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康寧
(南京師范大學 教育社會學研究中心,南京 210097)
經過改革開放后三十多年艱難曲折的歷程,我國教育改革終于來到“深水區”,進入全面深化的新階段。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需要完成的任務之繁重、牽扯的利益之繁多、涉及的關系之繁雜,均非既往教育改革所可相提并論。全面深化教育改革能否順暢前行并獲成功,無疑受制于諸多因素,而其最終決定因素則在于利益相關者們能否革自己的命,即能否“自我革命”。此處所謂“利益相關者”涉及除了學生之外的所有利益相關人群(也指部門、機構、組織),諸如校長、教師、家長、政府部門、出版機構、新聞媒體、用人單位等等[1]??梢哉J為,利益相關者的自我革命已成為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繞不過去的一道坎。問題在于:這是一道什么樣的坎?如何才能邁過這道坎?
通過對改革的復雜性、曲折性及長期性的不斷體驗,國人如今已普遍認同“改革是中國的第二次革命”這一基本論斷。就教育改革而言,我們似可把既往三十多年的改革歷程總體上視為二次革命的序曲,或者說二次革命的初級階段,因為這一時段的教育改革多半只是在“淺水區”內零散行動、蹣跚前行。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正式啟動與強力推進,則可使教育改革真正凸顯二次革命的特性。因為這一階段的改革必須對整個教育領域進行一種相互關聯、相互促動的全面改造,必須深刻轉變人們頭腦中的那些已不適應當今教育發展需要的思想觀念,必須根本改變那些長期阻礙教育健康發展的不合理體制及其庇護下的權力和利益格局,必須充分激發教育系統自身的活力與創造力。
為此,我們需要弄清:進行這種二次革命意義上的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究竟需要些什么?
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需要有頂層設計、線路圖及時間表。但需指出的是,在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實際過程中,頂層設計能否得以全面體現,線路圖能否得以切實遵循,時間表能否得以嚴肅執行,都將取決于改革利益相關者的態度與行為是否符合改革要求。
這已為既往教育改革實踐反復印證——只要政府部門迷戀于在官府本位的體制下所擁有的幾乎不受約束的權力及由此而衍生的尋租機會,有意無意地干擾大學自主辦學,那么,建設現代大學制度的改革便困難重重;只要優質初中與小學的校長們不愿把本校所有優秀教師全部納入校際輪崗交流,以種種借口采取保留措施,那么,推進義務教育均衡發展的改革便會大打折扣;只要教師們自覺不自覺地總想維持“師道尊嚴”的師生關系,或者不愿為更新教育觀念、創新教育方法付出艱苦努力,那么,促進學生自由、自主、有個性的發展的人才培養模式改革便無從談起;只要名牌高校集中的大城市里本地學生家長普遍強烈反對“異地高考”政策,并不時出現過激言行,那么,尋求高等教育機會公平的高考制度改革便難免時時擱淺;只要出版機構借服務基礎教育課程改革之名、行中飽私囊之實,巧立名目、鋪天蓋地編寫出版無窮無盡的輔導材料、練習手冊、模擬試卷,誘導學生購買,加重學生學習負擔,那么,基礎教育課程改革的許多努力都將付之東流;只要新聞媒體只考慮新聞報道的眼球效應而無視價值引導,依然有意無意地關注、展示、渲染高考中考狀元,那么,中小學素質教育改革所必需的社會文化氛圍便很難形成;只要用人單位招聘畢業生時首先看重的不是應聘者的實際素質,而是畢業學校的層次、排位,那么,高等學校分類辦學、特色辦學、多元化與多樣化辦學的改革便缺少堅實的社會支撐。
