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春
(漳州市東山一中,福建漳州,363400)
那天,有機會聆聽一位七年級老師的作文講評課。年輕老師把課上得扎實又活潑,師生互動自然而熱烈,學生的作文興趣也自然被調動起來。課的最后一個環節,教師展示一篇同題佳作給學生欣賞、點評。這篇題為《那一次,我真快樂》的作文,從寫作的要求看,沒什么可挑剔的,一些細節描寫還稱得上相當精彩。
這篇作文描述了一次英語公開課,老師讓同學們用單詞“love”造句,“我”脫口而出“I love you”。本來,這樣的造句也未嘗不可。然而,“我”突然發覺自己的唐突,因為今天是公開課,有學校領導來聽課,為了這堂課,“同學們都憋足了勁要好好配合老師講課”,“我”卻如此冒失。老師聽了“我”冷不丁的回答后,“顯然看到領導們嚴厲的表情”,“臉一下子紅了”。同學們也悄悄議論:老師的“眼睛瞪得好大,而且都是怒火”。“我”越發不安了,尤其當想到來聽課的“那些老領導似乎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于是“我也為自己無心犯下的‘錯’一陣懊惱。……我的心在突突地跳,不知所措地用祈求原諒的目光看老師”……
正當“我”陷入自責和后悔中,“只見老師沉默了會兒,然后用肯定的眼神看了看滿臉期待的校領導”,開始一番簡潔而巧妙的引導,終于化解了剛才那句“I love you”帶來的尷尬氣氛。
作文接著寫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松了一口氣,我那一顆七上八下緊懸著的心總算可以放下來了,我不由地長舒了一口氣。我再回頭看看那些挑剔的領導,嘿,他們也一個個放下了嚴厲的表情,換成了微笑的默許。……那一次,‘闖了禍’的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
這篇作文是從報刊上復印下來的,毫無疑問,不管報刊編輯,還是我這位尊敬的同行,都把它視為范文。可是,我讀后,心頭像堵著什么異物,十分難受。
走出教室,我問同來聽課的幾位同事是否發現這篇佳作存在什么問題。大家疑惑地看著我,都未發現有什么“不對勁”。
我提示說,你數一數這篇500字的短文里,幾處寫“我”或老師用眼睛觀察聽課的領導,幾處寫學生用眼睛看著老師。
同事們恍然大悟似的笑開了。
我心里清楚,對這樣一篇七年級學生無心而為的習作,本不該另有苛求。但有時,恰恰相反,正因為小作者寫作文時的無心,真情的流露才毫無掩飾,這篇短文才成為值得進一步“品味”的范本。文中多處出現“看領導”“看老師”的這些局部點染,頗耐人尋味。在這一堂英語公開課上,善良無邪的小作者一直用眼睛觀察著,揣摩聽課領導和上課老師的好惡,老師也在不停揣摩聽課領導的心意。師生的目的是:學生想讓領導滿意,從而讓老師的課獲得好評,至于老師這方面的用意就更不用說了。透過小作者生動的文字,我能感受到課堂上師生的高度緊張。
作為教師,公開課是展示自己教育教學的重要平臺,每位上課者都不會掉以輕心,都會使出渾身解數來贏得聽課者的贊許,尤其當有學校的領導親臨現場之際。老師的想法和做法無可厚非,換了誰,大概都如此,區別僅在于度的差別。然而,在這篇作文里,在這個七年級的孩子身上,卻極不協調地折射出某種“成人化”的元素,就不能不令人深思甚至擔憂了。
錢理群先生在去年的一次演講中曾尖銳地說,我們的教育,培養了一批一批“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高智商,同時更善于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從中討好對方,撈取個人好處。
錢先生所針砭的現象,其實由來已久,原因錯綜復雜。當下不少家庭,為了孩子今后能在社會上混得開,從小就給孩子不停地滲透做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價值觀,傳統倫理道德中的仁義禮智信等,被視為不適應時代潮流的陳詞濫調,逐漸被拋棄。而長期以來學校辦學缺乏獨立性也窒礙著教育的健康發展。一些行政部門常分派給學校各種奇怪的、與教育教學無關的任務,干擾了學校的自由運行,有的部門甚至可以決定學校的命運。學校為了生存,不得不唯命是聽。當各種評比和檢查到來時,學校更必須小心翼翼,唯上級領導眼色行事,盡力讓對方滿意。有的學校,為此不惜教唆學生說謊,或者在檢查時,令學生表演一套套形式主義的東西,討取領導歡心,毒害孩子的心靈。
教育行政化的另一惡果,是普通教師在學校里處于雇員地位,只有被派干活的義務,沒有參與學校決策的權利。這種雇員地位以及由此產生的雇員心態,導致教師出于生存自衛,一步步做出妥協,最終屈從乃至認同現實游戲規則,久而久之,教師人格集體矮化。而眾多匍匐著的教師,是難以培養出脊梁挺直的學生的。
記得在一次座談會上,某著名特級教師被邀請介紹教學經驗。這位特級教師并未一直賣弄自己的經驗,而是語重心長地告訴大家,自己教書三十多年,現在快退休了,可是直到不久前,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教育。教育不是教給學生多少知識,多少解題能力,也不是培養多少學生上北大、清華、港大、哈佛,而是關注每個學生在課堂上的細節,比如回答老師問題時,要昂首挺胸,目視前方,聲音洪亮,亮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不管它正確與否,也不管在什么場合。教育的根本就是教給學生這樣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教育啊,原來就這么簡單。”特級教師最后強調。
這位老特級教師坦誠的反思,已經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教育經驗和智慧。
前些天,翻閱鄭也夫先生的新書《吾國教育病理》,見到兩個真實故事。
故事一:1958年4月10日,胡適先生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蔣介石前往祝詞。致辭畢,胡適竟然不給面子,當場反駁老蔣道:“總統夸獎我的話是錯誤的。……所謂忠信孝悌禮義廉恥,這不是中國文化所獨有的,所有一切高等文化,一切宗教,一切倫理學說,都是人類共有的。”云云。
故事二:1952年,哥倫比亞大學邀請本校物理學家、1944年度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拉比教授作演講,時任哥大校長的艾森豪威爾將軍(二戰時的盟軍司令、后來的美國總統)客氣地說:“在眾多雇員里,您能夠獲得如此重大的獎項,學校深以為榮。”拉比教授當即不亢不卑地回敬:“尊敬的校長,我是這個學校的教授 ,您才是學校的雇員。我們就是哥倫比亞大學。”
讀罷這兩個故事,我在無限敬仰之余,回想起幾天前聽課時讀到的這篇學生作文,不由感慨叢生,這感慨不僅僅針對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