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100周年,雖已時隔百年,但一戰的話題永遠不會過時。以史為鑒、以史為鏡,沿著歷史的脈絡去追尋必然和偶然之間的哲學、追尋冥冥中亙古不變的法則,洗滌心靈,啟迪智慧,在任何時候都是極有意義的。
連連誤判
“歷史藏著一切智慧,不學習要重蹈覆轍。”復盤一戰,從軍事上講,精彩與失誤皆是教科書。
曾國藩曰:“用兵以審勢為第一要義。”一戰前,發動戰爭者對世界大勢、戰爭走勢誤判頗多,被“世界已經被瓜分完畢”的焦慮沖昏頭腦。先說德軍“施里芬計劃”,基本框架是:德軍先集中兵力打擊接觸到的俄軍;然后揮師西進擊敗法軍;再回到東線,迎擊俄軍。此項“去國遠斗”計劃規模龐大,每天需調遣500多列火車輸送軍隊。最致命的誤判是:其一,能速戰速決,計劃6天打敗法軍;其二,其他國家會保持中立。后來,戰爭持續了5年,不僅英國參戰,還幾乎點燃了半個地球,連遠在東方的中國也慘遭蹂躪。尤其是美國的參戰,成為壓垮德、奧兩國的“最后稻草”。
“施里芬計劃”并非草率之作。身為德軍總參謀長的施里芬,從1905年就開始制訂這個計劃,小毛奇接任德軍總參謀長后大筆修改。原計劃縝密絕妙,非鼻堊揮斤之才難荷此大任。比如,原計劃中,德軍進攻法國,不通過中立國比利時,不給英國參戰留借口。如此,德國既能占據“道德優勢”,還可獲得戰略優勢,但需從荷蘭借道。而小毛奇想突襲法國,大軍橫掃比利時。他只想到軍事行動的便利,沒料到連鎖反應巨大。11年前小布什發動伊拉克戰爭,也是圖一時痛快,換來無窮“麻煩”,伊拉克至今動蕩。
拿破侖曾感嘆:將軍決策面臨很多問題,所有的算計須有牛頓或歐拉一樣的才智。因為軍事行動計劃在某種程度上像霧中看花,必須靠才智去判斷,或聽天由命“撞大運”。如果在軍事決策上“撞大運”,代價太大。100年前的小毛奇和11年前的小布什,已經給戰爭決策者當了“反面教材”。
讀一戰史,常令人扼腕唏噓。有時,指揮者認為前面是深溝高壘,強攻過去,卻是一道虛掩的門;有時,預判是陽光大道,實際上卻重兵潛伏。眼花繚亂的新技術,讓軍事指揮員對戰爭進程缺少判斷依據。孫子所說的“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在戰場上很難做到,故曰“微乎其微”、“神乎其神”。
1914年9月,馬恩河之戰,德軍手中本是一副好牌,卻沒出好。是役,法、英兩軍,狂奔退卻。德軍窮追,愈追愈力。法軍總司令霞飛不想抵抗,他在要求抵抗的建議上批示:“我不相信有這種能力—以我們所有的兵力對馬恩河發動全面攻擊。”所幸的是,不修邊幅的巴黎衛戍官加列尼性格火爆,再三請命堅持抵抗,竟擋住山洪一般的德軍側翼。但是,德軍最后并沒有按原來的計劃,攜左右兩翼,乘勝追擊,而是時而攻擊,時而行軍。就在德國第一軍團士兵看到了“巴黎:35公里”的路標時,卻接到撤退命令。此刻,德軍前方“除了沒人把守的空曠原野外,什么也沒有”。“攻克巴黎,德國人只需要行軍就夠了。”法英演了一把“空城計”,而“導演”卻是德軍總參謀長小毛奇。
為什么雙方連連誤判?從史料上看,偵察手段不足、不深入戰場了解實情、下級報喜不報憂等,皆是原因。最不可饒恕的,當屬貪名貪功。比如,協約國一線指揮員擅長吹噓“輝煌戰績”,讓決策者陶醉在虛幻之中。1915年,英軍作戰部堅定地判斷:德軍將在幾個月內耗盡兵力。而實際情況是,德軍傷亡水平很低。實情、實情、實情,無論何時,對于戰場決策者來說都至關至要。
不變則敗
