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折柳郡乃是徵國西邊最偏遠的地方,大漠綿延,烈風蕭瑟。瑰麗的夕陽斜灑在高墻之上,不知隔斷了多少離愁別緒。這樣的地方,本不會有人愿意來的。
然而這個瘦馬單衣的年輕人,卻分毫不顧他纏綿肺腑的宿疾,在我的茅廬前跪了三天三夜。他說:“婆婆,求你告訴我,行行到底去了哪里?”
他瘦削的臉龐掛著兩行清淚,眉眼間帶著入骨的傷切。縱使我身置局外,也不由得心碎神哀。每每他問起時,我都不忍作答。可我只能說,婆婆不知。
那個喚作行行的姑娘,或許遠走他鄉,或許嫁為他人婦,或許已經葬身某處,可我不知。
我和段子期相遇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午后。煙雨迷蒙,花柳扶蘇,我獨自坐在亭子里彈著曲子,一抬眼便遇見了段子期。他白袍泥濘,神色狼狽,舉手投足間卻有書香世家的雅致。大抵未料到會碰見女眷,段子期怔忪半晌開了口:“在下只是途聞妙音,心馳神往,不知冒犯了姑娘……”
不等他說完,我便大大咧咧地把琴一擱,笑靨明艷地繞著舌說:“在下安行行,交個朋友吧。”
看著他遲疑的神情,我心下打鼓。我自小住在西域,近幾年才學了些中州文字,可不要被段子期看出什么不對。
段子期怕是沒有被女子如此搭訕過,他輕咳了兩聲,搖開被雨打濕的折扇,風流倜儻地扇了扇說:“在下段子期,京城人士。”
我盯著他,眼里滿是沉甸甸的情愫。段子期被我盯得臉紅,拉了拉衣領使勁扇著風。突然“撲哧”一聲,浸了水的扇子破了好大個洞。他神色窘迫,手忙腳亂地合起扇子。我卻眉眼彎彎:“段子期,你嫁給我吧。”
他的扇子掉了地。
段子期終究沒答應嫁給我,見我說不清自己家住何方,便把我帶回了府里,命下人喚我安姑娘。我看著擺在眼前的山珍海味提不起興趣,掐著自己粗了一圈的腰身嘆氣。段子期近來忙于皇家婚宴之事,已經許久沒來看過我了。
我還記得初來那天,段府金黃的匾額耀得我睜不開眼。段子期看著我傻里吧唧的樣子,拿破扇子敲了敲我的腦袋,聲若玉碎:“安行行,你央著要娶我,卻不知道我是誰嗎?”
段子期乃財大氣粗的皇商世家,段氏的小公子。他姿容俊逸,滿腹經綸,弱冠之年便承襲家業,不知道羨煞了多少人,難怪隨行的小廝都對我鄙夷地嘖嘖議論。這么想來,我死皮賴臉地想要娶他,的確有貪財斂色的嫌疑。
“安行行?”段子期不知何時出現,摸了摸我的額頭,“你一個人囈語什么?莫不是腦熱癡傻了?”
他溫熱的手指惹紅了我的臉,我瞪了一眼倚門偷笑的韓衣。段子期愛琴成癡,韓衣國手妙音。如今,因為煙雨天的一曲《浮云慢》,段子期便也將我認做琴友,一來二去,我們三人便結為知音。
我腹誹著韓衣,縮回脖子打著哈哈:“怎么回來這么早,不是說皇家婚宴要忙很久嗎?”