上述例證清楚地表明,利益相關者的態度與行為強力制約著改革的實際進程與最終命運,利益相關者的態度和行為符合改革要求乃是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順暢前行并獲成功的必要前提[2]。誠然,指望每一個利益相關者的態度與行為都符合改革要求,無異于天方夜譚。事實上,一部分利益相關者反對乃至抵制改革,是任何改革都不可避免的正?,F象。然而,無論如何,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順暢前行并獲成功都有賴于多數利益相關者的態度與行為基本符合改革要求。就筆者所識,最終不能得到多數利益相關者的理解與支持竟能順暢前行并獲成功的教育改革,迄今聞所未聞。
尤為重要的是,從上述例證還可看出,改變自己的態度與行為,使之符合改革要求,這對許多利益相關者來說不僅意味著需要自我否定,即否定自己對于學生成長、教育發展、社會運行等基本問題的一些不正確、不科學,甚至不道德的思想觀念;而且意味著需要,或者說更需要自我放棄,即放棄自己對于有礙公平正義的一些不正當利益的貪求。這種自我否定與自我放棄便構成了本文所說“自我革命”的意涵。這樣的自我革命自然只能由利益相關者自己去完成,任何他者都無法代替。利益相關者們通過自我革命,使自己的態度與行為符合改革要求,便可為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順暢前行并獲成功提供一種基本保證。在這個意義上,不妨說利益相關者們真正起來自我革命之日,即為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真正開始順暢前行并邁向成功之時。
進而言之,如果說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成效不僅應體現為教育結構的變化、教育數字的增長以及教育質量的提高,而且也應體現為利益相關者的態度與行為的積極變化的話,那么,利益相關者的自我革命當為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題中應有之意。
一旦意識到利益相關者的自我革命乃是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順暢前行并獲成功的基本保證,我們馬上就會發現,它其實也是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最大難題。
對此,并不需要多少學理分析,也沒有什么深奧的道理,因為它所關涉的只是人的趨利避害本能。而利益相關者革自己的命,所需要的正是在相當程度上超越這種本能。
誰也無法否認,如同其它改革一樣,教育改革中利益相關者趨利避害的現象俯拾皆是。人們常常會千方百計地維護自己在某種特權或優勢地位庇護下獲取的既得利益,想方設法防止改革的結果導致既得利益的喪失或減損——諸多政府部門長期以來之所以在保障大學真正擁有辦學自主權方面基本不作為,動輒巧立名目對學校正常運行過程頤指氣使,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在于這些政府部門不想失去憑借官府本位的辦學體制便唾手可得的尋租機會[3];一些優質初中與小學校長之所以對教師校際輪崗交流外熱內冷,在具體實施過程中采取種種保留措施,目的就是想確保本校教師隊伍常態優勢不至于因教師校際輪崗交流而有所減弱[4];名牌高校集中的大城市里許多本地學生家長之所以強烈反對異地高考政策,除了擔憂此類政策會擠壓自家小孩升入本地名牌高校的可能空間外,別無它因[5]……讓上述政府部門“交出”本該由大學自主決定并行使的辦學權力,讓上述優質初中與小學校長們將本校所有優秀教師毫無保留地納入校際輪崗交流過程,讓上述學生家長們冒著自家小孩升入本地名牌高校的可能機會有所減少的風險而擁護異地高考政策,一句話,讓他們革自己的命,贊同與支持以“犧牲”自身既得利益為代價的教育改革,談何容易!
