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光緒甲申年的中法戰爭由于主要戰場是在越南而不是在中國的土地上,因此除了在教科書上宣傳的老英雄馮子材領導下的鎮南關大捷,以及發生在福建馬尾的馬江之戰外并沒有給普通人留下額外的印象。基于此,大家只知道法國“不勝而勝”、中國“不敗而敗”,很少有人真正關注在越南的陸上戰場上發生的真實戰事。而對于中法戰爭的陸戰,一般人的印象中最耳熟能詳的,莫過于黑旗軍了。那么,我們就從介紹黑旗軍開始,逐層揭開中法戰爭陸上戰場的面紗。
黑旗軍的前世今生
和普通人的認識有稍許偏差的是:黑旗軍并不能算是中國軍隊,即便這支軍隊的全體成員皆為中國人,但他們效忠的對象是當時的越南阮氏王朝。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看看黑旗軍的頭領劉永福的履歷就能得到答案。
劉永福,廣西博白縣上思村人,由于自幼家境貧寒,沒有機會接受文化教育,如果沒有什么意外,劉永福也許一輩子就是莊稼漢的命了,但那個年代偏偏“意外連連”。
劉永福幼年的時候,有一年家鄉遭了災,劉永福隨父母逃災到了欽州投靠叔叔。1854年,17歲的劉永福又遭遇了一場大災難:當年是個荒年,欽州農村大部分農田因自然災害而顆粒無收,地方政府的救災力度又近乎為零,其直接后果就是餓死者不計其數,劉永福的父母和叔叔也都死于饑荒。為埋葬親人,劉永福不得已變賣了家中一切可以賣掉的東西,之后囊空如洗。
1857年,實在餓得活不下去的劉永福決定為了吃飯問題和一幫窮鄉親“揭竿而起”,參加了當地的天地會起義,投在了廣西天地會首領吳凌云的部屬鄭三門下。當在鄭三門下吃不飽的時候,劉永福于1860年改投吳三,不過吳三的糧草很快也出了問題,對饑餓有切身體會的劉永福毫不猶豫地又一次改換門庭,投了另一支農民軍王士林部。很快王士林的補給也出現了困難,劉永福又于1865年改投與王士林為敵的豪強黃思宏,并對王士林反戈一擊,繼而成了一名領著200來人的營官,有了屬于自己的隊伍。1866年,黃思宏的糧草也沒辦法維繼了,已經29歲的劉永福帶著黃思宏隊伍里的200來人出走,來到“給錢三十千,米則任要,以食夠為限”的吳亞忠門下。為納投名狀,劉永福掉轉槍口幫助吳亞忠滅掉了黃思宏。在消滅黃思宏的戰斗中,劉永福的好勇斗狠深受吳亞忠的賞識,被授予“左翼前敵先鋒”,在這個時候劉永福所部有了自己的軍旗——黑底北斗七星旗以及“黑旗軍”這個名號。
可是好景不長,1867年清軍圍剿吳亞忠部。吳亞忠受傷,一向好勇斗狠的劉永福見勢不妙帶上自己那200來號人又跑了,劉永福這一跑,就跑出了中國,來到了越南境內。
越南政府因無力剿滅包括黑旗軍在內的流亡反叛武裝,對這些來自中國的叛匪殘余只能采取“分化瓦解”之法,即招安一批、攻打一批的辦法。越南官軍戰斗力雖然弱,但給養充足、人多勢眾,身邊只有200來號人的劉永福當然沒有和越南官軍對抗的覺悟,因此他選擇了接受招安,為越南政府效力。為納這個投名狀,劉永福在1869年率領黑旗軍配合越南政府軍,與曾經的吳亞忠部農民軍黃崇英部的黃旗軍作戰,并初步獲得勝利。但越南政府對這些“匪類”一直心存戒備,決心借助清軍廣西提督馮子材的力量肅清猖獗在越北的“土匪”,其中當然也包括劉永福部。此舉強烈地刺激了劉永福的“危機意識”,同越南官軍尚且不敢硬碰,更何況來自母國的官軍。不吃眼前虧的劉永福立即上書越南朝廷,表示如果越南能給他一塊安身之所,他將盡全力配合越南官軍將黃崇英的黃旗軍徹底剿滅。劉永福做到了“言必出,行必果”,最終配合馮子材的入越清軍以及越南官軍徹底蕩平了黃旗軍。劉永福履行了承諾,越南政府最后同意將中越邊境城市保勝“借”給劉永福以作安身之所。
就這樣,漂泊多年的劉永福和他的黑旗軍得以在靠近母國邊界的保勝地區站穩腳跟,告別了之前居無定所、食不果腹、提心吊膽的流亡日子,好歹找到了一點“家”的感覺。落戶保勝的黑旗軍甚至在繁忙的紅河水道上設了收稅關卡,光這一項就可以給劉永福每年帶來8萬兩白銀的額外收入。到1873年時,黑旗軍已從最初的200來人猛增至2000余人,成為盤踞在中越邊境地區的一支不可忽視的軍事力量。
