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洪波
(商丘師范學院文學院,河南商丘 476000)
“平話”和“評話”作為講唱文學領域的常見術語,對其含義的辨析,無疑是進行深入研究的基礎性工作。學界試圖從不同角度對此做出解答,陳汝衡《說書史話》及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等專著也對“平話”和“評話”進行了論述,亦出現了吳小如《釋“平話”》、顧青《說“平話”》、盧世華《“平話”辨正》、張莉《“平話”概念流變考》及《從域外漢籍看元明之“平話”》等專題論文。另外,中國文學史及小說史等專著對此也有所涉及。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深入中外存世典籍,進一步探討“平話”和“評話”的聯系和區別及其歷史性發展的動態過程,分析其從元代的專美一時到明清時泛指延展的演變軌跡,以就教于方家。
“平話”與“評話”較早出現于元代。相對而言,“平話”一詞的運用比“評話”較為廣泛,如《新編五代史平話》及元代虞氏全相平話系列,即《全相平話五種》,包括《新刊全相平話武王伐紂書》、《新刊全相平話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后集》、《新刊全相秦并六國平話》、《新刊全相平話前漢書續集》、《至治新刊全相平話三國志》五種。“評話”僅出現在《全相平話五種》中《秦并六國平話》下卷卷末,曰“新刊全相評話秦并六國卷下終”。這些標題中的“平話”一詞究竟何意,這些文本并未作出解釋,不過,我們可以通過對這些文本的細讀來推斷“平話”一詞的含義。
首先,元代“平話”是對史書的演繹,即歷敘史實而雜以虛辭。《五代史平話》的主體內容皆取自《資治通鑒》,結構亦多依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離開《通鑒》,也就不存在《五代史平話》的具體內容”[1]67。關于《武王伐紂書》,胡士瑩認為“本書所敘故事,雖悠繆荒誕,然亦多依傍正史,非盡無根據者”[2]721。《樂毅圖齊》“已寫了孫龐斗智的故事,孫臏的形象深受群眾的同情和崇敬,于是講史家一廂情愿地延長了他的性命,把他說成上述戰爭的決定性人物,并大力予以歌頌。”[3]《秦并六國平話》云“世代茫茫幾聚塵,閑將《史記》細鋪陳”[4],蕭相愷認為其“以史實為本,注重故事情節的構筑和發展,注重人物的塑造,是這部平話的一大特點。”[5]鄭振鐸認為《續前漢書平話》“皆從史實擴大,不肯妄加無稽的‘神談’”[6],還認為《三國志平話》“敘事略本史傳,以荒誕無稽者居多”[7]170。可見,盡管對于史實的加工程度有差,但均以史書為其基本依據,這確是無可置疑的事實。這完全與《醉翁談錄》中所載宋元說話中的講史一門“得其興廢,謹按史書;夸此功名,總依故事”[8]的特點相符合。
其次,元代“平話”的語言是當時的口語或白話。丁錫根認為:“所謂平話,大概是藝人用口語講述而不加彈唱之故;其中穿插詩詞,也只用于念誦,而不用于歌唱。”[4]1浦江清認為:“平話者平說之意,蓋不夾吹彈,講者只用醒木一塊,舌辯滔滔,說歷代興亡故事,如今日說大書然。”[9]平話這一語言特征,甚至可以在正統儒家著作中覓得旁證,清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十二《書五禮通考后》:“宋元人平話經義與帖括經義日課陋稿,令人憎惡,不可謂之禮書也。