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彬,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華東師范大學海寧實驗高級中學校長。出版有《叩問課堂》《課堂密碼》《課堂方法》“課堂教學三部曲”、《學校法制:理論與案例》和《教育考試與評價政策》等專著,在課堂教學、學校管理領域有獨到的研究。
一提到教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點,哪怕是在教育專家面前,每個人都非常堅持自己的觀點;一提到治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體驗,可真到了醫學專家面前,每個人都極易放棄自己的體驗。作為研究教育的人,看到自己的研究所得,被一線校長和教師置之不理時,要么為了自我滿足而指責他們的“無知”,要么在接受事實時痛感研究的“無能”。可是,一線的校長和教師,真的是因為“無知”才不接受?教育研究所得,難道對教育實踐又真的那么“無能”?我不相信校長和教師們無知,我相信步入和接受教育研究,可以讓校長和教師們變得更加有知;我也不相信教育研究無能,但我相信走近和了解教育實踐,可以讓我們的教育研究變得更加有能。
“自討苦吃”只為自己活著
盡管我自己是從事教育研究的,但海寧實驗高級中學接受我作為校長,教育研究只是一個背景。最直接的理由,是我曾經在好幾所中學,尤其是幾所高中兼任過職務,或者在這些中學推動過一些改革。由此可見,雖然我們總認為理論與實踐是可以相互了解的,也是可以相互交融的,但在教育實踐中一定有一套實踐的標準,正如在教育研究中也有一套學術標準。
在來到這所學校之前,沒有人去查閱我究竟寫過多少篇論文,出版過幾本專著,有多少篇論文曾經引用過我的觀點。他們最關心的是這個人是否有過相同或者相近的經歷,這個人是否有足夠的激情去點燃這所學校的激情,這個人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去帶動這個團隊。同樣的道理,當我在大學里參評教授職稱時,也沒有人問過我,在中學當校長有什么感受,自己是如何管理這所學校的,究竟把這所學校管出個什么樣子來了。
同樣的一個人,在同樣的教育領域中,用來評價他的標準卻是迥異的。在大學里,如果你說你是多么的辛苦,你為了工作是如何早出晚歸,除了大家當面說你是一個勤奮的人以外,沒有幾個人會在內心深處佩服你。大學里追求的是智慧,追求的是思想,當然如果是個性化的智慧和獨特性的思想,那就更容易被他人所敬仰。至于這些智慧和思想是不是真的有用,并不是判斷智慧和思想是不是正確的標準,畢竟有些智慧和思想是滯后于實踐的,更多的智慧和思想是引領實踐的。如果你非得固執地用今天的實踐,來判斷今天的智慧和思想是否正確,那你就是一個功利主義者,這是要受到大家鄙視的。
當我來到中學以后,明顯感覺到大家更關心的是你對這份工作是否有足夠的投入,大家都相信,只有在足夠投入的基礎上,才可能形成推動教育實踐的智慧和思想;而且判斷智慧和思想正確與否的標準,肯定是在實踐中是否具有可操作性,是否能夠改變教育現狀。
從大學到中學里工作,是我在“自討苦吃”,但這并不是說在大學里的生活都是甜,到了中學里就都變成苦的了。真的苦,并不是中學生活的苦,也不是大學生活的苦,而是指在大學和中學雙重標準的要求下,在內心深處所感受到的糾結與彷徨。
但正因為有了這份彷徨,才讓我明白了,教育研究并不是用來達成教育實踐目標的,而是拿來為教育實踐者紙上談兵提供術語和思維操練的,如果真的要解決教育實踐中的問題,還是需要教育實踐者自己去排兵布將;與之相應,教育實踐者也并不是對教育研究感到無知,而是必須在眾多教育研究成果之中,選擇出能對自己辦學思路起到引領作用的研究成果,否則教育實踐者會因步入教育研究成果的叢林中而迷失自我。
“越理想”你就得“越現實”
理想中的重點中學校長,對自己而言應該是一個文質彬彬的人,對學生而言應該是一個溫文爾雅的校長,對教師而言應該是一個關懷備至的領導。
對我來講,來到中學做校長,本身就是為了自己的教育理想而來,似乎更應該少了那些現實的世故,少了那些功利的急躁,似乎更有條件讓自己做成理想中的校長。然而,當我真做了這所學校的掌門人時,就發現理想只是個人的,而現實則是學校的,對校長而言個人的東西得暫時保留起來,而學校的東西得大踏步地追求起來。只有當學校已經穩步發展起來后,個人理想才有可能轉變成辦學理念,讓學校沿著理想的路徑發展下去。
我是一位為理想而來的校長,可一旦把腳踩到中學的地盤上,我就發現理想會被現實擊得粉碎,只有戰勝了現實的校長,才可能讓自己的教育理想生根發芽。到了這個時候,你才知道溫文爾雅不是外在表現出來的,而是對學校發展和學生成長的那份淡定心態的外在表現;當一所學校還處在風雨飄搖之中時,這份雅致就變成了奢侈品,畢竟倉稟實才知禮節!