另外,在許多情況下,人們即便清楚改革的結果終將對己有利,往往也不愿意自身在改革過程中陷入某種麻煩,以免影響對當下利益的獲取。在這方面,再有力不過的一個例證或許是許多大學自身在爭取辦學自主權方面普遍存在的言行不一的現象。一方面,幾乎所有大學都明白辦學自主權乃是大學正確、健康、創造性地引領社會、服務社會的首要前提,幾乎所有大學都希望能真正擁有辦學自主權,幾乎所有大學對于官府本位的管理體制都十分反感甚至極為厭惡,幾乎所有大學對于政府部門違背高等教育規律、干擾大學自主辦學的一些不合理行為都時常抱怨、批評。但另一方面,幾乎所有大學都不希望本校的既得利益在爭取辦學自主權的過程中受到損害,幾乎所有大學都擔心拒絕政府部門的不合理要求將導致本校在政府部門主導的資源配置與機會賦予中處于不利地位。其結果,幾乎所有大學面對政府部門的不合理要求都沒有勇氣旗幟鮮明地說“不”,幾乎所有大學都是抱怨歸抱怨、服從歸服從,批評歸批評、執行歸執行,呼吁歸呼吁、觀望歸觀望。而且,即便是抱怨、批評、呼吁,基本上也只是在背后進行。一旦與政府部門面對面,常常又會呈現出另一副面孔。明確的反對鳳毛麟角,率直的拒絕寥寥無幾。一切都依然按政府部門的不合理要求去做,并盡可能做得最好;做完之后繼續在背后抱怨、批評、呼吁;然后還是按照不合理要求一絲不茍地去做……如此便形成了抱怨與服從、批評與執行、呼吁與觀望之間周而復始的循環,并持續不斷地再生產出政府部門與大學之間尋租與交租、命令與服從的基本關系[6]。以至于許多大學校長都坦言,包括保障大學辦學自主權在內的所謂現代大學制度改革之所以始終未能有真正值得稱道的突破性成果,大學自身精神猥瑣難辭其咎。
這就愈發增加了教育改革的難度。如果說僅僅是享有或更多享有某種既得利益的“優勢人群”(如上例中的政府部門)因料想改革結果將會損害自身既得利益而明里暗里質疑、反對、抵制改革的話,那么,需要自我革命的便只是這一部分優勢人群。然而,如果較少享受乃至并不享有某種既得利益的“劣勢人群”(如上例中的大學)明明清楚改革結果終將對己有利,卻因不愿自己陷入某種麻煩也不積極投入實際改革過程的話,那么,問題就更加嚴峻起來。三十多年的教育改革歷程屢屢顯示,改革的阻力并非僅僅來自優勢人群,同時也來自劣勢人群。當改革進程需要后者挺身而出、積極支持時,后者卻常常表現出沉默、退縮、躲避甚至客觀上的“陽奉陰違”。他們雖然希望教育改革能夠順利推進并獲成功,從而分享改革紅利,但又不愿在這一進程中承受壓力、付出必要代價,哪怕這種壓力與代價同最終可能獲取的利益相比微不足道。
于是,自我革命也就不只是優勢人群所須應對的一種挑戰了,而是所有利益相關人群都應完成的一項任務。全面深化教育改革前所未有的艱巨性、復雜性需要所有利益相關人群都能在一定程度上超越趨利避害的本能,選擇同改革要求相符的態度與行為。無疑,“革自己的命確實是比較困難的,有很多人是不愿意革自己的命的。但是,如果由此推論說革自己的命是不可能的,那就意味著在放棄改革?!保?]而且,如前已述,全面深化教育改革并不奢望每一個利益相關者的態度與行為都符合改革要求,它所需要的只是多數利益相關者的態度與行為基本符合改革要求。當然,即便如此,其難度之大也超過了全面深化教育改革可能遇到的其它任何難題。
談到革自己的命,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國人時常倡導的一個行為準則:從我做起。按照這一準則,任何人(人群)都不應對他人(其他人群)馬列主義,對己自由主義;且不管他人(其他人群)如何,首先需要的是嚴于責己、潔身自好。
倘若所有利益相關人群都能首先從我做起,首先革自己的命,想必全面深化教育改革一旦啟動便會勢如破竹,所有難題很快都會迎刃而解。
