間怔愣,心跳仿佛漏去一拍。片刻之后,方微斂了眼眸,頷首應允。
我同楚玉相遇的那一年,父皇尚未病重。
父皇膝下三子兩女皆各具特色,唯獨我喜靜愛好獨居。那一日我急匆匆于御花園前路過,卻不想撞見二皇兄與一男子在園中比劍。
一身月白色衣衫的男子持劍而立,胸前白羽鑲鈴的吊墜隨風而動。淡白色的梨花就這么飄落下來,自他的左肩滑落,一直滑落到我的心間。
比試結束,他收劍提衫而坐,明朗的視線與我陡然相接。
我霎時便紅了臉。他說:“看呆的那個姑娘,就你了,給我二人上杯茶可好?”
身側的宣葉聞聲大笑,而后拍拍他的肩膀,用略帶揶揄的語氣道:“楚兄眼光果真極好,膽敢喚我大齊長公主為你掌茶。”
他們說得我羞憤難當,我扭頭便要逃離,卻被他溫潤如玉的嗓音叫停了腳步。他就那樣噙著滿眼的笑走過來,手中端著自身旁侍女托著的茶盤中取來的茶水,挑起眉梢柔語而道:“這杯,算我賠與公主的,如何?”
我紅透的面容再難自持,慌亂之中推開他,褐色的茶水打在他的衣衫上,我卻頭也沒回逃離了御花園。
這些回憶,在這一刻被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打斷,一股熟悉的清草香氣散漫開來,我知道是他來了。
“靈兒果然守時。”溫潤的笑意輕聲而落。
光影稀疏,我仰起頭看到他月色中朦朧的臉頰。三年光陰沒能讓他的容顏染上一絲風塵,三年光陰亦沒能讓我對他的愛意與執著有半分消減。
我拍拍身側的石凳,喚他一起坐下。
“恭喜靈兒,以后,當是改口喚你長靈殿下了。你以后準備怎么辦?”他用揶揄打趣的口氣看著我說。
我頓了一頓,淡然作答:“不知道。”
“那靈兒,我問你個問題可好?”
楚玉的眼中盛滿了溫潤的笑容,探尋不到其他情緒。“如果讓我在你同宣葉之中做出選擇,你覺得我會同誰站在一起?”
聽到他這樣的提問,我一愣,而后神色黯然。
我不知道,我甚至覺得我從未看透過他。他是在兵亂之下被宣葉救下的邊境赤羽族孤子,三年忠心陪在他的身側;而我,他說他愛我,懂我,愿給我一世安定,卻終究只是一句承諾。
見我沒有回答,楚玉卻自顧自笑了。他重新將我擁進懷中,下頜抵在我的發間,久久沒有再說一句話。
直到過了很久,我已快要在他溫潤的懷抱中安然睡去,他才在我的耳畔輕聲說:“靈兒,答應我,以后不論遇到什么,都要先以保護你自己為主。”
我緩緩睜開眼眸,看向月色鋪就的遠方沉默片刻,回答他:“好,我聽你的。”
我尚以為,楚玉那句話不過隨意說說,卻不想第二日就應了因果——小公主長秦死了。
死在了來向我請安的路上。
我不顧君威跪在她的身邊。這一年,她才十歲,她的手中尚且還拿著一朵往日最愛的洛陽花,唇畔天真的笑容就那么定在了那里。
而這一刻失去妹妹的痛苦還未將我的心緒擊倒,身后急急傳來的腳步聲就將這世界地覆天翻。
我在聞風趕來的二皇兄臉上看到一抹從未見過的哀傷,而一個老婦被他揪著衣衫,狠戾地扔在了我的眼前。
這人,我認識,侍奉在小公主身側,已八年之久。
而她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我的眉間盡是陰霾。
“小公主不過是說了句‘靈兒姐姐做女帝真威風,長大了我也想做’,卻不想這一句無心的童語遭來殺身之禍。本是同根生,殿下怎可這般心狠?!”