來到中學,我一直主張要全面提高教學質量,也就是說,有了全面的辦學,才會有可持續的教育質量。全面提高教學質量,這在理論上是無懈可擊的,但對于實踐來講,很多人都很質疑,你不要先講全面發展,你得先把教學質量搞出來。我說沒有全面發展,就不可能有教學質量;那他們就說,這就表明你所謂的全面提高教學質量,只是一個美麗的理論而已,我們需要的是教學質量,你先把教學質量搞上去了,這個時候如果你再說要全面發展,我們都認了。
這就是現實與理想之間的距離!理想主義者認為,只有滿足了我的條件,我才能夠產出什么結果;而現實主義者認為,你先產出了什么結果,我才可能滿足你需要的條件。于是,理想主義者指責現實主義者過于功利,甚至過于霸道,哪有沒有條件就有結果的道理;現實主義者指責理想主義者過于理想,甚至過于幻想,哪有一點成績都沒有的情況下就提條件的!
做了校長,教師們對校長最大的企盼,并不是你有多么完美的辦學理念,真正的問題在于,你是不是能夠提高大家“待遇”。校長的辦學理念越完美,教師們要把理念轉變為現實就越艱難,教師對教育教學工作的投入就得更大。既然要讓教師們對工作的投入更大,那么他們對自己待遇的預期也會更高。
與之同樣的道理,雖然我們也希望學生有更好的成績或者有更好的成長,但這都會對學生的當下提出更高的要求。那你憑什么來要求或者吸引學生對當下的學習有更多投入呢?你用更遙遠的目標,來要求或者吸引最當下的他們,這樣的效果是很難顯現的。面對這一系列現實的問題,那怕你有著更先進的教育教學理念,你對學生學習過程有著更科學的指導思想,可你用什么把它們變成現實呢?
其實,不管是對教師,還是對學生,從教育中要直接換來經濟回報,或者立馬就要換來享受或者享樂,都不是一件現實的事情;但如果你要教師或者學生為了過于遙遠的目標,而犧牲當下的生活質量和生活品質,這個要求也是過于苛刻的。于是,這就需要學校管理建設與教師發展相適應的教師榮譽體系,與學生學習相適應的學生榮譽體系,用這兩個榮譽體系把師生的未來和當下聯系起來。只有為師生提供一個在近期可以實現的目標,你才不會去指責他們對前程過于不負責任,你才不會去指責他們對當下過于享受主義。所以,這兒的“待遇”既不可能是純粹的當下利益,也不可能是抽象的遙遠理想,而是把兩者有機結合起來的“榮譽”,這個“榮譽”即可以兌現當下利益,在適當的時候還可以實踐遙遠的理想。
通往成功的路上布滿試誤
我所在學校是一所縣中,是一所年年都要直面高考成績的學校,從某種程度而言,也是最受應試教育“壓迫”的學校。曾經在一次高三教學的校長表態會上,我說這可能是一件很值得紀念的事情,讓一位大學的教育學教授,來向大家表態我們會如何讓學生考出更優異的成績來。其實之所以敢到高中來,就是因為在我的骨子里,認為教育學是可以和優異成績調和起來的。當然,我也知道這個調和的過程注定是艱辛的,否則就不會有那么多的人把兩者對立起來,而且一直對立到現在。
今天,很多人都會站在教育的道德高地上,批判今天的教育為了成績,甚至說是為了政績,在干著如何“反教育”的事情,是如何讓孩子們因為教師的“毀人不倦”,而滋生出各種“非教育結果”。可是,我們人雖然站在了道德高地上,可是我們自己的腳踩在哪兒呢?也就是說,當我們的觀點變得高高在上的時候,我們的行動究竟為教育的人性化和科學化做了些什么呢?
