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陽
現代神話與好萊塢電影
高尚陽
神話,是原始初民對于自然現象賦予的想象性的解釋,它把自然現象解釋為是一種經由具有高級人格的神靈的顯現方式。它集中體現了原始初民們對于自然界的認識和倫理規范的限定。隨著時代的遷移,神話也在適應時代和社會的發展需求。那些原始的、荒蠻的、片段式的、零散的早期神話被逐漸完善,不斷被改造,成為歷史的、哲學的、成譜系的、篇章式的神話題材的文學作品被存留下來。經過了文學改造之后的神話逐漸隨著社會的文明化進程而脫離其本身的意義,進入到藝術的領域,演變為藝術創造的題材和素材,帶給人們審美的享受。
神話的地位隨著詩歌、戲劇、小說等新的文學體裁的興起而漸漸衰落。然而,人們對于神話的感情卻在一定的時期之后重新顯現出來。“諾斯羅普?弗萊指出,文學史依次劃分為五種模式:神話、傳奇、高級模擬、低級模擬和諷刺。他認為西方文學的發展就是由神話逐漸走向寫實,最后又經由諷刺重新趨向于神話的。這種論點顯然具有循環論的意味,也就是說,現在又進入了新的循環,神話又重新復活了。”1胡志毅先生則進一步指出“神話是一種遠古的存在,但是在現代它又重新復活了,而且是借助現代傳媒復活的。在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借助高科技,再一次掀起了神話熱,《指環王》《哈利?波特》等。”2胡志毅先生所提到的“現代傳媒”即是電影。電影在藝術呈現方面融合了戲劇、文學、美術、音樂等各個藝術門類,成為綜合性最強的藝術體,并以時代的科技發展水平為依托,因而成為了最適合表現神話題材的藝術表達方式。
首先,神話將電影作為載體而復活,并非僅僅像諾斯羅普?弗萊所指出的文學形式的復活那么簡單。我們應該指出的是,神話確實是在文學史上較早出現的文學體裁,但是這并不說明它就是最早出現的。在人類文化活動的早期,人們往往因認識能力的限制而對各式各樣的自然現象無法做出客觀的認識,而賦予自然界以各種人格力量。然而,是否是這樣一種原始想象都會經過口頭或書面的表述而流傳下來,而且在流傳、成型的過程中,是否會有新的文學形式崛起而比神話更早成熟。應該說,這種情況是有的,也是普遍的。例如我們所熟知的《荷馬史詩》《羅摩衍那》《山海經》等作品都是在流傳的過程中逐漸成型的。
其次,我們還應該考慮到,諾斯羅普?弗萊所提到的復活了的神話是原始神話的復活,還是僅僅神話這一文學體裁。我們甚至可以不必舉出太多例子就能說明,神話從來沒有遠離文學史。在人類進入有文字記錄的文化時期以來,神話這一文學式樣一直都存在于文學作品當中。這些不斷產生的神話作品也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而逐漸脫離開了創世神話、神祇神話等體裁,拓展到更寬闊的領域中去。例如但丁的《神曲》用神話和寓言的方式對現實世界進行摹寫,展現了人、神、魔、獸、鬼等多種層次的世界。但是這里面的神話世界已經不再是原始人簡單的認識自然世界的想象,而是中世紀的人們對于現實世界的刻薄諷刺了。而到了如今呈現在電影中的神話世界則又有著新的意義,盡管神話再次出現,但并不是陷入了簡單的循環,而是黑格爾說的那樣,是一種“否定之否定”。
我們可以說神話與好萊塢電影的融合有著雙重內在的必然性。