機關槍、鐵絲網、戰壕、坦克、毒氣、戰斗機、潛艇、汽車……這些在今天戰場上仍能看到的名詞,全在一戰“成名”。一戰的大背景是工業革命,如同今天的信息革命。
應該說,“有多少種武器,就有多少種戰爭形態”。但從思維慣性來講,“將軍們常常期待,下一場戰爭能像上一場戰爭一樣。”工業革命,帶來軍事變革。從一戰來看,軍事變革不會自然出現。有時,需要用數以萬計的生命來警示和督促。
自普法戰爭以來,法軍有一種軍事學說占主導地位,今天被西方學者稱之為“邪教攻勢”:戰場上取勝的關鍵是全力攻擊。“有征服欲是贏得勝利的首要條件”。法軍作戰部認為:戰爭的最高武器是刺刀,而不是大炮。誰不贊同這個學說,就要失寵或被貶。法軍總司令維多托·邁克爾曾因提出不同的作戰思想,被迫辭職。英軍也是如此,英遠征軍軍長黑格說:“炮兵似乎只對新兵有效。”他還執拗地認為:“騎兵在未來戰爭中將有更大的使用空間。”
其實,此前的100年,約米尼就說過:“在太陽底下沒有哪一樣東西是盡善盡美的!就是把古今名將匯集一堂,組織一個委員會來研究這個問題,他們也不可能為戰爭的一切階段、制定一套完善的、絕對不變的理論。”
斗轉星移,一戰已不是普法戰爭。美國人海勒姆·馬克沁發明的機關槍,每分鐘射600發子彈。在機關槍前迷信進攻,等于送死。但是,戰場上的法軍,仍“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頑強地爬出戰壕,然后像麥稈一樣被成片地掃倒。”1914年夏到1918年秋,在各個戰場,到處可以看到如此情景。在阿圖瓦,德軍在數小時內,用機關槍掃死7861名士兵和385名軍官。英軍撤退時,德軍士兵停止了射擊,“機關槍手因看到布滿戰場的尸體而感到惡心”。
此外,還有威力強大的加農炮。電影《光榮之路》中有這樣的鏡頭:在德軍兇猛的火力攻擊下,法軍連戰壕都出不去。但法軍指揮官仍吹著口哨,逼士兵沖鋒,3名逃兵被槍決。開戰第一個月,法軍傷亡26萬,其中亡7.5萬。少尉夏爾·戴高樂(后任法國總統)負傷后醒悟了:此刻我知道了,勇氣戰勝不了炮火。但是,軍人不能沒有勇氣,如果在強大的炮火前,連勇氣都沒有,潰敗將如冰山崩塌,更為快速徹底。
血的代價,不一定能換來改變。在馬克沁機關槍面前,法國人“發明”了撤退,英國人發明了坦克。創新,跟一個國家的文化氛圍密切相關。
1915年1月,英國海軍大臣丘吉爾感到:“人的肉體無法與大炮和機關槍競爭”,于是決定另辟蹊徑,建議發展新武器。1915年,代號“小牧民”的第一輛坦克橫空出世。次年夏,49輛坦克參加了索姆河戰役,大出風頭。坦克的出現,不僅改變了一戰走勢,更在二戰中成為主角。“打敗我們的不是福煦元帥的才氣,而是‘坦克將軍’。”一位德軍將領如此不服氣。
“就軍隊組織或者作戰手段源自于習俗這一點來說,人們能夠理解軍隊或者武器的優勢可能延續幾代人甚至幾個世紀的時間。”法國學者雷蒙·阿隆這樣為他的先輩“開脫”。如果真需幾代人“理解”,就會亡國。慘烈的現實告訴我們:未來戰爭,無法等待一個國家慢條斯理地“理解新武器”。“勝利只向那些能預見戰爭特性變化的人微笑”。
十幾年后,法國人好像汲取了教訓,修筑“馬其諾防線”,專心防守。但時代又變了,坦克、戰斗機大量參戰,此“防線”遂成笑柄。這一次,納粹鐵蹄踏進了巴黎……
“戰略是使用最小成本的征服藝術。”如果說它是藝術,其鮮明特點是創造性。所謂創造性,就是洞鑒廢興,以變應變,敢辟新路。
再趟血路