樸素的抗法動機
如果沒有法國人的入侵,劉永福和黑旗軍也許就在保勝這塊靠近母國的異國他鄉終老一生了。是法國人對越南執著的野心給了劉永福和他的黑旗軍嶄露頭角的機會。
1771年,越南爆發了由阮岳、阮惠、阮侶三兄弟領導的越南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西山農民起義,越南當朝皇帝阮福映派傳教士白多祿赴法國搬請救兵來鎮壓。從那時起,一直想開辟新“海外省”(即殖民地)的法國就將目光聚焦在了中南半島之上。當時白多祿代表阮福映和路易十六簽訂的借兵協議《法越凡爾賽條約》中就包括割讓昆侖島和沱囊港(今峴港)的條款,作為法軍借兵給阮福映平亂的附加條件。
雖然這個條約因為法國大革命爆發、路易十六人頭落地而作廢,但是法國人對越南的覬覦就此扎根。隨著天主教傳教士在越南的活動范圍日益拓展,外來的西方文化與越南本土文化的沖突愈演愈烈(這一點和中國鴉片戰爭之前的情形如出一轍)。1820年,對法國傳教士有好感的阮朝開國國主、廟號為世祖的阮福映駕崩,其后依次登基的圣祖阮福晈、憲祖阮福暶和嗣德帝阮福時均對傳教士特別是法國傳教士心存戒備,同時也加緊了對越南境內天主教徒的控制和打壓。受到越南政府“不公正對待”的天主教徒向當時自稱“天主教衛道長女”的法國及其首腦— 法蘭西第二帝國皇帝拿破侖三世求救,法國對越南的入侵和蠶食就此開始。
而越南軍隊比清軍還要不經打,結果可想而知。這場侵略戰爭的一個結果就是法越《西貢條約》的簽訂,拿破侖三世不但拿到了路易十六想拿而未拿到的昆侖島和沱囊港,還迫使阮氏王朝割讓了南圻嘉定、定祥、邊和三省,另賠償軍費400萬銀元。《西貢條約》使得路易十六當年染指越南的夢想終于邁出了實質性的第一步。
接著,法國南越殖民當局不斷尋找借口,稱永隆、安江、河仙三省“盜匪橫行”、法國人在越南的人身安全沒有保障,要求越南政府剿滅這三省“盜匪”、管束駐軍、“還三省人民一個安定團結的三省”。而越南政府自然沒有這個能力,于是法國政府就決定“代為剿滅”。
就這樣,在答應越南南圻經略使潘清簡“勿掠擾當地百姓、勿劫掠官庫錢糧”的請求后,法國殖民軍分別于1867年6月20日、6月21日和6月24日開進了永隆、安江、河仙三省,并于6月25日正式宣布將這三省納入了殖民地范圍。同年,法國強迫越南政府與之簽訂新約以確認此三省和之前的三個省為法國所有的事實,南圻等六省被法國人賦予了一個新的名字“交趾支那”,法國在該地設置總督進行行政管理,三色旗開始在越南的土地上空飄揚。
對此局面,嗣德帝阮福時一面倍感挫敗,另一方面也不甘心就此認命。他秘密地向中國求援,并在時任云貴總督劉長佑建議下,想借劉永福黑旗軍的力量與法國對抗。為此,阮福時親自下詔冊封,授予劉永福七品千戶的爵位,并授予“保勝防御使”的官職,其實就是從法律上正式確認劉永福在當地的主人身份,劉永福算是獲得了越南政府的正式編制,黑旗軍也成了越南的合法武裝。
這些名譽爵位能換得劉永福去抗法么?答案是肯定的!因為劉永福早就看法國人不順眼了,讓劉永福看不順眼的是一個叫堵布益的法國商人。
確切地說,堵布益是個軍火商,只認鈔票,他手里有的是武器彈藥,誰給的價高就賣給誰。1872年,為了鎮壓云南境內的杜文秀回民義軍,時任云南巡撫的岑毓英和云南提督馬如龍急需軍火,遂與堵布益簽訂了一筆包送到戶的軍火購買合同。堵布益同年10月帶著150來號人馬攜帶著岑毓英訂購的軍火,分乘“紅江”號和“老街”號內河炮艇、“山西”號內河汽船和一艘中式帆船一路沖進紅河三角洲的東京灣(現在的北部灣),大搖大擺地沿著紅河一路穿過了越南政府控制的各處城鎮關卡,當然也沖過了黑旗軍控制的保勝,于年底前到達云南境內完成交易。