對于電影這門藝術來說,它具備了其它藝術門類所不及的優點,同時也具有其它藝術門類所不及的缺點,那就是它的生產方式。完美主義、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處世態度原本在藝術里面并不是壞事,但是對于電影來說卻是致命的,因為巨大的電影制作成本要求藝術家們不得不遵從市場規律、屈就觀眾的審美水平。著名電影理論家巴拉茲?貝拉早在20世紀50年代已經明確指出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影片是一個規模宏大的企業的產品,它的昂貴的成本和極端復雜的集體創作過程使任何一個有天才的人都不可能脫離了時代的趣味或偏見去創造杰作……某種程度的成功,換句話說,即受到某種程度的歡迎,對于任何一部影片的產生,都是一個確切不移的、不可缺少的物質條件。奧妙之處就在于:在電影藝術領域里,必須早在影片誕生以前就先有觀眾,只有在預先保證有人欣賞的前提下,制片人才能有把握攝制影片。但是,我們所需要的是啟發性、鼓舞性和創造性地鑒賞而不是消極的欣賞(即只欣賞已經發現的價值):我們需要的是從理論上來理解影片,和這樣一種美學,它并不是從已有的藝術作品中去得出結論,而是在推理的基礎上要求或期望某種藝術作品。”3由此可知電影需要在最大程度上吸引觀眾進入影院。
因此,神話一類的浪漫主義題材的作品成為了電影創作題材的雙刃劍,一方面,電影創作者需要憑借其天馬行空的藝術想象力和創造力使得電影充滿奇觀效果以博取觀眾的好感;另一方面,電影的制作者又需要用極為世俗的評判標準保證電影能夠獲得預期的商業回報。就當前人類的表達手段而言,電影是最能對神話進行全方位綜合展示的藝術手段,反過來說,也只有神話題材故事才能全方位調動電影技術語言的運用,充分展示電影的魅力,而好萊塢則代表了當前電影技術的最高水準。
近些年,好萊塢科幻電影成為最具票房號召力的類型電影。根據維基百科所統計的數據顯示,自1996年以來,除了《泰坦尼克號》《諜中諜2》《怪物史瑞克2》和《玩具總動員3》這四部影片之外,所有的年度票房冠軍均為科幻片。4而即使是這四部影片同樣在某種程度上給觀眾帶來了具有一定神話意義的審美感受。神話題材電影的意義并不僅僅是世界影迷的狂熱追捧和隨之而來的高額的票房回報,更重要的是,較之其他類型的影片,神話題材電影能夠從最大程度上帶動電影技術的發展。
盡管評論家們對于好萊塢影片中所蘊含的思想價值有著這樣那樣的非議,然而,任誰都不能否認,好萊塢在電影視聽語言方面展示出來的非凡效果。空間造型、人物造型、畫面設計、特技植入等電影美術方面的意象化設計所展現出來的正是電影創作人員對于電影美學價值追求的直觀體現。同時,如特效技術的發生與應用、全CG影片制作模式等,都為電影的自我發展打開了新的途徑。好萊塢對于技術革新的狂熱追求是有目共睹的,究其原因,藍愛國教授曾將其歸結為兩個方面,一是商業動力,另一個是幻想動力。可以說這兩個動力也正是神話題材電影發展的兩大動力,因此可以說技術革新與神話題材電影之間有著天然的密切聯系。“好萊塢技術的動力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技術創新=電影創新’的直線過程,而是一個各種利益方彼此博弈的結果。不過總體而言,他們都是好萊塢面對各種生存壓力和困境而采取的行動,因此我們也可以把好萊塢的技術史看成是好萊塢的生存奮斗史,是好萊塢不斷未雨綢繆而采取各種手段和措施加強自身力量的實踐方式。”5電影科技對于好萊塢就如同是放入沙丁魚艙的鯰魚一般,緊緊扣住好萊塢的命門,卻讓好萊塢在這種良性刺激下不斷進步。而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好萊塢的技術目標就是要通過技術實現夢幻般的現實表達,技術制造的是奇觀,觀眾欣賞的也是奇觀,他們在奇觀層面上達成對于技術的強烈渴望。好萊塢的技術動力學就在于把幻想現實化,把現實幻6想化,不斷虛構一個虛擬的銀幕現實。” 如今,全世界的觀眾都相信,只有好萊塢才能以超越我們期待的能力來展現我們內心的幻想。