……宋元人平話、帖括兩體文,尤不當載。”[10]351卷十五《廣督阮官保六十壽集香山文句》注云:“嘉慶丁卯冬,在衛輝,見公札府州縣官買經史古書置儒學,其意甚至盛。今御史乃請令人誦理學平話書。”[10]469“宋元平話”、“平話經義”、“理學平話書”云云,皆指這類書以口語解說儒學經典,因其過于直白,故稱其為“陋稿”,“令人憎惡”,認為“尤不當裁”。所謂“平”,即是平說,元代“平話”是用來口說的,必然體現出口語化特征。具體表現在:其一,口語詞的大量運用,如:病癥、日今、明晃晃、拿云手、大元帥、劊子手、滴溜溜、氣昂昂、綠茸茸、順風耳、一場空、交頭接耳、十面埋伏、安邦定國、兵臨城下、措手不及、風卷殘云、改邪歸正、呼風喚雨、悔之晚矣、叫苦不迭、計上心來、進退無門、龍爭虎戰、面黃肌瘦、你死我活、奇珍異寶、前街后巷、人煙稠密、日月如梭、如雷貫耳、神通廣大、羞花閉月、心驚膽顫、爭名奪利、走馬上任、游山玩水、血流成河、足智多謀、號啕大哭、尸橫遍野、里應外合、鑼鼓喧天等,都有極強的口語化特征。其二,對話的口語性,如《三國志平話》卷上:
巴州太守嚴顏笑問:“張飛,你不讀孫武子兵法?涉水半渡者可擊!”張飛言曰:“你不聞吾到當陽長坂坡,觀曹操百萬之軍,吾叫一聲,如同小卒。何況小溝,豈能作禍!”張飛縱馬上岸戰,嚴顏亂軍中墜馬,被張飛捉了賊軍,至林前下馬,高叫:“我聞嚴顏,西川名將;今日捉了,斬,斬!”大將聽的笑曰:“張飛不慣,吾落馬失,被其捉。大丈夫棄命于毫毛,何緣斬!”張飛指住群刀言:“嚴顏,大丈夫也!”令人去其繩索放了。
另外,許多俗語、諺語的運用也體現了元代平話的口語性,如:“內無糧草,外無救兵”、“自古道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朝”、“逢山開路,遇女安橋”、“貧居白屋災須少,富住朱門病也多”、“吾聞順德者昌,逆德者亡”、“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禮長當行,禮短則止”、“口是禍之門”等等。
其三,元代平話是敘事體。所謂“話”既指故事,又指講故事之文體。按宋代目錄學著作中,以“話”為名者,絕大多數系記事之體。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史話》三卷……自后漢及江左朝野雜事皆記之。”[11]232“《玉壺清話》十卷,右皇朝僧文瑩元豐中撰。《自序》云:文瑩收國初至熙寧中文集數千卷,其間神道、墓志、行狀、實録、奏議之類輯其事,成一家言。”[11]234“《衣冠嘉話》一卷,記國初至熙寧中雜事。”其他如《茆亭客話》、《漁樵閑話》、《冷齋夜話》、《桐陰舊話》、《野人閑話》、《道山清話》等,及尤袤《遂初堂書目》中《因話錄》、《玉壺清話》、《傅公嘉話》、《西齋話記》、《湘陰舊話》、《姚令威藂話》、《劉公佳話》、《玉堂閑話》、《茅亭客話》、《野人閑話》等皆記事之體。其實,俗文學中,以話為篇名者,早至唐代就有,即敦煌寫本《廬山遠公話》。顯然,元代平話不僅敷衍史書,且以“話”為名,體現出其為記事之文,故“平話”其實就是“話本”,在元代即為講史之話本。
其四,元代“平話”具有評論性。張政烺、葉德均等學者持此說。張政烺《講史與詠史詩》:“按平即評論之義,……所謂評者果何所指?如細讀之,知即以詩為評也。”[12]609在元代平話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平話中有大量的詠史詩,又以胡曾詠史詩明顯。如《武王伐紂書》:
