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成梅
(荊楚理工學院科技處,湖北荊門 448000)
最近,筆者在湖北省荊門市東寶區法院陪審了一起盜竊案件的審理。公訴人在法庭辯論階段提出量刑建議時說:“一名落水青年不慎掉入水庫,岸上站滿了圍觀者,無一人伸出援助之手,被告人的父親在不習水性的情況下,不顧個人安危毅然跳入水中,把落水青年搭救上來,被告人的父親被授予“見義勇為先進個人”稱號。公訴機關正要求相關機構對被告人作進一步的人格調查。鑒于被告人父親的英勇行為,且被告人是初犯,認罪態度較好,有真誠悔改的表現,建議法庭對被告人免于處罰?!?/p>
上述案例中所稱的“人格調查”,就是當前全面開展的司法改革量刑建議中常出現的名詞“社會調查報告”,域外標準的名稱是“量刑前調查報告”。量刑調查制度,又稱為判決前的人格調查制度,是指為了在刑事程序上對每個犯罪人都能選擇恰當的處遇方法,使法院能在判決前的審理中,對被告人的素質和環境做出科學的分析而制定的制度[1]。
1820年,美國法院通過分析被告人個人的歷史和犯罪行為記錄信息,力求對被告人作出科學、合理的刑罰判決。美國歷史上的緩刑調查制度可以認為是現代量刑報告制度的雛形。1840年,被后人稱為“現代緩刑之父”的約翰·奧古斯圖提出了這一觀點。他認為:“法律的目的是為了改造和阻止犯罪,而不是惡意復仇和報應”。他常出現在法庭的量刑聽證程序中,通過向法官提供詳細的被告人“個人行為報告”,為被告提供有力幫助。1945年,科刑前的調查制度被正式寫進美國《聯邦刑事訴訟規則》。量刑調查由最初的對被告人適用緩刑時才考慮適用的制度,逐漸成為美國法院裁量所有刑事案件的必經程序。美國的“量刑前調查報告”由緩刑監督官員撰寫出量刑調查報告。通常,緩刑官在制作量刑報告前要做大量的社會調查,必須對犯罪人個人情況及犯罪行為情況了如指掌,量刑前調查完成后,制作出詳細的量刑前報告,呈交給法院供其庭審時使用。
量刑調查制度的理論基礎是刑罰個別化思想。近代實證法學大力倡導刑罰個別化思想,他們秉承以下觀點:一是犯罪的個別預防應為適用刑罰的出發點;二是犯罪分子的人身危險性應是法院適用刑罰時必須考慮的因素,法院量刑應提倡刑罰個別化。我國立法上雖然沒有對刑罰個別化原則進行明文規定,但卻充分體現了刑罰個別化思想。例如,我國《刑法》第5條規定:“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犯罪分子所犯罪行和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边@里所說的“刑事責任”,就考慮了犯罪人的個人情況、人格特征。《刑法》第61條規定:“對犯罪分子決定刑罰的時候,應當根據犯罪的事實、犯罪的性質、情節和對于社會的危害程度,依照本法的有關規定判處?!边@里所說的情節和對社會的危害程度,就是說要求法官在審理案件時,要根據被告人的性格特征和公眾評價來對犯罪行為進行綜合評價,充分考慮該犯罪行為的人身危險性和社會危害性,正確定罪量刑。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若干規定》的司法解釋第21條規定:“開庭審理前,控辯雙方可以分別就未成年被告人的性格特點、家庭情況、社會交往、成長經歷以及實施被指控的犯罪前后的表現等情況進行調查,并制作書面材料提交合議庭,必要時,人民法院也可以委托有關社會團體組織就上述情況進行調查或者自行進行調查。”這項規定被國內學界普遍認為這是以司法解釋的形式確立了我國的未成年人量刑前社會調查制度。
社會調查制度在我國也引起了不少人的質疑,他們認為道德評價不宜影響依法量刑,因為這可能違背正義。在現代刑罰理念中,刑罰目的是整個刑罰制度的正當化理由和存在依據,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并重的刑罰目的體現在各國的刑事政策上。強調特殊預防的刑罰目的要求罪責刑相應,它認為刑罰的目的應以消除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防止犯罪人再犯為主,能夠教育矯正的犯罪人應進行教育矯正,在量刑時要考慮到行為人的責任性因素,應將人身危險性特征(年齡、精神狀態、性格特征等)納入到具體的量刑考量當中去。根據犯罪人的不同的人身特殊性來確定不同的刑事責任,采取不同的刑罰措施。因此,筆者認為,在當前以預防為主的刑罰目的理念中必然隱含著一定的價值判斷和道德評判。社會調查制度體現了我國法治建設進步和法治社會人文精神的進步,在幫助法官獲得充分的量刑信息、限制法官自由裁量權、實現刑罰教育功能等方面有著積極意義。因此,在我國建立量刑前社會調查報告制度是非常必要的,既符合世界的法治潮流,又實現了刑罰人道化思想,保障了被告人的人權。