韓衣聞言斂了笑意,蹙著眉很是頭疼:“出事了。”
我疑惑不解地望向段子期,他卻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和親的戚公主怕是逃婚了。”
“那戚公主本是昭帝流落在西域的血脈,近些年才尋回,昭帝為了籠絡朝權便將她指婚于甘祿王。”韓衣無奈地嘆息,“可問題是,戚公主入宮前落腳在段氏經營的居棠樓,如今戚公主在居棠樓失蹤,宮里震怒,必定要追究段府。”
我聞言低著頭囁嚅:“萬一戚公主真的有喜歡的人呢?她不過是個女孩子,在京城又人生地不熟的……”
云影點點落在桌案上,我卻未曾注意段子期望向我的眼神,帶著些許的懷疑。
紙包不住火,戚公主逃婚的事情終于傳到了宮里,昭帝大怒,下令段府徹查此事。段府上下一時間如履薄冰,人人自危。段子期出行尋戚公主那日正是隆冬,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他攏著狐裘,朝馬車下的我勾了勾手。
我正央著韓衣替我說情讓我隨段子期同去,一抬眼卻被段子期翩翩公子的笑意迷了眼。我屁顛屁顛地跑向段子期,卻未料栽了跟頭,沾了一腦袋的雪沫。
段子期滿眼的恨鐵不成鋼,想拿扇子敲我腦袋,無奈破扇子早被丟了,手邊只有暖爐,他掂了掂暖爐,終是作罷。他說:“安行行,留下你,我不放心段府幾代的祖宗基業。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隨行丫鬟。”
我忙不迭地點頭,感動得語無倫次。我說:“段子期,你就嫁給我吧。”
他把暖爐塞到我懷里,笑著給我系上斗篷,語氣卻很篤定:“不行。”
段府的金色匾額漸漸隱沒在大雪里,我支著腦袋盯著段子期。他垂著好看的側臉,拿著一卷書細細地讀著。“安行行,不要一直盯著我看,會暈的。”段子期頓了頓,“若是暈了可以靠著我。”
我聞言一愣,靠在他的肩頭。我看著馬車外的落雪,突然有些懷念故鄉的景致,自顧自地對段子期絮叨起來。
“徵國的最西邊,每逢冬日,便美不勝收。”我抬著手比畫,“你見過大漠落雪的樣子嗎?沙是金的,天是青的,雪是白的。風一吹,整個雪原就動了起來,看得人眼花繚亂。”
“那是西域?”段子期聲音微澀。
我點了點頭。
段子期沉默了半晌,我不解地抬頭看他,卻突然被他拿書卷擋住了臉。我自是不依,手舞足蹈地抗議,他卻附在我的耳邊嘆息:“安行行,睡覺。”
我臉頰微紅,悶哼一聲,閉上了眼睛。
直到馬兒嘶鳴,兵戈四起,我才知道要找戚公主的不只是段子期。十幾個蒙面人在段府行伍中奔走廝殺,轉瞬便伏尸遍地。段子期在慌亂中護我上馬,自己卻抽出長劍,儼然一副殺伐由我的架勢。我看著他,握著韁繩的手卻有些顫抖。我說:“段子期,你到底會不會武功?”
段子期回首沖我莞爾一笑,斬斷了車鎖:“不會。”
馬兒霎時嘶鳴著奔走數米,我聽著風中傳來的話語,突然鼻子酸澀。段子期,你渾蛋,你不會武功裝什么大俠。
我憂心段子期,可無奈馬兒受驚,一時間我難以下馬。我望著血色的殘陽,終是咬牙滾下了馬背。
“安行行!你不守婦道!”韓衣看到跌下馬背的我,氣得跳腳。他長劍一抖,挑開了在我身邊纏斗的幾個蒙面人:“叫你走你便走,還回來干什么?”
雖然我少時常居西域,然而中州的女戒卻是看過的。我氣得肝顫,扭著腰一瘸一拐地搶過他腰間的馬鞭,凌空一抖,蒙面人便退卻幾分。我說:“韓衣,等救出子期我再和你算賬。”
可惜韓衣的三腳貓功夫終究沒派上用場,纏斗不多時,我便與他雙雙被擒。我叼著茅草,蹲在昏暗的地牢問韓衣:“子期會來救我們的吧?”