我們需要有一個高高在上的教育目標,但不能天天幻想高高在上的教育目標;可能我們只能真真切切地經歷過成千上萬次的教育試誤,才可能靠近這個高高在上的教育目標。我不相信整天搖旗吶喊的人,我更欣賞腳踏實地的人。
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包括在我以前的心目中,認為把學生的考試成績與教師的教學業績掛鉤,應該是一種極其機械而又落后的教育理念。可一旦面對教育現實,特別是面對學校管理的現實,你就發現,校長與教師之間是很難在先進教育理念上達成共識的,于是只好在落后的教育理念上相互博弈。我們希望看到的,是學生的成長,但學生的成長又表現為什么呢?我們不能用學生眼前的成績,來替代學生長遠的成長;但我們也不能不看學生眼前的成績,去一味追求長遠的成長吧?換句話說,我們只能踩著學生當前的成績,去追求學生長遠的成長。這就要求我們在追求學生成績時,要有可持續的教育理念。可這并不是一種號召,而是一種理念,一種需要足夠多的智慧和足夠多的投入,才可能予以落實的理念。
現在大家都在指責中學,尤其是指責高中只看重成績,而不注重學生成長。我倒是想問這些指責別人的人,你說的學生成長究竟是什么?學生成績離學生成長究竟有多遠?從學生成績到學生成長需要怎么走?是不是獲得了學生成績就會必然喪失學生成長?我無意于為應試教育辯護,但我提倡要腳踏實地地搞教育,真正找到一條從應試教育通往素質教育之路,而不是通過高調地批評別人來證明自己教育理念是多么的先進。
理想的管理或者教育境界,并不是你自己想想就出來了的,當然你得有這個理想。你必須經歷諸多并不理想的管理過程或者教育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通過不斷的完善和理想化,才可能進入這種理想化的管理或者教育境界。否則,越是理想的管理或者教育境界,就越只是一種想象的境界,而不是一種現實的境界。
管理包括管人和管心。最理想的管理境界,肯定是管心,因為管了心,人自然會跟著心走。這是多么簡單而又多么理想的管理理念,可事實上,每個人的心是跟隨著自己的利益走的,只不過這兒的利益不僅僅是錢或者物質,當他的心跟著利益走久了,就形成了一種慣性,我們把它稱之為文化,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就稱之為以文化人了。當你要形成管人的文化時,你就得從具體的利益開始,而不是整天唱著以文化人的高調。
剛來到這所學校,最先啟用的就是最原始的管理模式,那就是要求教師幾點上班,幾點考勤;當大家養成上班的習慣后,逐步放松了考勤,但加強了對教學質量的考核,從而把“把上班當成任務”轉變成“把好的教學質量當成任務”。目前還期待著,逐步放松對教師教學質量的考核,進一步加強對教師教學專業能力和專業素養的考核,從而把“把好的教學質量當成任務”轉變成“把做一名好教師當成任務”,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教師才會把自己的利益、學生的利益和學校的利益融為一體。
在大學里,我一直追求的是更科學的方法、更前沿的思想。可到了中學里,我才發現,要在學校里實現科學的方法,既要付出探索科學方法的成本,承擔實施科學方法的成本,還要承受拋棄舊有方法的成本。一旦寫在紙上,你會覺得這些都只是成本而已;可一旦到了實踐,方法就不是科學與不科學的問題,成本也不是錢多與錢少的問題,而是方法與成本都是與人融為一體的,要改變的不是舊有的方法,而是擁有舊有方法的人;要承擔的成本遠不只是錢,而是要讓敢于改革自己或者迎接改革的人,敢于拋棄昨天的自己,追求明天的自己,從而享受今天的自己。
學校管理與工廠管理最大的區別,就是工廠升級換代需要淘汰和更新的是工具,而學校需要淘汰和更新的是人;學校管理與企業管理最大的區別,就是企業升級換代可以通過人才流動來實現,而學校往往是優秀人才流出去了,而更多的人卻巍然不動!學校是“人育人”的場所,當我們不能像工廠淘汰工具那樣淘汰教師,當我們不能像企業流動員工那樣流動教師時,“人育人”最重要的工作,就變成了我們怎么去理解、信任、培育和激活“育人”的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