紂王今天下變震黎民,廣聚糧草,在朝歌廣有三十年糧,盡底成塵,有胡曾詩為證。詩曰:積粟成塵竟不開,誰知拒諫剖賢才;武王兵起無人敵,遂作商郊一聚灰。
《七國春秋平話》卷上:
韓、趙二國不能當敵,即遣使請救于齊,齊遣孫子、田忌為帥,領兵救韓、趙二國,遂合韓、趙兵,戰魏。敗其將龐涓于馬陵山下。有胡曾詠史詩為證。詩曰:墜葉瀟瀟九月天,驅羸獨過馬陵前;路傍古木蟲書處,記得將軍破敵年。
這些詩雖語言淺顯,卻言簡意賅。可見,元代平話具有評論性是顯而易見的。
總之,元代平話至少具有四個方面的性質,就題材來說,平話是演繹史書的;就語言來講,平話是口語化的;就文體來講,平話是記事的;就思想來講,平話具有評論性。這些特性,隨著時代的變遷,漸漸發生變化,其具體所指也相應發生改變。其實這種變化在元代就已經萌發,如上文所引《全相平話五種》中題有“評話”一處。另,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大約是元人話本《勘皮靴單證二郎神》里就提到評話:‘過了兩月,卻是韓夫人設酒還席,叫下一名說評話的先生,說了幾回書。’”[2]212這位“先生”講的是唐朝宣宗時宮女紅葉題詩的故事。如果胡士瑩先生所言“大約”之語確屬事實,那么元代“平話”不僅可稱“評話”,而且可以用于講說愛情故事。實際上,“平”、“評”二字本來意義相通,“平議”、“平說”、“平道”、“平論”等詞之“平”皆含評論之意,如《三國志》:“大事共當平議。”因此,“平話”與“評話”實際上亦是相通的。
明代關于“平話”和“評話”的記載漸次增多,二者開始混稱,不分彼此。這方面最典型的證據即是當時朝鮮漢語口語教材《老乞大諺解》、《樸通事諺解》和《訓世評話》。據朱德熙考證,《老乞大諺解》和《樸通事諺解》一向并稱,“是元代的作品,不過確鑿的著作年代已不可考了……明代都曾經修改過的”[13],而且修改者是中國使臣。《李朝實錄》成宗十四年(1483年,即明憲宗成化十九年)九月庚戌條載:“先是命迎接都監郎廳房貴和從頭目葛貴校正《老乞大》、《樸通事》。至是又欲質《直解小學》,貴曰:‘頭目金廣妒我,疑副使聽讒,故我欲先還,恐難讎校。若使人謝改正《樸通事》、《老乞大》之意,以回副使之心,則我亦保全矣。’”[14]100《訓世評話》成書于成宗四年(1473年,即明憲宗成化九年),作者李邊,《李朝實錄》卷三十一“四年六月壬申”條載:“領中樞府事李邊,纂集古今名賢節婦事實,譯以漢語,名曰《訓世評話》,以進。”[14]301三書中的有關記載,恰好能夠說明二者是從“平話”和“評話”的過渡形態。《樸通事諺解》載:
“我兩個部前買文書去來。”“買甚么文書去?”“買《趙太祖飛龍記》、《唐三藏西游記》去。”“買時買《四書》、《六經》也好,既讀孔圣之書,必達周公之理。要怎么那一等平話?”“《西游記》熱鬧,悶時節好看[15]。
這里稱“平話”,顯然是承繼了元代的說法,但是《老乞大諺解》卻載:
更買些文書:一部《四書》,都是晦庵集注;又買一部《毛詩》、《尚書》、《周易》《禮記》、五子書、韓文、柳文、東坡詩、《淵源詩學》、《押韻君臣故事》、《資治通鑒》、《翰院新書》、《標題小學》、《貞觀政要》、《三國志評話》。這些行貨都買了也[16]。