韓衣靠著墻,煞風景地道:“生死不明,希望渺茫。”我摩拳擦掌地沖他比畫,心里卻是顫顫的,生怕一個萬一便真的與段子期陰陽兩隔。
被抓的第二天晚上,我正懨懨地靠著老鼠洞休憩,突然被一雙咸豬手摸到了屁股。那手白皙修長,手心溫熱,我拉著段子期從老鼠洞里伸來的手,驀然落了淚。段子期一字一句地在我手心撓著癢癢,他寫:“安行行,脫險,別哭。”
我看著段子期將青磚移走,一點點將老鼠洞刨成了狗洞大小,有些愣神。
一樣愣神的還有韓衣,他的眼角抽了抽,怨氣騰騰地看著段子期:“你說的脫險就是鉆狗洞嗎?”段子期沖他拋了兩個白眼,蹲在洞口拍著手喚我:“安行行,過來。”
我顧不得臉色黑青的韓衣,掐了掐自己的腰身,大義凜然地鉆到洞里蠕動起來。可蒼天無眼,我在段府的飲食無度終于遭了報應。任憑段子期拖拉扯拽,韓衣踹我屁股,我也擠不出屁大點兒的老鼠洞。我們聲勢浩大的逃亡終于引來了一眾大漢,火光霎時映亮了半邊天。我精疲力竭地撲倒在老鼠洞前,認命地嘆息。
然而,卻沒有意料中的抓捕喊打。安安靜靜的驛站,只有女子清靈的笑聲:“公子,好久不見。”面容姣美的女子從明亮的夜色中走來,她勾著眼,附在段子期的耳邊呵氣如蘭。
被捕時,韓衣告訴了我些朝廷之事。當今圣上并非太后所出,即使皇家表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實際上卻是暗流洶涌。甘祿王手握西南兵符,所擁之勢不可小覷。皇上與太后爭權白熱,聯姻甘祿王這等一勞永逸之事自然逃不過太后法眼。而圣上所出嫡系之女只有戚公主一支,太后自然會想方設法破壞聯姻。這些蒙面人,便為太后所用。只是白蘇身為太后侄女卻自做主張放了我們,著實令人可疑。
段子期屈著手指敲了敲桌子,白蘇便放下茶水,笑意盈盈地看向段子期,眉眼間的愛意昭然若揭。她說:“公子莫要疑惑,雖說太后是蘇兒的姑母,可蘇兒的心還是向著段府的。”
段子期輕咳兩聲,想要岔開話題,指著我和韓衣介紹:“這位是韓衣,這位是……”
“蘇兒知道公子在找戚公主,可有什么眉目?”白蘇不等段子期將我介紹完便打了岔,起身添茶,“能為公子分憂,蘇兒三生有幸。”
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我看得心酸,撇過頭憤憤地咬著果子,嘎嘣嘎嘣的聲音讓對談的兩人一愣。“安行行。”段子期兩道劍眉絞在一起,分明就是唾棄,“快去把臉洗干凈。”
我聞言憋屈,踹著小石子一路踱到水潭邊。錦鯉甩著柔尾激起一圈漣漪,我蹲在水岸邊端詳著自己的倒影。櫻桃小嘴,柳眉杏目,雖說算不得膚若凝脂,好歹也是健康紅潤。就算談不上國色天香,怎么看也不至于貌比無鹽。我捏扯著自己的臉哀嘆,男人就是這般見色起意,段子期見了白蘇,霎時就將我拋到了九霄云外。
日影耀人,我站起身子卻一陣頭暈,搖搖晃晃地眼見就要跌進湖里,然而身體一輕,我便撞進了段子期的懷里。他的眉間有些慍色,語氣嚴厲:“安行行,我看你許久了,人丑是要多洗臉,可誰準你投湖自盡了?”
我心頭委屈,噙著淚頂嘴:“段子期,你一見面就叫人家蘇兒。對我就只有兇巴巴的‘安行行’,你就是見色起意。”
段子期被我逗笑,在潭水里浸濕了袖子給我擦臉。他逆著光的臉頰分外柔和,幾縷垂著的發絲遮了那雙瀲滟的眼睛。我看得呆了,情不自禁。我說:“段子期,你就嫁給我吧。”
他眼底笑意更濃,暈開的瞳色讓人沉醉:“不行。”
我支著手撐開眼皮:“段子期你看,我可是貨真價實的雙眼皮。”
他笑:“不行。”
“還有力氣,能干活。”我擼起袖子,露出小胳膊。
他笑:“不行。”
我泄了氣不再睬他,心想,段子期,你果然忘記了西域桐宮的安行行。
那年,也是大雪飄飛的日子。樹梢墜著累累的雪團,銀裝素裹,煞是漂亮。桐宮早早地掛起了大紅燈籠,朱紙裹著星星燈火在風雪里簌簌地打著旋,搖落了一地光影。我噙著淚跟在宮女身后學步,步伐歪了些許,戒尺便打在了小小的手板上。司儀婆婆豎起了眼睛,語氣帶著森森冷意:“這步子奴家都教你半晌了也沒覺得委屈,你這小妮子還敢給我哭!”