我的心霎時涼去。
宣葉帶來的一干大臣紛紛跪倒在地,要求為大齊伸冤,不得留此蛇蝎之女掌握我大齊政權。
我只當沒聽見,木木然走近老婦的身邊,抬起她的臉:“為何栽贓于我?”
老婦眸中立刻露出恐懼之色,口中連喊殿下饒命,身體卻爬向楚玉。而后我聽到她哭泣著拽起他的衣衫,說:“楚公子,你我二人那日一同看見,你叫我秉了二皇子,我秉了,現在你倒是替我說說話啊,怕是女帝她要殺我滅口了。”
我心下一驚,猛然抽痛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面前的楚玉緩緩抬起了眼眸,看向我,頓了片刻,唇角微微開啟:“殿下,小公主不該是你的威脅,你這是何必呢?”
如平地驚雷般的言語瞬間擊碎我已然不堪一擊的心。我像不曾相識般凝望著他,不敢錯過他眼中的任何情緒。只是那雙眼眸,平靜沒有波瀾。
鋪天蓋地的斥責聲淹過我的腦海,我看到宣葉一黨人都猙獰著面孔看著我,我突然覺得惡心,真的惡心。
喉間上涌,我扶著胸口跪在地上抽動。這一刻的楚玉忽然神色一變,驀然驚慌:“傳太醫,快!”
在我自床榻上睜眼之時,側目看去,屋中熙熙攘攘跪了一地的人。
我額頭還剩余著絲絲痛意,只得扶首掙扎起身:“你們,這是要做什么?”
“做何?我偉大的女帝,你說呢?”宣葉挑起嘴角嘲諷地看向我,手中的明黃色應聲散落,我看到三個大字烙印于正中。
退位令。
我冷眼抬眸,宣葉步步緊逼。
“試問我大齊百姓,哪個能接受登基不足三日就出此丑聞的女帝?”
“我做錯何事?我問心無愧。”我的臉頰因慍怒而泛起紅暈。
“如此不干凈,尚未招親,便懷了兄長之友楚玉的骨肉。”
我驀然瞪大了眼睛。莫須有的罪名如此丑陋就敢扣在我的頭上,我尚且是完璧之身,怎能受此大辱?
我側目向楚玉看去,我的楚玉往日對我極盡寵溺,他定見不得我受這般委屈。我祈求的眼神看向他,卻在他撲通一聲跪地的那一刻,心怦然碎去。
“微臣有罪。那日公主飲酒過多,我扶她進殿,卻不想發生這般意外。”
他的聲音那樣的淡,淡到我都快要聽不見。我從未如此為一個人對我的傷害傷心過,我想以后再也沒有人,能給我這般的傷害了。
我提筆利落書下退位令扔給宣葉。我說:“你滾,你們都滾。”
宣葉臨走前,嘲諷萬分地將一個瓷瓶扔給我,聲音之大讓我再無顏面對簇簇眾人。
“落去孽種。”
原是這般狠心,不曾顧及兄妹情意。為了讓大齊百姓相信我的確懷有身孕,那么這藥必然會讓我流血。
只是傷的,不一定是哪里了。
宣葉一干人等悉數離開,最后那個月白色身影凝聚著眉間,遲愣片刻,最終還是步步遠離。我癡癡一笑,眼角落下一滴淚來,仰首將藥水悉數飲下。
劇烈的胸腔之痛如蟲蟻噬咬般攀爬上身軀,直到額頭撞上床邊的棱角才有片刻清醒。一襲月白色的身影因為焦急而飛身破窗而入,跪在我的身側將我緊緊擁入懷里,用略帶責備的口氣對我說:“曾經答應過我的,怎么依舊還是選擇了傷害自己?”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昔日溫暖的懷抱,抬起手指,指著他的眼眸,朗聲嘲笑:“你答應我的,你又做到了幾何?”