康德說:“人類只有趟過戰爭的血路,才可能有朝一日通向和平。”康德逝世百年后,他的預言不幸在他的祖國被驗證,并且比歐洲歷史上任何一次戰爭都血腥。當時,奧地利的老人還記得,1866年的反普魯士戰爭,打三周就結束了,沒多少傷亡。1870年的普法戰爭,傷亡47萬多人。而一戰,徹底改變了人們對戰爭殘酷程度的認識。屠殺和炮轟!整個歐洲都在行動!150萬把刺刀在尋找同等數目的胸膛—丘吉爾在《一戰回憶錄》中如此寫道。
“歐洲瘋了”——歷史學家這樣驚嘆。戰爭爆發首月,德軍數量從76.1萬飆升到200多萬人。1914年后半期,德國數千名學生被吸引到戰場,有的才16歲。電影《西線無戰事》講的就是這樣的故事。這些新兵臉上喜氣洋洋,有的居然手捧鮮花,走進英軍射程,然后成片倒下。有一名英軍,手持李·恩菲爾德步槍,一天打死1600名德軍。在德軍機關槍面前,英、法士兵也成片倒下。今天,在法國伊普爾北面不遠,有一座巨型墓穴,實際上是歐洲的“萬人坑”。這一年,東線,德軍傷亡10萬,俄國傷亡53萬,奧匈傷亡14.8萬。在遠東,日本人趁機在中國燒殺搶掠。
1915年4月,德軍第一次把毒氣用在戰場,釋放了168噸氯氣,數千英軍和來自殖民地加拿大、印度、塞內加爾的士兵被毒死,場景恐怖,如怯陣后撤,就被軍官射殺。面對巨大傷亡,打了一輩子仗的英國戰爭大臣基欽納驚呼:“這不是戰爭”。但這就是戰爭,是軍國主義借助工業革命制造的新戰爭。尤其是從空氣中提取氮的新工藝,保證了炸藥的供應,降低了成本。人類發明的新技術,反過來成為禍害人類的利器。
梅西訥之役,英軍在14多公里寬的防線,集結了2338門火炮,密集轟炸7天,平均每平方米投下5噸多炮彈。這種令人驚悚的慘烈,人類戰爭史上從未有過。
“機關槍和鐵絲網,將這次戰爭拖延成僵局與消耗戰。”凡爾登戰役被稱為“絞肉機”。1916年2月21日至12月15日之間,雙方攻擊時間達7月之久,“巨大炮彈在鄉間爆炸后所造成的彈坑,一如月球表面。”
消耗戰,消耗的是生命。1914年至1917年,由于法軍總參謀長霞飛實施高代價攻擊政策,法軍幾乎耗盡。1915年2、3月,法軍進攻香檳,推進450多米,損失5萬人,平均每推進1米死900多人。到1916年底,俄軍共死傷360萬人。1918年第二次馬恩河之戰中,6個月內,德軍的207個師,只剩下66個……
暴雨般的炮彈,摧殘著雙方軍人的意志。一戰中出現一種“炮彈休克”癥,沒有負傷,卻昏睡、顫抖、聽不見、看不見。描寫一戰的電影中,有這樣的鏡頭:一聽見炮彈聲士兵就嚇得說不出話、站不起身。德國有20萬人患此類精神疾病,英國有12萬。1922年,一戰結束4年,英國仍有6000老兵住在精神病院。
戰火中的平民,如同連根拔起的野草。首當其沖的是塞爾維亞,“整個國家處在逃跑之中”,百姓扶老攜幼,哀泣于道。1915年5月7日,德軍竟將大型客輪“露西塔尼亞”號擊沉,1100名顧客隨船溺死,震驚世界。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戰火同樣殃及歐洲上流社會。1914年,英國有66個世襲貴族、95個世襲貴族的兒子、16個男爵陣亡。
史稱,一戰“讓整整一代歐洲青年躺在地下”。一戰究竟傷亡多少人,一說軍人陣亡880多萬,平民被殺649萬;一說軍人陣亡950萬、平民傷亡難以統計,殃及全球13億人。1918年8月8日,德皇終于崩潰了:“我知道必須妥協了,我們快耗盡國本了,戰爭必須結束了。”
趟過“血路”的世界,找到和平了嗎?歷史告訴我們:沒有!21年后,希特勒與日本天皇再啟戰端。二戰,在全球波及面更廣,傷亡更大。
二戰結束70年后的今天,日本政府又在否認侵略歷史,解禁集體自衛權,作為受害國,我們不得不緊攥“打狗棍”,保持高度警惕—亞太地區不能再趟“血路”!