1989年,蘇州市平江區的“少年刑事案社會調查制度”首開我國量刑調查制度的先河。經過多年的實踐和探索,目前已有多個地方法院開始實施量刑調查制度,如青島市法院系統的“人格調查制度”、合肥市中院的“量刑前人格調查制度”、北京門頭溝法院的“社會評價報告”制度、連云港市連云區法院的“刑事案件審前調查制度”、北京市豐臺區法院的“社會調查報告”。雖然各地稱謂不同,但實質都是關于量刑前的社會調查報告。
2003年7月14日,北京市豐臺區率先嘗試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社會調查員制度”,北京市豐臺區聘任了第一批20名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社會調查員。社會調查員在開庭前對犯罪的未成年人的個人情況及犯罪行為進行仔細調查,最終形成調查報告,報告內容包括被告人的成長經歷、平時表現、老師和鄰居的評價。開庭時,社會調查員坐在庭審的公訴席,向法庭宣讀調查報告[2]。
2003年8月7日,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一起未成年人涉嫌故意殺人案,受法庭委托,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副所長、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成都分會副主任胡光偉以“社會調查員”的身份出現在公訴席上,他當庭宣讀了對涉案的兩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進行的“人格調查報告”。最終,這份報告也成為法庭量刑裁定的重要依據。
我國量刑前社會調查制度試點工作已在全國多數法院全面推開,由于各地實施和操作方法及程序上的不同,目前社會調查制度在司法實踐中表現的比較隨意和混亂,主要呈現出如下特點:
一是名稱不規范且表述不一,如上文列出的“量刑前人格調查制度”、“社會評價報告”、“刑事案件審前調查制度”等不同稱謂。二是調查的適用對象不一,各地調查的適用對象各異,除北京市豐臺區法院以外,全國多數地方法院都只適用于未成年人犯罪人身上。三是調查的適用范圍不一致。各地法院在適用量刑調查制度時所針對的刑罰不一致,大多數法院只針對輕刑,只有蘇州市平江區法院要求只對可能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緩刑的被告人適用量刑調查;四是調查主體不統一。有的地方的調查員是社區矯正機構指定的工作人員,有的地方是社區矯正工作機構、有的地方是被告人住地的司法所,還有的地方把社會志愿者聘為社會調查員,甚至包括法學院實習的學生;五是各地確定的調查內容不一致。司法實踐中各地法院的調查表內容不統一,雖各有側重,但內容不全面。有的地方只重點對犯罪人的個人情況、性格特征、犯罪情況進行調查,缺乏教育環境、社區環境、幫教條件等內容。
2010年10月1日起實行的《關于規范量刑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十一條規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偵查機關或者辯護人委托有關方面制作涉及未成年人的社會調查報告的,調查報告應當在法庭上宣讀,并接受質證。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也規定了未成年人情況調查制度,對調查主體、調查內容、調查方式、程序、效力等方面作了一些原則性規定,但上述規定較為模糊,可操作性不強。例如,進行社會調查的主體多元化,有社區矯正機構、志愿者、專家學者、干部和學生,且公、檢、法及辯方都可進行委托。社會調查員或司法所的調查是接受法院委托進行的調查,而在案件審理中又與公訴人坐在公訴席上,調查員的身份究竟何為?量刑社會調查報告是適用于所有案件還是只針對未成年人使用?調查報告的對象和內容應該具體包括哪些?總結起來,我國量刑調查制度在司法實踐中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1.社會調查的實施主體專業技能不足