楚玉愣住,身體晃了一晃。他看著我,看了很久。最后的那一瞬,眼眸漸漸黯淡:“以后,好好照顧自己。”
我離開床榻想抓住他飄然離去的衣衫,卻最終,撲了個空而滾落在地。
秋日晚涼,我裹緊身上的狐裘,合上了竹窗。
自我退位之后,我身側的侍女已經所剩無幾,不是被宣葉帶走,便是自謀生路,尋些更好的主子去。
我倒也習慣,這畢竟不是最讓我傷心的事情。
最讓我難過的,是楚玉,他一次都沒再來看過我,一次都沒有。
宣葉繼位的第十五日,我得傳召,進長安殿議事。我清楚地明白,這并不是往日親情擊敗了宮內的斗爭,只不過是宣葉再也看不慣有先皇遺子居于此。
在這漫長時光中我又看到他,他依舊立于宣葉的身側,容顏俊朗,笑如暖陽。我瘦弱的身軀走進殿內,我看到他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光線,最后落于平穩。
皇兄同諸位大臣議事,仿若我并不在場一般。我亦不關心國事,只是一雙水眸緊緊鎖著月白衣衫的男子。
他耗盡我三年的癡情與執妄,我不介意他對我萬千傷害,我只渴望他一句溫柔的解釋。
只是這一切都停留在宣葉接下來說出的話上。
邊境發動戰亂,姜族士兵驍勇善戰,連連擊敗我大齊軍隊,眼看就要攻陷數座城池。大齊求和,而姜族提出的一個條件便是和親。名為和親,實則是要求齊國送去貴族女子做為女奴,供姜王玩樂。
宣葉淡淡一笑,聲音洪亮:“想來想去,靈兒最為合適。既已身敗名裂,送與姜王也不算委屈。楚公子,你看如何?”
巨大的恥辱讓我聚集了所有的目光與情緒看著我深愛三年的男子,他嘴角的笑意淡然出塵,坦然頷首:“殿下果真圣明。”
我覺得這一刻我的心死了。
我的眼中再沒有四下重臣,拂袖前行踏過層層臺階,在護衛尚不知我意欲為何時便陡然拔出身上暗藏的短劍,抵住宣葉的喉間。
楚玉傷我,可以。可是你,不行。
大殿之上,人群驚慌。我平靜笑笑,對著宣葉說:“我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是個什么顏色!”
失望和絕望糾纏在一起的我,早已全然不顧四周的一切,我只想著心中的恨意如何才能瓦解,卻還是在聽到身后響起那個熟悉聲音的那一刻,失了神。
溫潤如玉是他,冷若冰霜亦是他。
他用曾經對我訴說纏綿愛意的唇高聲喊出:“來人,將長靈公主拿下。”
天空陰霾,云色無光。我蜷縮在南下和親的馬車上瑟瑟發抖,禁錮我的手鏈腳鏈隨著我的瑟縮發出細微的聲響,意識恍惚中我以為是那人頸間白羽鈴在跳躍晃動。
我沒辦法忍住不去想他,甚至想到未來的時光我將永遠居住在一個見不到他的地方,都會覺得煎熬惶恐。
當光線退去,月華升起,馬蹄陣陣的聲響卻在黑夜之中陡然停住。我方覺詫異欲簾望去,卻聽得身畔奴仆細細的宣告聲響起:“楚公子到。”
我掀簾急急探身出去,月色濃重的此刻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那雙照亮我半生迷途的眼眸在夜色之中熠熠發光。
他飛身下馬,騰空翻身闖進我的馬車。眉間心上的苦楚都寫在了臉上,不顧我身上銹跡斑斑的枷鎖一把將我緊緊擁入懷中,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用指尖撫平他眉宇間的褶皺,窩在他的懷中,身軀瑟縮,音調輕弱:“楚玉,救救我。”
我不敢去分辨他是真情抑或是假意,我只知道自己在風雨欲來的前一刻都難以承受失去他的苦澀之感。他愛我或騙我都是他自己的選擇,而我沒有選擇只能亦步亦趨跟隨他走過的每一步。
