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看到一則新聞,廣東江門一名15歲的初三學生謝某伏擊一位小學女老師,被交警和群眾擒獲。警方通報稱,受害人曾擔任他的小學班主任,因管教嚴厲被謝某懷恨在心。
看到這樣的新聞很震驚,也心痛不已。
翻看后面的評論,九萬多條,各種各樣的觀點都有。有替老師說話的,說現在的孩子難管,嬌生慣養,不能批評,老師難當;有很多是罵老師無德的甚至是控訴自己老師的評論,乃至有的直接指名道姓詛咒老師的,由此引發部分老師的訴苦:“我就是一名教師,看了這么多留言,心里涼啊!從今天開始我決定,不會再為學生不寫作業煩惱,不會再為提升學生成績去加班補課,不會再為學生聽課效率低去傷神!因為我有妻兒,我不想被伏擊。”也有人從教育的應試現狀分析:“這是應試教育的惡果!好學生唯一的標準就是分數!但這也怪不得老師,因為分數的高低直接關系老師的獎金職稱,在金錢至上的社會誰還會去真正關心學生的內心世界,好老師只存在熒屏上了!”
孰是孰非?恐怕幾句話難以理清,也因不了解新聞事件中學生的背景和受害老師的情況,不好妄加評論,只是由此想到了我年幼時恨之入骨的老師。
他是我小學剛入學時、一名只有小學文化的民辦教師,同村的人。在那個年代,只要認得幾個字,就可以成為老師。因為我小時候性格內向,見了人不敢打招呼,加上貧窮、落后、年幼無知、短智缺識,就成為了很多成年人取笑的對象。而那個所謂的老師,最擅長的是給人起外號,結果老師叫學生外號,同學間也叫外號。他賜給我的是一個極盡侮辱性質的外號。每當走在街上、學校,聽到街坊鄰居和同學喊我外號的時候,我恨不得有個地縫可以鉆下去。而他,更是經常性地拿著那外號諷刺我、打擊我。
記得那時候我常常遲到,不是因為貪玩或者晚起,而是因為父親早起去田間干活,要等他回來一起早餐(只是為了節省柴草),結果早晨就遲到了。假如我遲到被他遇到了,肯定會被他喊著外號批評、羞辱,甚至不讓我進教室。老師對學生如此,那同學們(尤其是那些調皮的男生)更是肆無忌憚地欺負我。于是,對他的恨不斷加深,恨不得我是個大力士,可以一把抓起他扔遠,恨不得上天賜給我一件神奇的武器可以去對付他。從六歲上學,一直到上完初中離開那個村莊,那個讓我屈辱的外號才不被人提及,永遠留在了那個村莊,留在了童年。
上了大學之后,一次放假回老家,妹妹很興奮地告訴我一件事。“姐姐,你知道嗎,你最恨的那個人得了麻風病,被抓去麻風病院了。”這真是天大的喜訊!“是老天替我報仇了!”但還是感覺不夠,“他為什么還不死?”大概又過了十幾年,我的孩子也上學了,暑期回家陪老父親到田間勞作,旁邊田里一個猥瑣的身影很討好地跟父親打招呼。父親告知,那個佝僂著的男人就是我曾經討厭的人,并讓我打個招呼問候一下,我拒絕了:“我不愿意和他打招呼。”父親也就不勉強我了。
因為這份刻骨銘心的傷害,我當了老師之后,總是特別小心,怕自己不當的言行傷害到學生的自尊。曾和朋友聊起往事,朋友問我:“還恨他嗎?”說實話,時間太久遠了,恨也漸漸淡了,何況他現在早就入土了,恨也隨風飄走,無所謂恨或者愛,但那份記憶沒有消退。
有一次和張文質君交流,我說,我在那種環境下竟然就稀里糊涂地長大了,沒有留下心理陰影,竟然還能這么樂觀、堅強地活著,沒有任何心理問題,我自己都感到很幸運、很驚奇。文質說,這個年齡,差不多都有那樣不堪的童年。好在我的自我修復能力很強,尤其是因為走出小山村進入大學,視野的開闊改變了我;因為讀書,精神世界的豐富,讓我走出了那個狹隘的天地,心也跟著開闊、明朗起來。
的確,假如我不曾走出那片土地,假如不是書籍的拯救,或許我一輩子就是一個典型的怨婦,內心始終充滿了恨,說不定有一天也會成為一個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而不得不拿起砍刀的“罪犯”;或者,因為怯弱而選擇了忍氣吞聲,每天茍且活著,遠離人群,躲在自己的安樂窩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僅此而已。但因為身體和心靈的出走,讓我走出了狹隘的天地,也擺脫了狹隘的愛和恨,我把精力、精神投入到我的工作中,投入到我的學生中,擁有了完全不同于過去的生活、環境,我的精神世界日趨豐富,我的生活日益多彩,那份恨,早就化成了我對工作的責任、對學生的呵護和關懷,盡管做得還很不夠,甚至有時也會有“好心辦壞事”的時候,但至少我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的——我不希望學生遇到我當年的遭遇,我不希望學生如我當年一樣受傷。我努力給學生以尊重、關懷和快樂,實際上是給自己彌補童年所缺失的尊重和關懷,讓我曾經很受傷的童年變得快樂起來,于是,我的人生也變得美好而充滿希望。
就前面的新聞來說,無論老師做過什么,我認為學生都不應該用這種極端的、葬送自己的方式來解決壓在心底的“仇恨”,但這件事本身不得不引起我們深思——我們究竟該如何當老師?我們該如何管理學生?記得數年前就看到一組數據。有專家對100名老師做過調查,“你愛你的學生嗎?”90%的老師回答“愛”。專家又對這100名老師的學生做調查,“你們的老師愛你嗎?”回答“愛”的學生僅占11%。既然老師認為自己是愛學生的,為什么那么多學生感受不到老師的愛?那些“愛”到哪里去了?
“愛學生”,每個老師都能說出一大堆“愛”的理由和“愛”的故事,我也相信老師的愛是發自內心的。但“愛”和“會愛”是兩碼事。教師之愛,應該是理智的、智慧的愛,是源于對工作的積極、高度的責任心,是源于對學生成長的責任、呵護、耐心、等待、寬容、善意、同情、接納,假如沒有教師的責任感、使命感和社會擔當意識,沒有對學生的尊重,沒有對生命的敬畏,恐怕一切的愛都只是口號,甚至是傷害學生的借口。
身為老師,遇到了拿著兇器想要伏擊自己的學生,是多么悲哀的事。我們可以譴責學生的家庭教育出了問題,我們可以譴責學生的道德品質敗壞了,可以譴責教育功利化和社會環境產生的眾多負面影響……但我們還需要反過來,站在學生的角度去思考:作為老師,我們的所作所為,是否值得學生尊敬?當老師喊著“愛學生”“愛生如子”時,是真愛還是僅僅掛在口頭上的口號?亦或是體罰學生的擋箭牌?能不能盡可能少一些、再少一些給學生刻骨銘心的傷害?
作者單位:山東省泰安市泰山學院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