根據《關于規范量刑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十一條的規定,公、檢、法及律師都可委托社會調查員,且對社會調查員的資格與選任都沒有作出具體規定。新修訂的刑訴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對社會調查員的資質、知識和技能等也未作配套規定,這樣就導致司法實踐中基層法院在聘任社會調查員時非常隨意,呈現出各地聘請的調查員社會身份多元化,有的是社區矯正機構指定的工作人員,有的是社區矯正機構,也有司法所、婦聯或團委干部及志愿者等。除了社會調查員的身份多樣化外,社會調查員普遍專業技能不足。未成年人社會調查工作要求社會調查員應有一定的心理學、社會學、教育學等專業知識,而司法實踐中從事量刑調查的工作人員一般不具備上述專業技能。各類調查主體的良莠不齊,使得調查過程中的獨立性、真實性和有效性都值得質疑[3]。
2.社會調查運行程序設置不規范
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雖然規定了未成年人情況調查制度,并通過司法解釋對委托調查員的方式、調查報告內容及法院是否采納等方面進行了細化,但具體的量刑調查制度相關的運行程序在各地是自行其道,大都由各地法院自己作出若干規定,這就使得各地法院社會調查制度的運行機制不同,程序設置上沒有一個統一的規范。例如,社會調查員在庭審中的角色定位在各地不一,有的地方將其定位于證人法官之間,有的地方社會調查員并不被視為證人,但調查員的出庭方式卻和證人一樣,而且在法庭上停留的時間也和證人一樣。各地法院在審查社會調查報告時,做法各異。有些法院要求至少應該有一名社會調查員出庭,當庭宣讀社會調查報告,并接受控辯雙方的詢問;還有一些法院則將社會調查報告交予控方或辯方,由該方宣讀,并接受對方的質證。各地法院在社會調查程序上設置的不規范,必然影響社會調查報告的實際效果。
3.社會調查報告質量不高
修訂后的刑訴法第268條規定了未成年人情況調查制度,但只是一種原則性標準。而這種原則性的規定給各地社會調查量表內容留出了足夠的自由選擇空間。雖然大多數報告內容都涉及到了未成年人犯罪人的成長經歷、犯罪原因及監護教育等方面,但由于沒有一個統一的全國性的調查內容量表,各地法院在各項目之下,又設置了千差萬別的子項目,最終使得各地的調查報告內容常常大相徑庭[4]。司法實踐中,調查報告普遍質量不高,內容空洞、簡單,沒有全面、真實地反映被告人的社會背景,而且報告缺乏深入分析,對被告人性格特征、犯罪原因等沒有進行深入剖析,也沒有給出恰當的措施建議。因此,法院對不規范、不科學的調查報告采信率較低。
4.社會調查制度實施效果不理想
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雖然專門規定了未成年人的量刑調查制度,但該規定過于原則,可操作性不強,對社會調查主體的法律地位、社會調查的方法、程序以及審查判斷標準和程序等內容沒有進行細化,缺乏異地委托調查銜接程序。新刑訴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對調查人員的資質、知識和技能等未作配套規定,社會調查員普遍缺乏專業素養。大多數地方社會調查工作沒有專項經費,辦案單位對社會調查員的補貼標準低,社會調查員積極性不高。這些因素導致調查工作不深入、調查方法不科學,調查往往是走過場,形式化。社會調查報告的科學性、真實性、中立性和有效性都值得質疑,使得法院對調查報告采信率較低。這些問題導致試點中的社會調查制度,在制度現實與制度預期之間存在較大的差距,社會調查難以取得理想的實際效果。
上述社會調查制度在司法實踐中引起的困惑和問題,迫切需要建立起一套有效的保障機制,從調查主體、調查內容和相關配套制度上加以明確和完善,從而構建出合法、合理、科學的社會調查制度。本文嘗試從以下幾個方面提出完善我國社會調查制度的建議。