直到他抬起頭的那一刻,我還堅定不移地相信他會將我從半生折磨中救出,直到他推開我的身體朗聲大笑翻身下車時,我的唇角都還帶著幸福的笑意。
我忽略了車外的兩個人。堂堂大齊帝王來臨居然無人通報,如果不是他的命令,想必這百余送行人士皆該當斬。
而楚玉翻身而上的馬上,坐著一個女子,女子的容顏竟與我有八分相似。
“皇上趕來看這出戲,真是辛苦了,我本是給裳兒瞧的。”我深情的相擁被楚玉一句投懷送抱淺淺描過,他的懷中尚有我的氣息,這一刻卻將妖嬈多姿的女子鎖進懷中。
我艱難地壓抑聲線,滿腹的冤屈和疼痛最后只化成一句:“楚玉。”
而這一切的折磨并沒有因為我的凄然神色有半分停住的意思,楚玉挑起邪魅的嘴角,一字一句戳中我的心臟。
“公主尤為有趣,可惜要送與姜王玩樂了。不過裳兒倒也不錯,與公主相似的容顏,卻不如公主在閨房之樂時那般木訥,極盡妖媚可是正中我心懷呢。”
我如墜冰窖,手腳都變得冰涼,愣在當地。
他給我愛,給我寵溺,給我承諾都像云煙一般不堪一擊,只有這深深的恥辱與傷害層層堆積,堅硬如鐵。
而后的事情無人再提起。遠行的馬車重新響起了陣陣馬蹄,失魂落魄的公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意識縮在馬車里,目光空洞。我沒有看他走的樣子,也沒有看到他故意勒慢馬蹄走在皇帝一行的最后。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會見他。從今以后,我將永遠是姜王的女奴,姜王的妻。
啪!帶刺的馬鞭抽中我的身體,我咬緊唇畔,直到有血滴落。
崇尚武力的野蠻民族白日里選擇這樣的方式尋歡作樂,夜晚則是更加恥辱的折磨。
我再也不是完璧之軀。
然而這些肉體的疼痛都沒有麻痹我的神經,每挨一下鞭子,我的眼前都會閃現一個身影,這讓我更加痛苦。
直到那一日,這個身影真切地出現在我的面前,身姿利落揮劍斬斷揮向我背上的馬鞭。他容顏盛怒,緊咬牙關,有字吐出:“大姜國當真奇特,以此禮節歡迎我大齊公主!”
楚玉作為大齊使者前來姜國,道是探望往日長公主現況,卻不想撞上這般場景。姜王同他在大殿上不歡而散,但礙于大齊近日養兵蓄銳,兵力尚不可測,只得妥善安排楚玉,居于姜國。
夜里,楚玉翻窗進了我的寢殿。
我尚未來得及看清他的容顏,就被他不顧一切地緊入懷抱。身上的傷被觸碰,我吃痛地輕哼出聲。他陡然松開雙手,問我哪里痛。我默然擺手,我不知道指向哪里。這一身傷痕累累為他卻都不及心上半點痛意。
“你等我。”我看到楚玉眼中涌動著異樣的光,他推開大門跑了出去,我不放心,急急跟在他的身后。
冰涼的刀刃抵住姜王的喉間,楚玉緊縮的瞳孔滿是恨意:“你再動她,我就殺了你。”
直到這一瞬我才猛然察覺眼角洶涌而出的淚,沒有人會無緣無故愛上一個人,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一人死心塌地。我們在彼此的世界中幾次傷害,卻在某一個心動的瞬間就能將過往的愁苦全部瓦解。
那個夜晚,楚玉將我緊緊抱在懷間,而我終于不再將他推開。
他陪我住了七日,這七日的溫情相伴無人驚擾,姜王的右肩被楚玉在一個深夜里種下毒針,急于求生的莽夫哪里還顧及一個女奴的歸屬。
而那一日的馬女他亦為我做了解釋,那是他帶來頂包將我換走的工具,只是沒想到宣葉終究還是起了疑心,策馬趕上。
我以指腹抵住他的唇畔,輕挑眉眼。什么也不必再說,我一直在想,就這樣細水長流下去也算還好,然而屬于我的幸福都太過短暫。那一日精通醫術的楚玉扣在我手腕脈搏之上的手指驀然頓住,臉上再無笑容。
“你懷了姜王的孩子。”
他說,靈兒,不能留。
我怔愣片刻后莞爾笑道:“好。”
