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霖與張學良父子,很可能是最后一代評書主角了。他們置身的時代,信息相對閉塞,史事記錄不詳,尤其是張作霖早年經歷,確鑿可信的資料不多見。有謎團,才易于造假,易于神化。而謎團與神化,正是評書不可或缺的元素。傳說四下流布,閑人添枝加葉,最終,在說書人的闊嘴之下,從“土匪”到大帥,張作霖成為大東北莽莽荒原出產的一個傳奇。東北土匪的真實境況,在蕭紅小說《生死場》里有逼真的描摹,張惶、滯重、艱辛、缺乏方向感。而作為標準軍閥,張作霖主要依靠殺伐與恫嚇來分割政權,維持地盤,這不過是中央集權政治陷入衰落時最容易侵入社會肌體的一種病毒。
事實上,評書之易于傳揚,還在于它與部分大眾的價值觀高度契合。中國民間社會,缺乏普世情懷的土壤。對個體遭遇,如張作霖少年時代報殺父之仇的舉動,歷來不乏同情;如果復仇成功,看客還會代入感極強地拍手稱快。而對于那種動輒數萬人死傷的無意義戰爭,如張氏父子為搶奪勢力范圍而發動的第一次及第二次直奉戰爭,卻欠缺基本的人道悲憫,自動認同“成王敗寇”的低等級叢林法則。因此,像張作霖這種無信仰、輕準則的梟雄,像張學良這樣胸無城府、沖動妄為的“少帥”,才會成為販夫走卒心目中的豪杰。有什么樣的社會土壤,即有什么樣的“英雄”,古今如此,中外皆然。
投機分子
孫中山的兒子,與張學良并稱“民國四大公子”之一的孫科在《八十略述》中說:“從前聽說張作霖是土匪出身,以為他粗魯剽悍,及見面之后,方知他長得非常清秀,個子不高,不像土匪一類的人物?!弊阋姟巴练恕敝f,早在民國年間即已流傳甚廣。
但事實上,張作霖從沒當過土匪,倒是加入過正規軍。張學良晚年在自述中說,張作霖為父報仇誤殺他人后,曾在宋慶的毅軍短暫棲身。中日甲午戰事平息,毅軍回防關內,張作霖不舍鄉土,脫離軍隊返回老家遼寧新民,與張景惠、張作相、湯玉麟等共組保衛團。
當時的東北,天高皇帝遠,地曠人稀,政權的觸角難以覆蓋廣大鄉村。而且,連年的兵禍,如八國聯軍入侵等,進一步造成基層權力真空,盜匪橫行,民不聊生,底層民眾不得不起而武力自衛,保衛團由此應運而生。張作霖的保衛團一直是公開活動的,負責維持地方治安,收取保護費。這在形式上接近黑社會,在功能上則與政府相去不遠,都是由民眾花錢購買相關服務。區別只在于,張作霖的服務未經任何授權,而是以武力強加的。所以,模糊地說張作霖“出身綠林”倒也不離譜。眾多史料指出,張作霖經營的保衛團拒匪盜、防綁架,在當地口碑一流,有“保險隊”的美譽。
1903年后,八國聯軍事平,東北基層政權逐漸恢復功能,保衛團的市場空間受到嚴重擠壓,張作霖在兩位當地士紳的擔保下,接受新民知府增韞收編,加入巡防營序列,屬地方武裝,正式取得合法身份。張作霖在巡防營任上的最大成就,是內蒙古剿匪。因其剿匪得力,升任統領(相當于團長),轄七營駐洮南地面。不久,武昌起義爆發,人心思亂,奉天(今沈陽)不穩,當時的東三省總督趙爾巽急召駐遼源的另一位巡防營將領吳俊升入沈護駕。
奉軍高級將領,后曾任遼寧省主席的王鐵漢在回憶錄中說,其時,張作霖屬下的幾員部將正在沈陽的講武堂進修,聞訊后,馬上給張作霖捎信,張星夜率兵奔沈。故事里說,張作霖過遼源時,吳俊升尚未收到消息,殷勤出城迎送,然后注視張作霖率大兵過境,茫茫然不知其意欲何往,意欲何為。是張作霖而不是吳俊升第一個到達奉天,趙爾巽初感意外,隨后大喜,因為張的態度極為堅決,誓死保衛總督,反對奉天“獨立”。
張學良后來在自述中說,他一直沒能理解當時駐沈陽的新軍首領、革命黨人藍天蔚。武昌事起,藍天蔚要求趙爾巽宣布奉天獨立,可是,張作霖在談判會場上用毛巾包住水杯冒充炸彈發出威脅,藍天蔚等新軍軍官馬上舉手表決,同意趙爾巽觀望與自保的主張。會議結束,藍天蔚迅速走掉。張學良大惑不解,“他怎么就走了呢?”要知道,藍的新軍,武器一流,訓練一流,是沈陽周邊最具實力的武裝團體。