以《星球大戰(Star Wars)》系列電影為例,我們簡要分析一下神話題材對于電影的客觀推進作用。《星球大戰》是美國導演兼編劇喬治?盧卡斯于20世紀70年代起拍的系列電影。之所以選擇這部影片進行分析,是因為盧卡斯曾明確表示在拍攝中有意借鑒并融入了美國西部片、日7本武士道、太空冒險、希臘神話等元素 。 這部電影成為電影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與其說這是影片內容的勝利,倒不如說這是本片題材對于影片的間接促進。我們應該承認,電影是一門藝術,但是我們還應該承認,電影是一種商業運作形式,我們也同樣應該承認,是科技的進步推動了電影藝術的發展,促進了電影行業的長足運作能力。
為了使《星球大戰》呈現出理想的效果,喬治?盧卡斯特地投資成立了第一個特效制作組:工業光魔,以對影片進行CG處理達到理想的視覺效果。另外,《星球大戰》還推動了數字技術的發展。“自《星球大戰》公映以來,好萊塢便著手開發影院空間的聲音建筑體系,運用多通道的環繞聲來修建更為密集、多層、三維的聲音系統,減少了以前對聲畫關系的空間強調。電影工業和音樂工業在技術8與商業上的聯姻提高了聲音的重要性。”“2001年,一些好萊塢電影已經采用數字攝影機進行拍攝,喬治?盧卡斯便宣布2005年《星球大戰III》只以數字方式發9行……宣稱數字影像有更優越的質量。”
數字化電影相較于傳統的膠片電影對電影業的推動是迅速而有力的,這些當然并不僅僅是《星球大戰》一部影片所能夠完成的,但它卻成為了邁向數字時代的重要載體和標志。《星球大戰》在電影科技方面的突破對于電影史的意義遠超電影本身,它宣告了電影的多元化媒介呈現手段對于電影發展的重要意義。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可忽略的是,建筑在現代神話意義上的故事題材對于影片技術呈現的客觀要求。
神話與好萊塢電影的契合點不僅體現在技術要求方面,從價值觀念的表達方面來說,兩者同樣具有一致性。“神話蘊含了文明共通的理想和向往,而藝術家依循這些熟知的故事創作,成為在縮短已知和未知間距離的精神探索者。這些風格化的傳統和原型故事鼓勵觀眾參與有關當代的基本信念、恐懼和焦慮的儀式。”10也就是說,盡管現代哲學對于人類的終極理想與社會文明的終極模式的探討有著各式解答,并且不同哲學家與不同流派之間往往表現出強烈的排他性。但是對于普通民眾來說,心底都蘊含著一個理想的文明圣地,那就是神話中被認作是天堂的地方——這個地方是真善美戰勝了假惡丑以后所呈現出的絕對一元世界。當然并非所有的神話都以正義力量的全面勝利為結局,柏拉圖就曾對古希臘神話中神和英雄的某些不端行為與沒有受到相應報應的情節進行過譴責,并指出神話故事應該是善惡有報的:“不義者為諸神之敵,正義者為諸神之友”、“正義本身賜福于其所有者;不正義本身則貽禍于其所有者”11。之所以如此,“柏拉圖的意思非常明確,要正確地處理‘一切與善惡有關的人事’和‘神事’,就要以藝術形象來體現善福惡殃這一社會規律,或者以藝術形象來體現善福惡殃這一理想社會(理想國)的本質。”12柏拉圖希望在文藝作品中看到的體現善福惡殃結局的原因,也即是王云教授在其文章中所指出的,一是對于正義社會的引導作用,二是觀眾的安全需求。而這樣一種模式,在好萊塢電影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好萊塢神話題材電影的故事模式往往是通過起源自世界各地廣為人知的神話或傳說(或是僅僅是套用了這些神話或傳說的故事結構與人物關系),賦予正反面角色以更加純粹的人格特征,引導正反面角色所代表的善惡二元力量進行正面斗爭,通過正面力量所代表的主流價值觀念的全面勝利,完成了對于人類普世價值觀念的肯定。