我唯唯諾諾地不敢起身,一抬眼便遇見了風姿卓約的段子期。他一襲華裘,堪堪站在深色的宮墻下,身子骨雖單薄,眼底卻明亮。段子期笑著看向司儀婆婆,并指在袖中撈出一枚金錁子,用西域文道:“婆婆,你何必為了個小女娃動氣,不若去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司儀婆婆哼了一聲,不見了蹤影。我跪在地上手足無措,半晌才繞著舌吐出一句中州語:“好人,你,謝謝。”段子期被我逗笑,拍落沾在我肩頭的雪花,語氣溫軟:“我叫段子期,你叫什么?”
我怔神半晌,最終卻搖了搖頭,我……沒有名字。
段子期也不急不惱,繼續彈琴,陪著我看了一天的落雪。他的指尖行云流水,曲藝甚是悠揚,聽得我愣了神。雪落滿了石級,段子期告訴我中州禮法,告訴我男婚女嫁便是想與一人相守相惜。
我似是明白地點了點頭,拽著他的袖子咿咿呀呀了半天。我說:“段子期,嫁我。”
他點了點頭,眼里漾著微光:“等你長大。”
我不明所以,只是望著段子期隨著商隊遠去的背影,淚濕了衣裳。那年,我七歲,段子期十二歲。
白蘇找我的時候,段子期正大發雷霆。朝廷傳來消息,限段子期于十日內找到戚公主,否則以欺君之罪論道。然而禍不單行,段老爺病重,幾房勢力趁段子期無暇管制已暗流洶涌,堪堪將段家熏得烏煙瘴氣,段子期聞言將茶盞砸得粉碎。
我從未見過一向溫潤的段子期發如此大的脾氣,躲在桌子底下手足無措。韓衣搖著頭,一臉的憂心忡忡:“這戚公主可真是闖大禍了。”
我聞言,心頭一顫。
白蘇適時地推門而入,端著一盞寧神湯曼妙地晃到段子期面前。她說:“公子莫急,蘇兒正想辦法拖著姑母。這戚公主鉆洞覓縫也要將她找出來。”
她惡狠狠的語氣,又讓我心頭一顫。
皇門之間多的是規矩,我被韓衣揪了出來,正了正衣冠向白蘇行禮。白蘇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突然笑開了顏。她說:“桌下多灰塵,臟了安姑娘的衣裳。若姑娘不嫌棄,可隨蘇兒去換件衣裳。”白蘇不容置疑的語氣聽得我一個哆嗦,我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再回來時,天色將暗,我撐著腫成泡子的眼皮踉踉蹌蹌地走在廊間小路上。燈火闌珊處,便看見段子期負著手,煢煢而立。我走了過去,站在他身旁同他一起仰著頭看月色,月亮似染了糖仁,分外甜膩。梅花香淺淺浮動,風一過便染了一袖微涼。我說:“段子期,月色真好,不過比不上桐宮的月色,桐宮下了雪的夜晚最是好看。”
段子期轉過身來,眼里有些我看不明白的光彩。他說:“安行行,即使不愿,每個人生來的責任是逃不開的。”我不答,只是笑著在梅花樹下轉著圈,撇過頭問他:“子期,你嫁給我好不好?”
段子期斂了神色,眼底有些沉痛的微光。他不言不語,只是抱住了我,附在我耳邊嘆息。我咬著牙忍住淚意,肩膀的微搐卻出賣了自己。段子期,我愛了你九年,如今怎么才能放下你?
擁抱太久,月光模糊了光景,仿若一生已逝。段子期垂著頭,看不清表情,只是突然放開了我,后退一步行叩拜大禮。他的語氣泠然,喉間的濕意一帶而過。他說:“戚公主,段府無辜,三思慎行。”
我怔怔地看他半晌,突然大笑起來,眼淚一滴一滴將夜色染得斑駁。段子期,原來你們都是一樣。愛之切,求不得,最終卻只有我一人做錯。我回過身不再看他,任黑夜將我一瞬包裹。段子期,如果我說我只是安行行,你會不會相信?
可我終究失了言語,我扶起段子期,對著他扯開笑臉,我說:“戚兒成婚便是。”
戚公主尋回的消息傳回宮里時,昭帝大喜,加封段子期為陶朱侯,一時間段府上下榮寵無限。而戚公主大婚之事也如期舉行,紅霞百里,喜樂震天,可謂舉國歡慶。我看著銅鏡中一襲紅妝的自己失了神,段子期穿著不合時宜的素衣跨入門扉,盯著我不語。我說:“段子期,好歹戚兒成婚,干嗎穿得如此素凈?”