這不啻為一種理想主義的假設。審視一下我們的社會活動與日常生活便可知道,在任何事情的起始階段,從我做起都只是極少數社會(政治、經濟、科技、文化、教育)精英與模范人物(即便是普通人)愿意奉行的行為準則。只是在他們的帶動下,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與精神文明的逐步提升,從我做起才有可能漸漸成為人們的一般行為準則。由少數人從我做起到許多人從我做起直至人們普遍從我做起,無一例外都是一個過程,有時甚至會經歷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
這就涉及一個與人群之間的地位差異有關的社會心理問題。由于在特定社會結構中,相對而言的優勢人群與劣勢人群(如上級政府部門與下級政府部門、政府強力部門與教育行政部門、教育行政部門與學校、優質學校與薄弱學校、校長與教師、名優教師與普通教師、城市本地學生家長與外來務工子弟學生家長等)存在著地位差異及與之相應的利益獲取差異。在通常情況下,劣勢人群不大可能不管優勢人群如何作為就“義無反顧”地先革自己的命,而是希望優勢人群表率在前,示范在先。不僅如此,劣勢人群有時還會通過表示不滿、發牢騷、不予合作、提出批評等方式來“敦促”優勢人群先革自己的命。而且,從社會動員的角度來看(美國學者Karl Deutch對社會動員這一概念最早給出的界定是“人們所承擔的絕大多數舊的社會、經濟、心理義務受到侵蝕而崩潰的過程;人們獲得新的社會化模式和行為模式的過程”[8]。國內學者鄭永廷則認為,所謂社會動員,“是指人們在某些經常、持久的社會因素影響下,其態度、價值觀與期望值變化發展的過程。”[9]),要求劣勢人群與優勢人群在全面深化教育改革中同步自我革命的想法與做法既不符邏輯,又不合正義。
這意味著,全面深化教育改革中的自我革命需要首先從優勢人群做起。只有優勢人群首先革自己的命,才有可能產生較強的示范效應,帶動劣勢人群也革自己的命,才有可能推促自我革命最終成為多數利益相關者的普遍行為準則,使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順暢前行并獲成功得到基本保證。當然,這并不是說劣勢人群的自我革命一定要等到優勢人群的自我革命全部結束之后,而是強調,首先從優勢人群做起、以優勢人群帶動劣勢人群乃是全面深化教育改革中推促利益相關者自我革命的一條合理路徑,因為它符合社會心理的普遍規律與基本常識。推進改革,不能不尊重規律,不能不服從常識[10]。在這個意義上,推促優勢人群首先革自己的命,可謂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無法回避的一項基礎性社會動員工作。
行文至此,可以述及“優勢人群”的辨識問題了。即:所謂優勢人群究竟是指哪些人群?
筆者以為,優勢人群也好,劣勢人群也罷,或者人們迄今常常使用的“強勢群體”、“弱勢群體”等等,都是一些關系性概念,是根據特定事項對不同人群在社會結構中的地位或在社會活動、社會生活中行為的可能空間加以比較后,就其相對境遇作出的一種判斷。
以高等教育領域為例——譬如,在以官府本位的管理體制為依托的高等教育資源配置中,政府(部門)處于絕對主導的優勢地位,一些政府(部門)也因此在相當程度上成了廣遭詬病的利益群體。有鑒于此,對于以改變高等教育資源配置方式為基本內容的改革事項來說,就需要政府(部門)首先革自己的命。又譬如,當今時代,大學理應義不容辭地成為社會中知識創造、文化創新、精神引領的中心,成為反對腐朽、抗拒腐蝕、抵御腐敗的基地。不論大學的經濟狀況、政治境遇如何,這一社會使命都不可隨意卸除。否則,大學便失去其存在的重要理由。據此審視,在把握文明方向、構筑文化高地、守護精神家園方面,相較于其他任何人群,大學教育工作者都更有理由被視為優勢人群。