綜合上述,我們可以很明確地看出神話題材與好萊塢電影之間的交互關系。隨著文明的進步,神話題材的文藝作品被不斷賦予新的意義和模式,在與電影產生關聯之后,被納入電影的表現范圍之中而出現了表達現代神話的好萊塢科幻電影。這些科幻電影一方面借助好萊塢的技術手段,不斷展現出自身魅力,另一方面也促進了好萊塢的技術革新,帶動了電影行業的不斷進步。在好萊塢類型電影的敘事模式與普世價值的導向之下,現代神話題材作品以一種“精致化了的通俗藝術”13的姿態滿足了全球觀眾的心理期待,滿足了觀眾“現實中無法解決的迫切欲望和沖動”。如前所示,好萊塢的科幻題材電影斬獲了自1996年以來絕大多數的年度票房冠軍,而我們相信這股勢頭在未來幾年仍將持續。從《環球電影》《電影世界》《看電影》等大眾電影雜志,到預告片世界網、豆瓣電影、時光網等電影推介網站,再到優酷網、土豆網、奇藝網等視頻網絡平臺,我們能夠看到那些被主推的將要公映的電影絕大多數都是充滿了現代神話元素的電影,而且有相當一部分是先前已獲較高票房收入的影片,例如《銀河護衛隊》《哥斯拉》《復仇者聯盟2》《超凡蜘蛛俠2》《美國隊長2》等等。因此,對藝術受眾而言,神話這樣一種敘事模式仍將持續,而在新興的綜合性藝術門類興起之前,電影也將保持其在神話呈現手段方面的優勢地位。羅蘭?巴特所描述的“現代世界如此醉心如此得意的陳詞濫調和虛妄神話”14似乎正是對這一現象的最好注解。
[1].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轉引自:胡志毅.神話的復活與影像消費——中國電影大片的文化批評. 2006電影產業研究之文化消費與電影卷.中國電影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131頁
[2].胡志毅.神話的復活與影像消費——中國電影大片的文化批評. 2006電影產業研究之文化消費與電影卷.中國電影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131頁
[3].[匈]巴拉茲·貝拉.電影美學.中國電影出版社,2003年9月第2版,第6頁
[4].以上數據來自維基百科:http://zh.wiki -pedia.org/wiki/最高電影票房收入列表
[5].藍愛國.好萊塢制造:娛樂藝術的力量.寧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第142頁
[6].藍愛國.好萊塢制造:娛樂藝術的力量.寧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第145頁
[7].參考維基百科:http://zh.wikipedia.org/ wiki/星際大戰
[8].[澳]理查德·麥特白.好萊塢電影——好萊塢電影工業發展史.吳菁,何建平,劉輝譯.華夏出版社,2011年7月第1版,第239頁
[9].[澳]理查德·麥特白.好萊塢電影——好萊塢電影工業發展史.吳菁,何建平,劉輝譯.華夏出版社,2011年7月第1版,第239頁
[10].[美]路易斯·賈內梯.認識電影.焦雄屏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7年11月第1版,第312頁
[11].轉引自王云.柏拉圖的宗教正義觀和藝術正義觀.文藝理論研究,2013年第一期
[12].轉引自王云.柏拉圖的宗教正義觀和藝術正義觀.文藝理論研究,2013年第一期
[13].王云.三類幸運結局:中國古代戲曲與好萊塢電影之比較.中國比較文學,2010年第一期
[14].胡志毅.神話的復活與影像消費——中國電影大片的文化批評.2006電影產業研究之文化消費與電影卷.中國電影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138頁
責任編輯 王彩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