如果去的路上是因為急于在合同規定時間內趕到云南交卸軍火,來不及打招呼,倒也情有可原,但是交卸完軍火拿了錢原路返回、路過保勝總該打個招呼了吧?堵布益照樣沒打招呼,完全沒把保勝的主人劉永福當回事,這下可得罪了“地頭蛇”。之前的規矩是過往保勝的船只都得向劉永福交買路錢,但法國人開了一個很惡劣的先例,如果引起眾人的效法,那他劉永福以后還怎么在保勝收保護費?這就是劉永福和黑旗軍樸素的抗法動機。所以,當嗣德帝阮福時通過其駙馬兼北圻都統黃佐炎向劉永福發出“驅逐占據河內省的法軍”的詔令時,劉永福立刻率吳鳳典、楊著恩部兩營精銳千余人星夜兼程向河內進發。
第一次紙橋戰斗
當時的河內省處在交趾支那殖民地堤岸市長官——海軍上尉安鄴的控制下。安鄴是堵布益請到河內來調解堵布益和河內巡撫阮知方的沖突的。1873年11月5日安鄴帶著50名士兵和兩艘炮艦來到河內調節沖突,但是安鄴完全站在堵布益這邊,矛盾最終在11月20日激化,安鄴帶來的50名法軍和堵布益的150余名土著雇傭軍共同向擁有7000名越南官軍駐守的河內城發動攻擊,經過數小時的戰斗后輕而易舉地占領了整個河內城,巡撫阮知方被俘后絕食自盡。
安鄴的軍事能力不止于此,在拿下河內后,他四處出擊,沿著紅河而上,相繼征服海陽、寧平、南定等紅河沿岸城市,幾乎整個河內省都成了安鄴的戰利品。
劉永福帶到河內的這支黑旗軍是堪稱“老營弟兄”的左營和右營,裝備精良。1873年,黑旗軍的裝備早已經從大刀長矛換成了從美國軍火販子手中購入的雷明頓1866型單發步槍,而該型步槍的某些性能甚至優于法軍當時普遍裝備的崔斯波特1866型步槍。在這些效力于越南政府的中國人身后,還有一支規模龐大的“督戰隊”——黃佐炎率領的萬余名越南官軍。
黃佐炎恩威并濟,他為了激勵這些中國人的斗志,開出了高額的賞金標準:150兩白銀買1顆法國士兵人頭,如果是軍官人頭,賞錢的數額還會增加,增加的額度以軍官的軍銜高低為準。河內的200來號法國人,在劉永福眼里就是3萬兩的賞金!
劉永福率領黑旗軍出現在河內城外的時候,安鄴的大部分兵力正分布在遠離河內城的各個大小據點而無法召回。當聽到據點外有幾十個越南士兵在叫罵諸如“縮頭烏龜”之類的侮辱性言辭時,榮譽感極強的安鄴怒不可遏,下令出戰。倉促間,安鄴只來得及召集20名法軍士兵迎戰。憑借著曾經率200號人就橫掃了河內7000越軍的經歷,安鄴自信地認為他憑借手下這20號人再加上百十來號越南偽軍,就能將黑旗軍殺得片甲不留!于是,安鄴上尉和副官巴尼中尉各自帶著10名法國水兵和幾十名越南偽軍兵分兩路開出了據點。
而劉永福并不打算和安鄴的隊伍打正面野戰,而是打伏擊,地點選在河內城外兩華里處的紙橋。一切安排妥當后,劉永福就派幾十個越南士兵到河內城下叫罵,激怒安鄴。待狂妄的安鄴帶兵出戰的時候,這些越南士兵立刻往紙橋方向撤退。
安鄴不知劉永福的計謀,看到自己的隊伍一出城,原先在城外叫罵的越南士兵即一哄而散,以為他們被己方士氣嚇倒,遂下令追擊,一路追到紙橋直接闖進了黑旗軍的伏擊圈。
接下來的戰斗實在毫無懸念,安鄴上尉以及副手巴尼海軍中尉雙雙斃命,另外還有3名士兵被黑旗軍擊殺。其余17個法國人突出了黑旗軍的包圍,一路連滾帶爬跑回河內城。沒有野戰攻堅能力的黑旗軍只能望著河內城徒呼奈何,這一天是1873年12月21日。
安鄴上尉、巴尼中尉及3名士兵的首級被割下后交到了督戰官黃佐炎手中。越當局就在北圻各省各城做“巡回展覽”,向軍民宣講“侵略者的下場”。劉永福決心就此向越南政府大大地“敲詐”一筆,他在交上的報告中稱:“槍斃法軍無算,計共斬得首級數百顆”,要求越南政府按照“數百顆”的數字兌現賞錢。另外劉永福還從安鄴的尸體上得到了一塊價值數千兩白銀的金懷表,遂將安鄴的身份升格為“法酋駙馬”,要求越南政府開額外的賞錢。
法國人在越南紅河的“開拓事業”首度受到了挫折,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呢?
責任編輯:安翠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