其中《三國志評話》明顯不同于元代《三國志平話》之名。《訓世評話》亦直接以“評話”作為書名。可見,中國使臣對原書內容進行了修改,又修改未盡,留下了從元至明、從“平話”到“評話”的演變痕跡。因此,討論明代“平話”或“評話”的含義,只能混而言之。具體而言,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指訴諸聽覺的口說故事。明代“平話”或“評話”繼承元代“平話”以歷史故事為主的特征,如明容與堂本《水滸傳》:“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叢里,聽的上面說評話,正說《三國志》,說到關云長刮骨療毒。”[17]《三國志通俗演義序》曰:“前代嘗以野史作為評話,令瞽者演說。”[18]明董說《西游補》第七回:“等我再講平話。”[19]因為“平話”或“評話”是指訴諸聽覺的故事而言,故“平話”或“評話”前往往綴以“講”、“說”之類的字眼,如“說平話”,明馮夢龍《醒世恒言》卷三十八:“說平話的常規。”[20]明鞏珍《西洋番國志》:“如中國說平話然。”[21]明顧起元《客座贅語》卷六:“太祖令樂人張良才說平話。”[22]明劉辰《國初事跡》同。明徐復祚《花當閣叢談》卷五:“胡忠者,善說平話。”[23]明沈泰《盛明雜劇》二集卷三十:“說此平話替我姐姐解解悶。”[24]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二十《熙朝樂事》:“舞棍踢球,唱說平話,無論晝夜。”[25]其它如楊嗣昌《楊文弱先生集》卷十六、葉向高《綸扉奏單》卷六、張箮《西園聞見錄》卷十六等也均如此。又如“說評話”,則有《警世通言》卷十七:“看官們,內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韓信,妻不下機的蘇秦,聽在下說這段評話。”[26]9《醒世恒言》卷十三:“韓夫人設酒還席,叫下一名說評話的先,說了幾回書。”[27]馮夢龍《醒世恒言》中“平話”與“評話”相混而用。《六十種曲》“八義記”上第十出“張維評話”:“有個張維說得好評話,飲酒中間,叫他出來,說些評話,勸相公回心轉意也好。”[28]在這種意義上,“平話”、“評話”與“話本”意同,如《警世通言》卷十一:“這段評話,雖說酒色財氣一般有過。”[26]647卷十九則云:“這段話本則喚做雜羅白鷂定山三怪。”[26]33“這段評話”與“這段話本”并舉,顯然意義相同,均指此處所講故事而言。
其次,指作為說書人底本意義的話本。如前所述,在明代,“平話”不但與“評話”混稱,而且與“話本”即說書人的底本一致。如馮夢龍《警世通言》卷十一既云“這段評話”,卷二十八又說:“有分教,才人把筆編成一本風流話本。”[26]136“這段評話”固然指故事本身,而“才人把筆編成一本風流話本”卻指的是說話人之底本而言了。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八十:“杭州男女瞽者,多學琵琶,唱古今小說平話,以覓衣食。”[29]阮大鋮《春燈謎》卷下:“有一套見景生情《十錯認》的平話,好待說與老爺們聽。”[30]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五《武定侯進公》:“今內官之職平話者,日唱于上前,且謂此相傳舊本。”[31]前云“平話”,后曰此用“舊本”,可見,平話即話本之意。既然平話或評話是話本,那么,說書人就不但可借此“話本”“說”之,而且可借此“話本”“唱”之,如前引《堯山堂外紀》,平話系盲者彈琵琶唱的,又有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唱說平話”可證。這一意義到清代得到更進一步的發展和延伸。