這具破敗的身體雖早已承受不住小小的一瓶紅花,但是我又不想因我而讓面前的男子有半分不快。現在的我甚至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他的摯愛還只是一枚棋子,唯一清晰的只是自己,為他赴湯蹈火,都甘之如飴。
只可惜在這爾虞我詐丑陋無比的年代,你永遠不知道你的未來會發生什么。那一日,我淡抹妝容信步走在前去尋他的路上,卻在一間破舊竹屋的窗外聽到姜王暗自壓低的聲音。
他終于尋到能夠研制解藥的大夫,他可以一雪前恥將楚玉拿下。
縱是楚玉機智聰穎,武功上乘,一人卻終難敵眾人。秋風拂過漸敗的花枝,我登時轉過身,做出了決定。
我媚眼如絲,將娟娟水袖纏繞在姜王的頸間,姿勢曖昧而妖嬈。
楚玉持著劍目光冷冽一腳踢開大殿的金門,劍鋒回旋落在我的眉間。他隱忍的痛苦在眉梢兀自跳動,最后卻終究還是棄劍拂袖離去。
夜里他憤怒的容顏貼近我的臉頰,手掌扼住我的脖頸慢慢收縮,他將我抵在床榻之上,一字一句,飄進我的耳朵。
“你果真是這樣卑賤的性子!”
我劇烈的咳嗽聲卻依舊抑制不住唇畔愈發張揚的笑意:“姜王已經知道我有了他的骨肉,待我極好。他能給我的榮華富貴,你一介布衣怎能相比?”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受傷的神色,翩然絕世的身姿僵在那里好像時間已經停住。我一直笑,一直到他揚手從我的臉上重重拂過,唇畔滲出血。
直到他走了,走得看不見了,我的淚終于落下來。
不出幾日,楚玉便回了齊國。也是那一天我在隨行的侍衛口中得知,楚玉這次本是私自南下,齊王早已對他起了疑心,這次見他獨自違令南下,愈發盛怒。
這些日子我為此惴惴不安,派去的探子亦遲遲沒有回復。三日后我的探子滿身傷痕跑來告訴我,楚玉逆反,帶兵起義,齊王已經大開殺戒。
我久日未眠,身體羸弱,一頭栽下。
當我在姜王懷中驀然驚醒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神色一直在變化。我掙扎起身,拽住他的衣袖,道:“去救他。”
姜王一愣,沉思片刻,問我:“你怎知我會去救他。”
我將隨身佩戴的短劍抽出抵住我的腹部,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不為別的,因為你愛我。”
我灼灼的目光緊緊抓住他的視線,那里面晃動的不安早就出賣了一切。我這一世沒有別的長處,只有別人眼底深含的情愫逃不過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他何時對我動了情,我只知曉,若是我一劍刺入我的腹部,他會難過。
姜王怔愣片刻,仰頭大笑:“好,好!傳令下去,擺兵,出陣!”
片刻之后,他拂袖而起,那一方背影在這一刻卻顯得十分落魄孤寂,在踏出門邊的最后一刻,我終于聽到他說:“事成之后,你不必再回姜國。從此你我恩斷義絕,兩不相見。”
齊歷第七十一年,姜王鄭胤率百萬大軍攻打齊國。
風吹沙起,兵臨城下之時,卻意外發現大齊境內早已發動內亂。
城門緩緩開啟,月白色的衣衫臨風而立,清冷的雙眸比過夜晚的萬千繁星,唇畔怡然的笑意抵過三月拂過的春風。
帶血的龍袍被他用劍挑起扔在了地上,衣服的主人恐怕早已被挫骨揚灰。我張張嘴,想要喊出他的名字,卻只是聲音嘶啞,說不出半句話。
他逆著光線走過來,我看不清他自風中走過的容顏,他伸出手來喚我過去,我卻腳沉重沙,無法動彈。
“靈兒,天下,終于回到我的手中了。”
我似是恍然于夢中驚醒,所有的情緒迅速從身上抽離,驚聲脫口:“你,是大皇子?!”