會議當晚,趙爾巽與張作霖極為緊張,十分擔心藍天蔚會來攻城。張作霖與部屬已做好決一死戰的準備??墒牵詈笫裁匆矝]有發生。藍天蔚走了,而且是遠遠地走了,徑直離開了東北。
處于當時的紛亂局勢下,可以想見,藍天蔚的內心多么糾結。如何堅持信念,同時又如何自保,種種思慮,會讓他難以決斷。但在張作霖這邊,事情卻很簡單。不論滿人還是漢人、皇帝還是總統、大清還是民國、民主還是專制,他缺少理念上的堅持,或者說,對此類政治概念,他也不懂。只要不影響他升官,不影響他手中的實力,一切均無可無不可。他沒有必執的信念,也就沒有內心交戰,因而他的行動簡單、直接、有效。
張作霖赴奉天保護總督趙爾巽,就完全出于直覺判斷,是一種護主的本能。不管你是革命黨還是?;庶h,先在關內打吧,打出了結果,我再表態選邊不遲。誰是進步的,誰是反動的,我一概不管,最后的贏家就是正確的。這就是張作霖的價值觀。
張作霖一賭成功,隨后通過趙爾巽與袁世凱搭上關系,就任第27師師長,搖身變為地方實力派。其后,東北又空降過幾位督軍,均遭張作霖以各種手法排擠。尤其最后一位段芝貴,本是袁世凱得力干將,卻也未能斗過地頭蛇張作霖。
縱觀張作霖的崛起歷程,可以發現,他是個標準的投機分子。底層的慘痛經歷,讓他不想放過任何跳出泥潭的機會?;靵y的時代,也為他提供了合適的舞臺。他當然是由時勢所造,但從他組織保衛團起,到入奉天對抗辛亥,再到擺平黑吉兩省軍閥成為事實上的“東北王”,整個發跡過程,難覓英雄色彩。
遭遇挑戰
沒有資料可以證明張作霖具備杰出的軍事指揮才能。作為東三省最高長官,他對奉軍大兵團作戰一向不予干涉,任由前軍指揮官發揮。據奉軍高級將領、曾任第29軍軍長的戢翼翹稱,有時,張作霖也會問:“打到什么地方了?”聽取報告后,他一般會說:“直前打!直前打!”之外,再沒有多余指示。
1922年第一次直奉戰爭,奉軍慘敗,張作霖借機大力整軍,起用郭松齡等年輕將領,令奉軍面貌一新。1924年第二次直奉戰爭,直系將領馮玉祥通過一位美國牧師暗中收受張學良50萬銀元,宣布倒戈,發動“北京事變”,迫吳佩孚敗走山海關,奉軍大勝。
事后分割地盤,張作霖的部將李景林占天津,楊宇霆占江蘇,姜登選占安徽,只有大功臣郭松齡一無所獲。張學良建議郭松齡出掌直隸,但張作霖堅決不允。后楊宇霆在江蘇被孫傳芳擊敗,從澡堂內身著短褲逃跑,竄回沈陽,居然照當總參議不誤。結果,釀成了郭松齡的倒戈反奉之變。
實際上,張作霖遭遇的更為強勁的挑戰來自王永江,他一無槍,二無炮,靠的是經濟能力和領導才干。1917年,王永江獲張作霖青睞,出任財政廳長,首先推出奉天元,以白銀實際儲備為基準,嚴格控制發行量,一舉穩定幣值,幾乎與日元比肩,東三省全流通,成為硬通貨。其次整頓稅務腐敗,實際稅收比預算額翻倍,迅速還清所有內債外債。張作霖大喜過望,升王永江為省長。
王永江的夢想與郭松齡相似,視經濟與民生為第一要務,認為奉軍存在的意義,僅在保境安民,阻止關內混亂波及關外。因此,他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堅決反對張作霖對內地用兵。1922年第一次直奉戰爭期間,王永江以治療眼疾為名,告假赴大連。全東北人都知道,他在向張作霖宣戰。對此,張作霖也清楚。但張作霖更清楚的是,他離不開王永江,于是派出高級代表團與王談判。張作霖承諾,奉軍軍費保持目前水準不再增加;軍政分離,張作霖本人也不得干涉王永江的政務,尤其是,奉軍軍官不得再帶槍直接去省政府要錢。
此一役,王永江取得完勝,因此贏得了一段施展才華的時間。在他主持下,東三省大舉開設現代工廠,最為成功的是紡織廠,帶動遼南農民植棉致富,與日本企業展開強力競爭。而王永江的痛苦在于,他的本意是改善民生,可事實上卻淪為了張作霖的幫兇。因為東北經濟實力大增,反而讓張作霖動了統治全國的念頭。這就是歷史的吊詭之處。
因此,1924年,張作霖不顧反對意見發動第二次直奉戰爭,王永江即已心灰意冷。等到郭松齡事敗,王永江馬上辭職。王永江離職,首先動搖了商界與民眾對奉天元的信心;其次,再無顧忌的奉軍開始大肆搜刮,導致東三省百業蕭條,稅收銳減,失業率大增。而這,正是張作霖最后敗出北京的深層原因。