“平話”、“評話”在清代繼續混稱,而且所指范圍更加泛化,不但指故事、話本,而且成為說書的統稱;不僅指口說故事的技藝,而且指彈詞、鼓詞等有說有唱的技藝,甚至指通俗白話小說。
首先,“平話”與“評話”混稱現象非常普遍,而且多稱“評話”。周亮工《讀畫錄》卷二:“無可大師……以及吹簫、撾鼓、優俳、評話之技無不極其精妙。”[32]馮金伯《國朝畫識》卷十四引其原文:“無可大師……以及吹簫、撾鼓、優俳、評話之技無不極其精妙。”[33]而前引《堯山堂外紀》中“小說平話”到翟灝《通俗編》卷三十一卻被引為:“《堯山堂外紀》:杭州瞽女唱古今小說評話謂之陶真。”[34]褚人獲《堅瓠集》秘集卷五:“泰興柳敬亭以說平話擅名。”[35]但李斗《揚州畫舫錄》卻記載為:“評話盛于江南,柳敬亭、孔云霄、韓圭湖諸人。”[36]《永樂大典》卷17 636至卷17 661所載為“評話”,具體文本雖不見傳,卻存有目錄,的確寫作“評話”,但是,延至清代,四庫館臣卻寫作“平話”。可見,清代“平話”與“評話”實不相別。清人嘗試對“平話”一詞的含義作出概括,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注云:“《永樂大典》有平話一門,所收至夥,皆優人以前代軼事衍為俗語而口說之。”[37]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十六自注云:“優人演說故實,謂平話。《永樂大典》所載尚數十部。”[38]可見,在清人眼里,平話(評話)的表演者是“優人”,內容為“前代軼事”,語言為“俗語”,表演方式為“口說”。
其次,演化為對說書的泛稱。沈起《查東山先生年譜》:“若王樂水之評話。”注云:“《東山國語》:江寧有王樂水者,天啟中殺仇人于市,更姓名逃,居武林,無所恃,乃專說書,盡態極奇。”[39]前文謂之“評話”,注文卻言“說書”,可見二者相同。徐珂《清稗類鈔》“音樂類”載:“浦天玉善評話……春秋佳日,弦管雜沓中,必招之說書以為豪舉。”[40]4954評話即說書,指稱范圍擴大,不但指口說故事,而且指有說有唱的彈詞之類。陳維松《迦陵詞全集》卷十一《鵲踏枝翻·春夜聽客彈琵琶作隋唐平話》:“百年青史不勝愁,兩行銀燭空如畫。”[41]百一居士《壺天錄》卷中:
蘇郡有評話詞客,每歲臘月間,擇寬敞書場,按名集貲,各奏爾能,說書至十回八回不等。……按彈詞薄技耳,而好善不倦之心,進與縉紳士夫相將,而其心為尤苦,廣種福田,所謂一樹百獲者,當于此彈詞必之。”[42]
可知,評話即彈詞。李調元《童山集》詩集卷三十八“弄譜百詠·評話”:“銀字鐵騎雄辯社,四家金鼓競爭雄。要知今古興亡恨,只在三聲醒木中。”[43]李調元把宋代說話四家都視為評話,指稱范圍明顯擴展。心遠主人編次《二刻醒世恒言》第一回說得更為直接:“這三個偶然同到十字街頭行過,只見一簇人,圍定著一個,在那里高敲棋子,大笑新聞的,在那里講說評話,如今人叫做說書。”[44]則評話即是說書之通稱。前引《清稗類鈔》“音樂類”則將評話與彈詞混稱:
彈詞家之能持久與否,不知者輒謂其必視聽客之多寡以為進退,而不知非也。說部若去頭腳,篇幅頓小,藝之善者,時出新意以延長之,而聽者猶嫌其短。反是,則一說便完,雖十余日,亦覺枯坐片時之無謂。昔人謂善評話者,于《水滸》之武松打店,一腳閣短垣,至月余始放下。語雖近謔,然彈詞家能如是,亦豈易耶[40]4943!