段子期酒氣微醺,聲色不明:“父親仙逝,我不知如何,就是想來看看你。”
聞言,我驀然有些心疼。我起身為段子期添茶,卻突然被他扯住了嫁衣。他囫圇著,伸出手敲著我的腦袋:“我記得一個小姑娘,她在桐宮的雪地里瑟瑟發抖,眼神卻是那般澄澈明亮,她繞著舌一字一句地念著,她說‘段子期,嫁我’。”
段子期的手垂了下來,神色黯淡,龍鳳呈祥的喜服在他手中滑落:“可為何,她是公主?”
我的眼淚打著旋,門扉卻被一瞬推開。白蘇見狀,一臉慍色地扶著段子期離開,傾城傾國的臉上結著冷意。她說:“安行行,不要忘了什么才是你該做的事情。”
我俯下身子,躬身行禮。我說:“行行謹記。”
再聽到段子期的消息已是三月之后。圣上將太后姻戚白蘇指婚陶朱侯,陶朱侯段子期于大殿之上三叩九拜,謝主隆恩。我正拿著毛筆,顫巍巍地抄寫著一篇古詩,聞言筆墨一斜,暈了宣紙。
旁邊的小婢女“哎呀”一聲,忙不迭地幫我收拾桌案。我卻只是笑了笑,仰著頭叫她繼續念下去。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小婢子不明深意,一字一句地念著,我卻恍然模糊了眼睛。
甘祿王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后,他看著我寫得歪七扭八的詩句,笑瞇瞇地抓起了我的手,一字一畫地寫著“行行”。我掙脫他的懷抱,怯怯地躲在一旁嘟囔著:“妾身愚笨,不想寫了。”
甘祿王不急不惱,依舊笑瞇瞇地看著我。他說:“不寫就不寫,今天命廚子做了紅燒肉、鹵肘子、醬排骨……戚兒來嘗嘗合不合胃口。”
甘祿王待我極好,每天變著花樣哄我同他一起吃飯。可聞言小婢子都笑出了聲,我更是紅著臉,氣鼓鼓地不再睬他。段子期,我何其羨艷這般平淡的喜樂,可給我的人,卻不能是你。
直到甘祿王帶著我坐一臺輦轎奔赴宮中,我才知道邊防戰事吃緊,甘祿王不日便要東征,故此特來向太后辭行。太后坐在榻上,笑意盈盈地撫著我的臉龐,鋒銳的護甲帶著冷意劃過我的耳畔。
“成婚三個月了才讓哀家見到這可人兒,甘祿王金屋藏嬌好生用心。”太后睨著眼,神色玩味,“能讓甘祿王如此寶貝的女子,哀家定當盡心照料。”我斂著神色,畢恭畢敬地道了一句“謝太后”。
太后寒暄半晌似是神倦,只是拉著我的手,笑中帶著三分假意:“戚公主與哀家一見如故,哀家甚是喜歡,往日可要多進宮陪陪哀家才是。”
宮闈重闕,步履維艱,太后與圣上爭權未果卻遲遲沒有牽連于我,我更應步步為營。我溫順地道了聲“是”,便退了下去。
甘祿王東征臨行的時候,我恰好染了風寒。甘祿王憂心我身子骨經不起折騰,命我乖乖待在府里休養。我卻自詡鋼筋鐵骨,雷打不怕,裹成個團子到城門口送行。甘祿王看我皺巴著小臉出現,笑得云月瞬開。他說:“得妻如此,幸甚至哉。”
我被甘祿王箍在懷里,他的胡楂磨得我臉頰生疼。我的眼底情義悠遠,即使我愛的是段子期,可眼前這個人對我的呵護疼愛,我卻無以為報。高馬之上,甘祿王笑得豪氣干云,回身向我揮手。他說:“戚兒,等我回來。”
可他食了言。
來年的冬日格外漫長,雪花鋪就滿城縞素,我看著抬入府門的靈柩,昏了過去。軍中來報,皇商段府壓制軍餉糧草,遲遲不發。甘祿王軍備不及,同十萬大軍苦戰十日,最后被活活困死在城中。
我將苦澀的藥水一飲而盡,眼底第一次有了深刻的恨意。
甘祿王發殯那日,段府卻是紅綢高掛,張燈結彩,慶賀白蘇得子之喜。我一襲喪服抱著古琴步入段府的時候,段子期攔下了我。他的聲色還是那般溫潤動聽:“安行行,不要任性。”
我卻嗤笑,心如刀絞。我說:“段子期,你害人性命的時候可有想過還有今天?”