根據《關于規范量刑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規定的精神,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偵查機關和辯護人均有權提供涉及未成年人的社會調查報告,而且上述四個主體不得自行開展和完成社會調查,而是必須“委托有關方面制作”。域外經驗表明,調查實施主體的中立性和專業性是選任調查員的最重要的兩個核心因素。首先,與案件和罪犯無任何利害關系的調查主體在實施調查時更能確保量刑調查報告內容的真實性和結論的可靠性。其次,職業化和專業化的量刑調查員更能為法官提供準確的判決前報告。例如,英美的緩刑官就是專門進行判決前量刑調查的。因此,筆者認為,鑒于調查實施主體的中立性和專業性要求,在充分調動社會力量,擴大受委托機構和人員范圍,壯大社會調查隊伍的基礎上,逐步推行社會調查員資質認證制度。只有具備法定資質的人才能被聘為社會調查員,加強調查人員業務培訓,提高其專業勝任能力。
美國作為量刑調查制度相當成熟的國家,其量刑前調查報告內容設計得較為科學合理。美國的調查報告內容主要由兩大部分組成:第一部分為“犯罪人情況報告”;第二部分為“犯罪行為情況報告”。報告信息主要來自于被告人本人、被告人的家庭成員、被害人、其他與被告人經歷有關的重要的個人。報告的具體內容主要包括:被告人學習和工作經歷、經濟狀況、社區居住期限、教育背景等個人情況;被告人的少年違法情況、犯罪行為的具體表現、吸毒史、濫用藥物史、心理和精神病史等犯罪行為和心理狀況等;被害人是否對其有傷害、被害人陳述、被告人本人陳述、可能適用的量刑指南條款、被告人是否能夠適應社區生活等與量刑有關的建議。參考美國的成熟經驗,結合我國量刑調查制度的司法實踐,筆者認為,一份科學合理的社會調查報告應包括至少以下四個方面的內容:一是被告人的成長經歷,包括被告人的居住情況、家庭情況、學習情況、社會交往情況、就業情況等。二是犯罪原因,包括被告人性格特點、犯罪前一段時間的行為表現、是否受到周圍人的不良影響及被教唆等情況。三監護教育,包括被告人的悔罪表現,其犯罪引起何種社會反響,被告人所被監護地區是否建立了健全的幫教措施。四是量刑建議,社會調查員應根據前三方面的內容對被告人進行綜合評價,最終給出一定的量刑建議。統一、固定的內容可以公平地對待每一個被調查的被告人,不容易受到調查人員的個人喜好或偏見影響。
在立法的基礎上,健全的配套制度是有效實施社會調查制度的重要保障。在相關配套制度上,應著重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完善:一是應明確職責,提高對量刑調查制度的必要性認識,把社會調查規定為所有未成年人刑事訴訟的必經程序,設立量刑調查專項資金,有力保障社會調查的經費開支。二是完善社會調查程序及調查報告審查程序。全國各地應統一明確社會調查范圍,通過科學的調查方法,加強調查工作的深入和細致開展。建立社會調查員及調查對象的回避制度,確保調查的客觀和中立。把調查報告的審查程序當做必經程序,庭審中注重發揮控辯雙方對調查報告的審查作用,建立較為公正、客觀的采信標準,提高調查報告的可接受度。四是建立異地委托調查工作機制。制定異地委托調查銜接程序,明確不同地區、辦案機關之間協助調查的職權職責、工作流程等,實現異地委托調查的無縫銜接,真正提高異地委托調查的質量和效果。
[1]陳瑞華.論量刑程序的獨立性[J].中國法學,2009,(1):163-179.
[2]汪貽飛.論社會調查報告對我國量刑程序改革的借鑒[J].當代法學,2010,(1):48-58.
[3]陳立毅.我國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社會調查制度研究[J].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6):73-82.
[4]張靜,景孝杰.未成年人社會調查報告的定位與審查[J].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1,(5):10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