拒聽忠告
當我們反思一戰時,其實是在思考和平。看一戰史,有如此感慨:避免戰爭有許多手段,有一種成本最低—善聽忠告。既然一戰造成巨大災難,當初有無“先知先覺”者出來勸阻?歷史告訴我們:有。德、奧、法、英、俄等相關國家領導層,并非全部失去理智。
在英國,英國外交大臣格雷感到前途可悲,說了一句著名的話:“整個歐洲的燈火正在熄滅。在我們有生之年將不會再看到它們被重新點燃。”他建議召開國際會議來解決危機。
在德國,駐英大使、德國親王卡爾·林克瑙斯基預感到,大戰后果難料。他在給柏林發回的電報中說:“請注意格雷建議的重要性。我看這是避免世界大戰的唯一機會”,“我們在世界大戰中將喪失一切。”而德國外交部認為,這位親王素有親英“惡名”,想往上爬,不予理睬。
在法國,統一社會主義黨領袖讓·饒勒斯呼吁:歐洲的軍備競賽是一種瘋狂;一場全面戰爭將毀壞包括獲勝者在內的所有人;法俄結盟極其荒謬;法德之間不是沒可能達成一種相互的理解。吊詭的是,支持讓·饒勒斯的約瑟夫·卡約,競選總理時因桃色丑聞落敗,他的主張難成主流。
在俄國,俄國前內務大臣、后任樞密院議員的杜諾弗,1914年2月,大戰爆發前半年曾上書勸阻沙皇:戰爭必然會導致社會革命,先發生于戰敗國再蔓延到戰勝國。他認為:打仗對俄國經濟沒有任何幫助,付出比補償多。德國勝利必將使俄國經濟破壞殆盡,俄國勝利則德國經濟必將枯竭,均得不償失。杜諾弗的預言被驗證。1917年11月,一戰尚未結束,俄國就爆發“十月革命”。“‘十月革命’一聲炮響”,也給中國送來馬克思主義。
對于決策者來說,聽進忠告很難。既然是忠告,就與當時的大多數人意見相左;再之,忠言逆耳,與決策者平時的主張不一致。當然,聽不聽忠告,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對本國戰略利益的判斷。英國勛爵帕默斯頓有句名言:國家沒有永久的盟友或永久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但在一戰中,西方列強為了爭搶資源兵戎相見,打了4年多,其結果—“戰爭帶來的不是致富,而是貧困;不是滿意,而是怨恨。”
今天,有的國家為一己私利挑起事端,制造麻煩;有的國家右翼勢力猖獗,對制造侵略戰爭的狂人頂禮膜拜,對正義之士的忠告置若罔聞。歷史地看,我們必須嚴陣以待。
電影《西線無戰事》結尾片段:戰壕里一位德軍士兵,把手伸出掩體,去捉一只蝴蝶,頭剛一探出,就被對面的法軍狙擊手斃命……那只蝴蝶象征什么?是對和平的向往?是對一戰的嘲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看完影片,我在內心祈禱:人們應該永遠生活在蝶飛花舞的陽光下,雖然平淡,無名無功,但越久越好。作為軍人,我更明白,和平是祈禱不來的……
摘編自《解放軍報》
2014年7月30日第8版
責任編輯:劉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