白蘇扭著腰身躲到了段子期身后,撫著肚子仿若一只受驚的鷗鷺:“侯爺府豈是你能鬧的,真是惹了一門子晦氣。”
他們自是青梅竹馬,郎情妾意。而我,不過段子期人生光影中的一朵飄絮,拂拂便走,了無牽掛。段子期,你是伯牙識妙音,而我,何處才能覓子期?
我自顧自地橫琴于膝,輕攏慢捻間,奏出一首初遇時的《浮云慢》。段子期,我并非于你偶識知音。桐宮那日,我便知你喜琴,苦心孤詣九年光景,才換得當初驚鴻一瞥的相遇,可終究還是錯付了情意。
琴弦哀鳴,聲聲決絕意。段子期不忍卒聽,按住了我的手。他的眼底有深痛與無奈,灼灼傷人心,他喚我“行行”。我心頭一沉,閉上了眼睛。
回憶深遠,那些灰暗的光景在腦海中打馬而過,最終只留下破碎的剪影。我自小便沒有名字,宮女發現我的時候,我已三天三夜滴水未進。黏稠的米粥喚醒了我僅剩的求生欲,看我狼吞虎咽地連碗底都舔得干凈,守宮婆婆滿意地點了點頭。從此我便留在了桐宮,安分守己地做著粗使婢女,直到我遇見段子期。
中州的一切都讓我著迷,我躲在宮門后,聽著桐宮主子們咿咿呀呀地念著中州詩文,暗自心傾。“行行重行行……”我倚著門扉默念著,想著竟是怎樣的人站在晚風夕陽下盈盈微笑,惹得旅人頻頻回首,步履艱辛?
愿得一世安,有人為我重行行,我便取名安行行。期滿離開桐宮的那天,我望著金橙的夕陽心頭篤定。再見到段子期時,一定要問問他,斯年那日的桐宮少女喚作安行行,她長大了,你可愿意男婚女嫁,相守相惜?
可段子期,我終究沒能告訴你。
自段府那日后,我便心中郁郁。甘祿王的身死一直是心頭縈繞不去的灰霾,每逢夢醒,我才發覺淚濕了衣裳。于此同時,宮里傳來消息,皇上病重,朝政暫時交由太后代理。宮闈深遠,殿宇恢弘,我一身縞素跪在太后面前,任她勾著眼抬起我的下巴:“戚公主想要什么?”
我說:“戚兒愿意呈上甘祿王西南兵權,只求還亡夫一個公道。”
太后撫掌而笑,眼底鋒芒肆意。她說:“好。”
十日后,段府被查封,陶朱侯以延誤軍機之罪下獄。一時間,段府門廳冷清,蕭蕭而落。然而我卻未料到,白蘇出面攬了全部罪名,段子期只是被削了爵位,貶為庶人。白蘇行刑那日,我被段子期攔在了門外,他的喉頭帶著濕意,孑然一身跪在我的面前。他說:“行行,蘇兒腹中還懷著孩子,請你放他們母子一條生路。”
我卻只是嗤笑:“段子期,你就是懦夫,需要女子來保護。早知如今,何必手染人命?”
他俯下頭顱,直到眉心紅腫。他說:“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從未想過壓制糧草,害甘祿王身死。段家,從來不做國難的生意。”
我仰著頭,喉間酸澀,一字一句似刻入骨髓。我說:“帶她走,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我心思深重,見到白蘇恍然才覺到了了結的時候。白蘇眼睛紅腫,縮在地牢的角落,儼然一副護子情深的模樣。我見狀屏退了隨從,拿著白綾走向白蘇,鉤起了她的脖子。白蘇的瞳孔瞬間放大,揮開我的手,聲色里帶了哭腔。
“我知道藏家有種禮儀,以白色的哈達祈求對方幸福安康。” 我按住了她的手,聲色不明,“你同段子期離開后,不要再回來了。”
白蘇爬起,跌跌撞撞地走到地牢門口回身看我。火光忽明忽暗,她的眼底帶著復雜的情愫。我將桌上的踐行酒遞給她道:“權當一別之禮。”
白蘇狐疑地盯著我半晌,終是向我敬了一敬,一飲而下。我看著白蘇走出地牢,失了神采。韓衣不知何時出現,他疼惜地揉過我的腦袋,只是嘆息:“行行,戚公主不適合你,這些年來苦了你。”
我背過身,肩頭顫抖:“可行行不會殺人。”
京城的天色轉瞬即變,不到兩個時辰便下起了瓢潑大雨,我站在屋檐下看著庭院中零落的梨花惋惜。回神時,段子期的長劍已然架在了我的肩頭。他衣發均濕,雙目通紅,眼底帶著濃稠的恨意:“你為何騙我,為何要下毒?你可知蘇兒在我懷里幾盡折磨才咽了氣。惡婦,你好狠的心!”