老天當真與我開了場肆意的玩笑。
十七年前,楚玉不叫楚玉,他叫宣銘。容顏出塵,書畫為精,樣樣比過碌碌無為的宣葉。陰暗的本性在小時候便已練就的宣葉在一天夜里將楚玉喚起,要求共赴郊外狩獵場尋找新進的獵物。
頑劣的天性根本無法同重重的心計抗衡,楚玉被宣葉帶入叢林深處,被人扔進了一方深洞。他對親情所有的相信都在那一瞬間悉數破碎。
“我在晨光熹微的那一刻爬出了深洞,雙手滿是血水。在那一刻,我便對自己發誓,我要奪回屬于我的一切。”
“我亦步亦趨走了很久,一直走到邊境金羽族部落才被人救下。”
“我每日精心學習武功,研習兵書。三年前重返大齊,來拿回屬于我的一切。”
“靈兒,我沒想到,父皇把皇位傳給了你。”
這一瞬的時光出乎意料地漫長,連我站立的腳步都開始虛虛晃晃,曾經執著不屈的信念現在卻成了始作俑者,我的精神和軀體都快要轟然倒下。
我忽然就明白了,楚玉想要的一直都是皇位而已。
我在他眼中看到的繾綣神情不過是這條漫漫長路上的一個附屬品,他愛我,我亦相信他的感情并非虛假,只是最后,這段癡情都沒能躍居他所渴求的無上權威之上。
他潛伏在宣葉的身邊,本想陰謀奪得的皇位卻被一紙詔令傳給了我。或許有那么一瞬,他也曾想過,給誰都好,我畢竟是他愛的人。
可惜這個信念最后沒有成為他生命的全部。
他假意輔佐宣葉將我逼下皇位,再設計于大齊國土上將心上這枚存在了十七年的刺去除。我在頓悟的這一瞬間慘淡一笑,身體快要站立不住。
“楚玉,原來最惡心的人,是你。”
他驀然怔愣的神情最終化為無邊無際的荒涼,抽動嘴角獨自苦笑。
“靈兒,這天下以后是我們的了,你不高興嗎?”
他慢慢抬起腳,一步步向我走來,伸出的手臂一直沒有落下。我想他這一生都沒有這樣寂寥過,雖然他明明已經得到了萬丈天下,他已經位高重臣,成為大齊帝君。
“不要過來。”
我將冰涼的刀鋒抵住自己的喉間,步步退縮與他保持那段永遠橫亙著的距離。我想我愛過三年的楚玉已經在剛才的那一瞬間轟然逝去了,面前的男子他是宣銘,不是我的楚玉。
我的楚玉有著世間最澄澈空靈的眼眸,有著我這一生再也尋不到的眸光。
萬千金戈鐵馬都攔不住一個執意前行的女子,我從大軍中穿行而過,拾階而上烽火臺。
楚玉緊緊跟隨在我的身后,焦慮的神色溢滿了眉梢。
“小妹,恭賀皇兄。”最后一個腳步落在烽火臺的邊緣,前面是空蕩無垠的漫天沙場,身后是繁華似錦的大齊天下。
楚玉沙啞著嗓音喚我的名字,他說:“靈兒,你快下來,我從未想過要在你的手中奪回皇位,我只是擔憂你被宣葉所傷。你快下來,下來我便告訴你一切。”
你的一切,就是這天下。而我的一切,卻只有你。就算一切都可以逆轉又能如何,手足之情,如何能逆?
“靈兒,你該信我。”虛弱的聲音從楚玉的口中傳來,這便是未來大齊的君王,卻再不能是我的夫君。
我開始清晰明了地在腦海中看到與他初見的模樣,淺白色的梨花從他的左肩翩然落下,就像冬日落下的那一場雪。
我仰面從烽火臺上落下,風吹起我的衣衫,一抹身影若蝶飄然。
我永遠忘不了他最后的神情。
他痛心的模樣,伸出的雙手都停在了我記憶的最后一瞬間,包括那句:“靈兒,你的母后于戰亂之中將你撿起,你,并非是我的手足。”
秋末的一場大雨紛紛而至,瞬間席卷了整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