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園林
上學第一天,老師上上下下打量著我,面露難色。這時,她從教室外走出來,大聲說:“老師,請讓我跟他坐同桌吧,我來教他!”
教室里響起一片哄笑聲。我覺得很丟人,垂下頭,用眼角偷偷看她。她的臉也漲得通紅,不過,她馬上昂首挺胸,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悲壯。
就這樣,她和我成了同桌。
她是班里年齡最大的學生,而我是成績最差的,老師們走進教室時,總會輕輕地皺起眉頭,其他的學生也會不時地扭頭看著我們,或捂嘴偷笑,或竊竊私語。我握緊拳頭,無數(shù)次想沖出教室一走了之,她卻緊緊地抓著我,幫我拿出書本攤在面前,又把鉛筆削好塞進我手里。看著她鼓勵的目光,我一顆煩躁的心終于慢慢平靜下來。
她是班上聽講最認真的學生,老師講的每一個字,她都用筆記下來,不會寫的就用拼音代替,有不懂的地方,她就會攔住老師,要求老師再講一遍。一個月不到,她的筆記本就寫得滿滿當當。
下課后,她就學著老師的樣子,把那些知識要點重新講給我聽,一遍,兩遍,三遍,連旁邊的同學都聽煩了,她依然講得眉飛色舞。有時候,我會搗亂,一會兒說:“我渴了?!币粫河终f:“我腿酸。”一會兒再來句:“我眼睛痛?!庇谑?,她一會兒給我端杯子,一會兒給我揉腿,一會兒又幫我做眼保健操。她像只旋轉(zhuǎn)的陀螺,不停地轉(zhuǎn),等到上課鈴響,才驀然發(fā)現(xiàn),她自己忘記上廁所了。
一段時間后,她開始慫恿我舉手回答老師的提問。在她再三催促下,我終于試著顫微微地舉起了右手。盡管我回答得一點都不靠譜,老師和同學都搖頭說聽不懂,她還是很有成就感地握了握我的手,眼里居然還閃著點點淚花。唉,沒辦法,女生就是容易激動。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擦了擦眼淚,笑了。
除了幫我搞好學習,她還熱心腸地接送我上下學。夏天40度的高溫,太陽火辣辣地曬著,她把我背在背上,一把小洋傘,遮住我的身體,她的頭和臂露在太陽底下,汗水像撒豆子一樣掉了一路。冬天呵氣成冰,她一大早背著我上路,小心翼翼地踩在冰雪上,有好幾次,她腳下打滑,重重地摔在地上。她沒有按照慣性往后倒,而是努力往前傾,導致臉磕著地,鮮血滲進白雪里,像點點梅花綻放。她顧不上擦拭,先查看趴在她后背上的我,見我安然無恙,她咧開嘴笑了。
每天,她迎著各種詫異的目光,背著我穿過一條條小巷。作為男生,讓女生背著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我強烈要求她放我下來,她卻說什么也不聽。那天,一群學生沖著我吹口哨,學著我趴在她背上的樣子,笑得前仰后合。我不想成為笑料,為了維護我男子漢的尊嚴,我歇斯底里地叫著,讓她把我放下來。這次,她屈服了,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到路邊,然后走到那群學生身邊,點頭哈腰地和他們嘀嘀咕咕說著什么。風吹過來,我聽到她不斷重復(fù)一句話:“求求你們了,別取笑他!”那群學生面露愧色,快速地跑開了。我伸手一摸,發(fā)現(xiàn)臉上冰涼冰涼的,不知何時已被淚水沾滿。看著她微笑著走過來,我趕緊擦干眼淚,還她一個燦爛笑容。
星期天,同學們要么在家睡懶覺,要么出去瘋玩,要么就上各種補習班。她穿上舊衣服,推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到市場里賣水果和蔬菜。收攤時,她會給我買一只烤鴨,再買一箱純牛奶,有時候,還會給我買套漂亮的新衣服。她說:“你現(xiàn)在學習緊,又正長身體,一定要吃得有營養(yǎng),穿得也不能比別的同學差。”可是,烤鴨和牛奶她一點也不碰,也從來沒給自己買過新衣服,她的學習緊任務(wù)也重啊,也不能比別的同學差啊。
自從和我同桌,她學會了很多東西,經(jīng)常拿著烹飪書做美食給我吃,還自學了針灸按摩,并且收集了許多益智小游戲,一有空余的時間就陪著我玩。
當我終于學會了100以內(nèi)的加減法時,她捂著臉,哭了;當我終于能夠在課堂上流利地回答老師的提問時,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哭了;當同學們終于伸出手,愿意和我做朋友時,她一把將我攬在懷里,哭了……
她總是這么喜歡哭,盡管她已經(jīng)46歲。為了找一所接納我的學校,她在烈日下四處奔走時不曾掉一滴眼淚;她每天照顧我的飲食起居,累得筋疲力盡時不曾掉一滴眼淚;她46歲重新入學,和一群小孩子擠在一年級的教室,被人嘲笑時不曾掉一滴眼淚;可是我一點小小的進步,卻讓她一次又一次淚水滂沱。
我無奈地白她一眼,說:“媽媽,雖然我是殘疾孩子,但有你的陪伴,我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對了,我是陜西橫山縣白界鄉(xiāng)中心小學的學生,我的媽媽叫崔鑫,我們母子已經(jīng)同桌5年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