“是我下的毒又怎樣?你連問也不問便已篤定,我在你心中究竟算什么?”我隱淚笑著握住劍鋒,手心血流如注,“段子期,我將一顆心剖開奉給你,可你何曾愛過我?”
段子期怔了怔,終是將我推向桌邊,拿著酒杯逼近我的唇齒:“你若沒下毒,就喝下去。”
我看著酒杯泛起苦笑,驀然明白太后接過兵符時眼底的深意。或許甘祿王身死只是白蘇為了報復我的一時沖動,又或許是太后一手設計。可事到如今,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然而段子期,你可知道你愛的蘇兒在那個大雪飄飛的驛站里捏著我的下巴對我說,真正的戚公主已經死了,若想要保住段府,保住你,我必須代嫁入宮,從此與你生別離。我若不從,她便與太后合作,倘若段府僥幸脫罪,她也不會放過你。她說她得不到的東西寧可親手毀掉也不許別人染指。
可你不知。
我雙目干涸,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山影橫白,月夜冷寂,冬寒似乎極其漫長。韓衣最后寄了一封信給我,里面只有八個字:子期行行,望自珍重。韓衣終究還是將一切告訴了段子期,只是……我撫著臉頰喃喃自語,我卻回不去了。
我還記得喝下毒酒醒來后,滿眼離景,恍若隔世,我的發梢在日影下泛著銀白的色澤。韓衣駕著馬車回身看我:“行行,你想去哪里?”
我說去折柳郡吧,那是徵國最西邊的地方,既是他鄉,也是故鄉。
那是三月的晴日,柳枝稍稍抽芽。眼前的年輕人一襲白袍,在我的茅廬前系了馬,怕是不能適應極西之地的水土,他淺淺地咳嗽著,帕子上沾了星星的血跡。見我出來,他揖了揖,頰邊含笑,邊說邊比畫著:“婆婆,你可見過一個女孩,這么高,笑起來明艷無雙,喚作行行。”
我卻只是問他:“年輕人,你這一身宿疾從何而來?”
他淺笑著,眼里星光黯淡:“曾經偷杯換盞錯付了心,而今唯愿自罰三杯。”
那日后他便常來我的茅廬詢問行行的下落。一日,他望著我掛在門廊前的一副字怔了神。那副字寫得顫顫巍巍歪七扭八,然而筆筆真意,賦著悲情。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他念完停下來問道,“這詩莫不是還有幾句?”
我點點頭:“后句便是‘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只是情到悲處,不忍卒讀。”
他望著半闋詩詞,失了言語。
天氣漸漸轉寒,他卻衣衫單薄,我心頭不忍,勸他回去。他卻跪倒在我的茅廬邊不眠不休,整整三天三夜。他瘦削的臉龐掛著兩行清淚,眉眼間帶著入骨的傷切,他說:“婆婆,求你告訴我,行行到底去了哪里!”
我隱著淚對著他說,那個喚作行行的姑娘,或許遠走他鄉,或許嫁為他人婦,或許已經葬身某處,可我不知。
七日后,他終于跨馬離去。他孱弱的身子在西域風雪中堪堪欲散,然而瞳間的神情卻很堅定。他說:“婆婆,我往西去找找,或許行行在那里。” 我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回屋內續續撥弦,彈了那首初遇時的《浮云慢》。
西域有種秘香,桐宮女子自小熏服,待成人之后便會歷久不散渾然天成,而秘料中藥材摻雜,亦可緩百毒。這香雖然救了我的性命,卻也終究凋了我的容顏。
段子期在風雪中頻頻回首,步履艱辛,眼底的哀傷似綿延的秋水,抽刀難斷。
“行行復行行,與君生別離。”我默念著詩句,一瞬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