因此,在以大學教育立德樹人為基本內容的改革事項上,盡管外部社會因素成長具有重要影響,但大學教育工作者應當首先革自己的命,首先祛除自身同所肩負神圣使命相背離的價值取向與行為方式,以切實具備教書育人的資格,無愧為培育高層次人才合格場所的從業人員[11]。再譬如,在我國,高等學校被區分為“2+7”(C9聯盟)、(不含2+7 的)“985”、“211”、“普通本科”及“高職高?!钡炔煌瑢哟?,上一層次的學校在獲取政府控制的(其實質是由納稅人的錢所支撐的)經費、項目、獎項、機會等幾乎所有方面都為下一層次的學校望塵莫及。相較于下一層次的學校,上一層次的學校處于明顯的優勢地位。不論從既得利益的角度,還是從綜合實力的角度,抑或從可能影響的角度,上一層次的學校都更有條件在自我革命問題上先行探索,為下一層次的學校先做表率。由于這一緣故,需要高等學校自身痛下決心以壯士斷腕精神進行自我革命時(比如高等學校自身管理去行政化的改革),就應首先從所謂的“2+7”C9聯盟開始,從所謂的“985”高水平大學開始。事實上,上一層次的學校不首先革自己的命,畏首畏尾、瞻前顧后,也很容易成為下一層次的學校在自我革命問題上縮手縮腳、左顧右盼的托辭。而下一層次的學校即便首先自我革命,往往也很難產生強勁的示范效應,不足以帶動上一層次的學校自我革命。這其實是我們在中國高等教育改革中經常感受到的一種普遍的經驗事實。
既然自我革命有必要首先從優勢人群做起,那么,接下來的問題便是:優勢人群首先自我革命的可能性何在?這個問題稍微具體一點也更為明確一點的問法是:優勢人群會冒著失去或減損既得利益的“風險”而首先革自己的命嗎?
坦率地講,在不合理的體制穩若泰山,人們普遍感到在可預見的將來不會出現根本改變的情況下,指望憑借體制便可獲得利益或者獲得更多利益的優勢人群首先革自己的命,無異于烏托邦式的空想。然而,倘若作為整個國家全面深化改革之有機組成部分的全面深化教育改革堅定不移地要改變不合理的教育體制,并緊鑼密鼓地采取一系列可持續的務實的改革措施,則優勢人群憑借不合理體制獲取不正當利益的可能空間將越來越小。而隨著劣勢人群的平等要求與不滿情緒日益增多,同時也隨著網絡等各種媒體傳播乃至放大的效應日益增強,優勢人群利用不合理體制獲取不正當利益的風險也越來越大。這會讓優勢人群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以至于不得不在相當程度上收斂此前利用不合理體制獲取不正當利益的行為(譬如前文提及的政府部門利用體制權力對學校尋租的行為),不得不減弱此前對于改革的明里暗里的反對與抵制行為(譬如一些考試主管機構以種種借口拖延或扭曲考試改革進程的行為)。這種狀況延續下去,當有助于迫使優勢人群最終不得不選擇同改革要求基本相符乃至完全相符的態度與行為,不得不革自己的命,因為若非如此,便會成為眾矢之的,甚至面臨出局的危險。同這樣的危險相比,依然如故地維護既得利益就顯然有點不識時務、得不償失了。
這就有必要對前文所說自我革命需要超越人的趨利避害本能這一觀點予以必要補充。所謂自我革命需要超越人的趨利避害本能,其確切意涵是要超越鼠目寸光意義上的趨利避害,而從長遠著眼、從根本利益出發對利與害重新加以權衡?!跋路挪糠謾嗔κ请y免的,但是,為了整體利益同時也為政府自身的長遠利益,愿意犧牲某些權力,我想有覺悟的人會愿意做”[12]。就此而論,自我革命歸根結底也還是屬于趨利避害的范疇,只不過是一種基點較為高遠、視野較為開闊的趨利避害。
如此,我們不妨把自我革命看成是優勢人群的一種積極的危機反應,即優勢人群在危機感的驅使下重新權衡得失后而采取的一種主動行動。這種自我革命有時同優勢人群的思想境界提升、道德人格完善不無聯系,但在普遍意義上,這種聯系所起作用遠非危機感的驅使所可同日而語。
這樣來審視與理解所謂優勢人群首先自我革命,乃是一個從被動到主動、化被動為主動的過程。一旦優勢人群清醒意識到自身已處于某種困境,以至于產生比較強烈的危機感,那么,只要其從自己的長遠未來及根本利益出發來權衡得失、思考問題,便有可能改變態度與行為,革自己的命,從而避免面臨更大困局、乃至被淘汰出局的危險。