既稱彈詞家,即以“善評話者”證之,又終結于“彈詞家”,二者混稱可見。
其三,指通俗白話小說。毫無疑問,平話或評話是以白話演繹故事的文學樣式,當其固定為文本狀態,則成為話本,而且是通俗白話之體。這樣,評話與通俗白話小說的界限就有交叉。清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七下《縹錦廛文集》下所言“施羅平話”[45]559,顯然指的就是《三國志通俗演義》和《水滸傳》兩書。又卷九《小棲霞說稗》中《女仙外史》條下云:“近出《續今古奇觀》平話。”[45]669清錢曾《讀書敏求記》卷二:“鞏珍《西洋番國志》一卷。”注云:“蓋三保下西洋,委巷流傳甚廣,內府之劇戲,看場之平話,子虛亡是,皆俗語流為丹青耳。”[46]清孫雄《道咸同光四朝詩史》甲集卷五載有《轟開雷平話》。俞樾《春在堂詩編》已庚編:“平話偶看花獨占,彈詞更聽鳳雙飛。”[47]“花獨占”即是指白話小說集《今古奇觀》中的《獨占花魁》一回。又俞樾《茶香室叢鈔》卷十七:“《平妖傳》、《禪真逸史》、《金瓶梅》,皆平話也。”[48]又云《清風閘》亦平話。前引馮夢龍《醒世通言》、《警世恒言》皆徑稱白話小說為評話。《兒女英雄傳》又名《兒女英雄傳評話》,其緣起首回云:
八句提綱道罷,這部評話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種小說,初名《金玉緣》,因所傳的是首善京都一椿公案,又名《日下新書》。篇中立旨私言,雖然無當于文,卻還一洗穢詞,不乖于正,因又名《正法眼藏五十三參》。初非釋家言也。后經東海吾子翁重訂,題曰《兒女英雄傳評話》[49]357。
第五回:“這個書雖是小說評話。”[49]403第三十七回:“讀者不信,只把二十一回到三十七回這十七卷評話,逐層想去……”[49]143《兒女英雄傳》是長篇通俗白話小說,而書中卻屢以評話稱之,且標明卷數。可見,此處的評話即指小說,不但為聽書之用,且為案頭之作。
其四,不但指白話小說,而且還指對于小說的進一步敷衍。清人既混稱說書為評話,又借評話稱白話小說之文本,則評話若以文本言之,是為小說;若以技藝言之,則為說書。一者為眼觀之文,一者為耳聽之藝。而作為耳聽之藝,其必較小說敷衍得更為細致詳盡。清涼道人《聽雨軒筆記》卷三:
小說所以敷衍正史,而評話又所以敷衍小說。小說間或有與正史相同,而評話則皆海市蜃樓,平空架造,如《列國》、《東西漢》、《三國》、《隋唐》、《飛龍》、《金槍》、《精忠》、《英烈傳》是已[50]。
可見,清代的評話觀念,已不同于元明兩代借史書且以俗語演繹之意,實際上已發展為借小說而敷衍,如《列國》、《東西漢》等評話,其實不是對于歷史或史書的闡發,而是對相關小說著作的進一步虛構。但是,評話既不同于史書,也不同于小說。
總之,從“平話”到“評話”,又到“平話”與“評話”的混稱,其具體所指呈現出逐漸延展的趨勢。元代所特指的借歷史以敷衍的含義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被漸次突破,從題材內容上除了對于史書的進一步敷衍外,又進一步敷衍小說;從技藝角度上,不但涵蓋了只說不唱的講唱藝術,而且連彈詞之類又說又唱的品種也統統以評話稱之,實際上是“說書”的代名詞。因此,從“平話”到“評話”,其含義凡三變:其一是從史書變為對于史書的“平說”、“直說”,既本于史書,又有大量虛構,既表現為口頭上的講說,又表現為文本上的通俗白話,即元代平話階段;其二是從“平話”、“直說”的“平話”,變為具有評論性質的“評話”,既指訴諸聽覺的故事,又指這些故事的文本載體,即話本,即明代“平(評)話”階段;其三是從只說不唱的話本,變為又說又唱的說書,從技藝上借以指稱包括彈詞在內的講唱藝術,在文本上借指白話小說及對白話小說的進一步敷衍,即清代“平(評)話”階段。所以,“平話”、“評話”是歷史性的名稱,應該把它們放在古代文學演變的歷時性進程中加以考察。
綜上所述,自元至明清,“平話”或“評話”經歷了一個由專美一時到泛指延展的歷史軌轍。元代借白話演繹史書的敘事體“平話”,至明代變遷為“評話”,以及“平話”與“評話”混而言之,其含義也發生新變;清代,“平話”與“評話”不僅繼續混稱,而且所指范圍不斷延展,既是對說書的泛稱,又指通俗白話小說及對小說的進一步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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