黑暗執政
事實上,張作霖并沒有從郭松齡倒戈事件中汲取教訓,對其反內戰的主張也全然無動于衷,他的目光依然在不住地向關內眺望。1926年,奉系與老對手直系和解,聯手皇姑屯事件中被炸的列車車廂殘骸將馮玉祥的國民軍逐往綏遠,張作霖控制京津,任安國軍總司令。6月,又成立中華民國軍政府,俗稱“安國軍政府”,張作霖就任“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入住中南海,成為事實上的元首,達至人生頂點。
張作霖是北洋政府最后一位掌權者,潘復是最后一任總理。在他們執政期內,政治上毫無改進,經濟上也無任何建樹,因為對張作霖而言,成為“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本身,已是惟一的事業。但他們做下的兩件事,卻被深深刻在歷史恥辱柱上。第一件,殺著名報人邵飄萍和林白水,無情踐踏自由與法治;第二件,派兵闖入蘇俄使館,逮捕并殺害李大釗,徹底蔑視文明與規則。
實際上,近世以來,東北最不應忽視,卻常常被有意無意忽視。在張作霖之前,有滿人入關,以十余萬兵力征服上億人。在張作霖之后,有林彪入關,最終促成中共建政。那么,張作霖入關,又當如何評價呢?歷史學家會承認,北洋政府為政效率不高。但在中國歷史上,只有北洋時期實現了基本層面的民主,包括定期選舉、言論自由等。即使是曹錕,也要賄選當總統,而不敢靠槍桿子直接上位。就是說,至少他還承認,選他的那一票是值錢的。
張作霖入關后,未經票選,就與馮玉祥聯手推舉段祺瑞臨時執政,但這時,還有“臨時”兩個字遮羞。而輪到張作霖出任“大元帥”,則是完全靠強權霸占治權了。至此,中華民國(北洋)陷入全面黑暗。從這個意義上說,張作霖對民國的傷害,比袁世凱稱帝更深。這也是來自東北的野蠻勢力對這片國土艱難地萌發出的新文明的又一次摧殘。
未曾賣國
日本人為什么要殺張作霖?最大的原因,是他已成為日本侵略東北的障礙,導火索則是“滿蒙五路建筑權”。日本人要求在東北及內蒙古修造5條鐵路,張作霖不答應。修鐵路本是好事,他為什么拒絕?因為他很清楚,隨鐵路一起蔓延的將是日本的治外法權。鐵路延伸到哪里,日本軍隊就會以保護的名義跟到哪里。如果再給他們5條鐵路,東北就將被完全肢解。
京劇表演藝術家劉長瑜的父親,后曾任北京市長的周大文,1928年正在張作霖大元帥府工作,據他稱,在張作霖出關前,與日本人的沖突已經公開化。周大文記得,5月17日晚,張作霖與客人打麻將,日本公使芳澤謙吉來訪。客人要走,張作霖留住他們說:我與芳澤沒什么可談的,不大工夫就能說完??蓪嶋H上,他們在內室一待就是3小時??腿说鹊貌荒蜔?,支使一位懂日語的工作人員李宣威去偷聽,李只聽到張作霖一句話:“我這個臭皮囊不要了,也不能做這件讓子子孫孫抬不起頭的事情?!睆堊髁胤捣?,乘坐的是慈禧太后當年的藍鋼列車。車過山海關,未遇任何麻煩,到了皇姑屯,沈陽已遙遙在望,周大文及車上眾人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卻沒料到爆炸沖天而起。
王鐵漢這樣評價張作霖:“處于日俄兩敵國交迫之中,未曾訂過喪權辱國條約。在國家混亂的政局中,創出二分天下有其半的局面?!卑赐蹊F漢的表述來理解,在民國那個糟糕的年月里,你不賣國就已經值得褒揚了。
北大教授梁和均在回憶錄中說:“張作霖對日本既親仇不一,日本對張作霖亦怒悅并交。張對日本,不乏友誼,但想讓他出賣國家,如日韓合并一樣,他是絕不能忍受的。滿蒙分離運動之失敗亦在此?!北毖笾土菏吭r則說:“張雖一介武夫,而十余年撐持東北,苦心孤詣,功績實不容沒,張死,東北之局壞矣?!?/p>
摘編自《南方人物周刊》
2014年第22期
責任編輯:何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