根據這一邏輯,促成危機感的產生便成了助推優勢人群自我革命的關鍵。在這個問題上,或可從近兩年來開始實施并有初步成效的廉政建設推進工作得到啟示。筆者以為,其推進方式有三點值得借鑒:一是頂層表率,層層示范;二是建章立制,按規執行;三是輿論監督,曝光于眾。三者相互作用相得益彰,有助于促使政府官員逐步形成廉政習慣。不難想象,對于全面深化教育改革中推促優勢人群自我革命來說,這三者同樣適用、缺一不可,原因就在于通過這三種方式,可以催生與強化優勢人群的危機感:頂層表率、層層示范可使優勢人群逐層逐級難尋拒絕自我革命的借口;建章立制、按規執行將使優勢人群感到不自我革命便會遭遇麻煩;輿論監督、曝光于眾則使優勢人群時常處于良知與道德的探照燈之下。
限于篇幅,且鑒于優勢人群自身有其一定的構成,本文此處只強調頂層表率、層層示范的重要性。作為一個總體性概念,優勢人群是相對于劣勢人群而言的,其自身常常是分層的,或者存在著“地位”意義上的不同“級別”,或者存在著“評價”意義上的不同“等第”,或者存在著“身份”、“背景”或“處境”意義上的不同“類型”,等等。這樣一來,所謂“優勢人群先行自我革命”就不是一個大而化之的命題了,也不是一種齊頭并進的行動樣式。在優勢人群內部,也應當呈現為一種由此及彼自我革命的傳動與帶動過程。具體來說,包括以下幾種情況:
一是“從更高者做起”。譬如,在官府本位的教育管理體制下,相對于學校而言,教育行政部門處于主導的、支配的地位,總體上屬于優勢人群,“教育上難以解決的問題,表現在學校,而根源大部分在部門”,教育行政部門理應首先革自己的命,“通過自身的改革來引領學校的改革”[13]。但與此同時,教育行政部門自身又分為若干所謂的級別,即國家教育行政部門、省(自治區、直轄市)教育行政部門、地市教育行政部門、縣區教育行政部門等。因此,當深化教育體制改革要求政府(部門)首先革自己的命時,政府(部門)自身從上到下的要求、自上而下的示范便成為不二選擇。即:轉變政府職能、強調簡政放權的國家意志終將促使國家教育行政部門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實質性地簡政放權;國家教育行政部門通過自身簡政放權,可促使各省(自治區、直轄市)教育行政部門簡政放權;各省(自治區、直轄市)教育行政部門通過自身簡政放權,可促使地市教育行政部門簡政放權;地市教育行政部門通過自身簡政放權則可促使縣區教育行政部門簡政放權。如此自上而下、層層示范,有助于各級教育行政部門產生危機感,從而加快轉變職能的速度,加大簡政放權的力度,保障教育體制改革的深度。明眼人一看便知,這里存在著一種悖論,即推進教育體制改革卻不得不借用現行體制的力量。但這就是當下中國的實際,全面深化教育改革只能從實際出發。
二是“從更強者做起”。譬如,在對教育改革的過程與效果進行審視與評價時,政府(部門)與主流媒體都處于優勢地位。兩者之間雖非嚴格意義上的上級與下級,卻存在著實際上的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即前者為支配者,后者為被支配者。因此,當全面深化教育改革要求政府(部門)與主流媒體在審視與評價教育改革方面也進行自我革命時,政府(部門)首先摒棄每每以展示政績為主的審視與評價基調,保持清醒頭腦與務實作風,將有助于促使主流媒體意識到對教育改革一味頌唱贊歌、回避反思深層次問題的宣傳陋習所面臨的困境,從而努力祛除這一陋習,不斷推出真正為全面深化教育改革所需要的實事求是、客觀公正的新聞報道與評論。
三是“從更優者做起”。譬如,在中考指揮棒依然極大制約著初中教育的狀況下,相對于初中以及一般高中而言,“優質高中”總體上處于明顯的優勢地位。與此同時,幾乎在所有地區,優質高中本身又被分為高低不同的評價等第,諸如省一級重點高中、二級重點高中、三級重點高中,省一級高中、市一級高中、縣區一級高中,等等。如此也就有了所謂“優質中的優質”的“頂級優質高中”之類的說法。這樣,當深化高中教育改革要求優質高中首先跳出應試教育怪圈,真刀真槍探索與實施真正能促進學生充分、健康、有個性的發展的教育教學模式時,那些所謂頂級優質高中率先進行自我革命,則不僅更為合理,也更具說服力。頂級優質高中的自我革命可以使評價等第在其之下的其它優質高中感到巨大壓力,形成跟進效應。盡管這并不是說一般優質高中的自我革命非要等到評價等第在其之上的優質高中自我革命進行之后乃至成功之后方可進行;但在通常情況下,一般優質高中的自我革命較少會發生在評價等第在其之上的優質高中之前。且與大學自我革命的邏輯相似,即便一般優質高中率先革自己的命,也較難對評價等第在其之上的優質高中、尤其是頂級優質高中的自我革命起到較強的示范效應與帶動作用。這依然是中國教育改革的一種當下現實。
四是“從獲利更多者做起”。譬如,這些年不少出版社借基礎教育課程改革之機,編輯出版了大量的中小學教學參考用書,賺取了巨額利益。這當中,一部分出版社因其同教育行政部門在體制屬性與利益分享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在爭取更多中小學使用本出版社出版的教學參考用書方面占有某種得天獨厚之利,并因此而獲得更大利益。由于出版社推出這些海量的中小學教學參考用書時,首先考慮的通常并非學生的學習與發展的真實需要,而是所能獲取的利潤,結果在相當程度上強化了應試教育氛圍,干擾了中小學原本應有的素質教育正常秩序,加重了學生學習負擔。為此,基礎教育課程改革的進一步深化必然需要對中小學教學參考用書市場予以必要的規范與引導,這就要求出版社必須真正基于基礎教育課程改革的根本理念,切實從學生學習與發展的真實需要出發,對自己出版中小學教學參考用書的行為加以反思與自律。即是說,出版社也需要革自己的命,盡管這是一個相當大的難題。而這種自我革命,顯然有必要從那些同教育行政部門在體制屬性與利益分享上有著密切聯系,在競爭中處境更優也獲利更多的出版社首先做起。
應當承認,人畢竟是復雜的,自我革命當然也不會那么簡單。對優勢人群而言,由于利用體制獲取利益或者獲取更多利益這件事本身畢竟十分誘人,而且輕而易舉,因而優勢人群的自我革命也就不會那么爽爽快快、順順當當、干干凈凈,而會是一個比較矛盾、比較猶豫、比較痛苦的過程。且不說其它,這些年來一些教育行政部門在轉變職能、簡政放權過程中常常表現得遲遲緩緩、斷斷續續、遮遮掩掩,并不時出現反復或反彈,即可為證。
然而,只要決意全面深化教育改革,那么,利益相關者的自我革命就是一道繞不過去的坎,個中原委已如前述。推促利益相關者自我革命,作為全面深化教育改革中的一項基礎性“社會動員”,只要尊重社會心理的普遍規律與基本常識,那就需要從優勢人群首先做起;而在優勢人群的自我革命中,又需要首先從更高者做起、從更強者做起、從更優者做起、從獲利更多者做起。從某種意義上講,優勢人群自我革命的問題解決了,全面深化教育改革中利益相關者自我革命的問題也就解決了一半;而利益相關者自我革命的問題解決了,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真正成功也就可以預期了。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或可將本文所論視為對教育改革的一種動力學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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