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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續

2014-04-19 20:04:40王哲珠
福建文學 2014年2期

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就在這協議里,擺在桌面,商量、安排,規定成白紙黑字。王若雅呆呆想,充滿虛幻感。她把手挪到肚子上,固定在那里,好像這樣能找到支撐的力量。

對面是李六丁李七丁兄弟,王若雅的目光始終無法留在李七丁臉上。王若雅擠在母親和丈夫陳實中間,她不知還能不能稱他為丈夫,陳實另一側是他母親,不知還算不算自己的婆婆。桌面擺著協議、筆和印泥。王若雅不想看這些東西,側過臉,卻看見茶幾上的結婚證,眼睛劇烈地疼痛起來。她垂頭,閉眼,結婚證在面前晃,對著她翻開了,清清楚楚展示著:李七丁,王若雅,還有兩人的合影。王若雅把拇指握在拳里,指甲死命摳手心,控制自己不跳起來大喊大叫。

若是沒問題,就簽字按指印。陳實的母親說,都是按之前談好的寫。說完,她看看王若雅的母親。王若雅的母親點點頭。

李六丁把協議拉到面前細看,鼻尖幾乎觸到紙面。

李七丁靜坐一邊,好像哥哥就是他的家長。

李六丁看看陳實和王若雅,要他們最后表個態的意思。王若雅該點頭的,一切都說好了,但她就是點不下去。陳實看了她一眼,極快地掉開目光。王若雅猛地想到離婚兩個字,像喉頭兩根刺,使她無法開口,無法安生。離婚證壓在箱子里,帶著這本離婚證和箱子,她有家不能回。陳實在桌底下握住她的手,緊了緊,迎住她的目光,是鼓勵也是打氣,但經不起她的直視,迅速縮回目光,握著她的手一下子變得軟弱無力。

該陳實簽名了,他很快放開她的手。拿起筆時,他看母親,又看王若雅的母親,兩位母親都偏開臉,似乎他要寫的是密碼。陳實放下筆,重新細看起協議,他突然想起兩位母親一再交代的話,那件事該再說一次,交代清楚。真要他開這個口么?他求救般地四望,除了王若雅,沒人看他,但他不敢看王若雅。

媽……他喊自己的母親。母親不應聲。他突然不敢喊王若雅的母親了。

陳實喉頭發燙,咽了一陣唾沫,終啞著聲說,若是女孩……

若是女孩我領養。李七丁突然接口。李六丁驚訝地看了弟弟一眼,很快笑了,對,若是女孩,就算我們李家的孩子。

陳實不為人知地松了口氣,兩位母親也不為人知地松了口氣,王若雅撫著肚子,淚已逼到眼眶,他們的意思很明白,到時先B超,若是女孩,就流產,但沒人愿開這個口。王若雅看了李七丁一眼,想對他笑笑,為了她可能有的女兒。

來之前,雙方家長就和陳實商量好了,這一條定要說清楚的,這些話不好寫進協議,協議里只簡單寫,直到生男孩為止。

當然,關于若是女孩怎么處理,陳實是跟王若雅商量過的。王若雅目光和聲調變成尖銳的刺,扎向陳實。陳實任她扎,攤開手問,那怎么辦哪?都走到這一步了。王若雅捂臉大哭。兩年后,陳實就后悔對王若雅說那些話了,也許在對他們可能有的女兒說出處理兩字時,王若雅的絕望已無法挽回。

協議簽好,他們該走了,王若雅將留下,和她的箱子。李家兄弟留他們吃過午飯再走,陳實極快地搖頭,不了,單位還有事。陳實和兩位母親往門外走,王若雅頓時像被丟棄的孩子,充滿巨大的恐慌和無法言喻的孤獨,她想沖上去抱住陳實,說讓一切見鬼去吧,日子好好的,做什么要弄這些花招,他們不是有小秋了么,女兒就不算孩子?這時,陳實轉過臉無聲看著她,她一下子失去擁抱的欲望。

她不止一次問過他,真要這樣?不覺得太荒唐了嗎?

他從不正面回答,只說,若雅你配合一下,都是為了我們的將來,為了孩子,這是最保險的辦法了。

她極想問,什么樣的將來?誰的將來?小秋不算他們的孩子?她不明白,包括她父母和他父母,他們眼里什么是最重要的?他們心里深處有著什么樣的念頭?開始聽這個計劃時,她的父親大罵,荒唐,這算什么事!她充滿安慰,但慢慢的,父親不開口了,他不點頭,只是保持沉默,到底怎么想?陳實的父親則自始至終似乎與這事無關,用置身事外保護自己么?這些問題像一只只蒼白的手,從未知的深淵伸出,揪住她,把她往暗黑的深處拉扯。

所謂的計劃很快著手進行,她扭不過的時候,曾對陳實說,名義上程序上做做樣子算了,她可以住回娘家,父母正嫌家里太空。陳實搖頭,要做就得做得像,閑著無聊挖人私事的人多了,保險一點好。他說服王若雅的母親,用他的話,要天衣無縫。是的,他總能安排得天衣無縫,對想要的東西準確地伸手,朝想去的地方照直前行,毫不斜視。

他們都出門了,李家兄弟送客,王若雅跟出去,不知自己是被送的還是送別人的,她扯著母親的手,一路隨著。一行人默不做聲走出寨子,繞過池塘,走過田間小路,看見陳實在大路邊的車了。

就到這吧。不知誰說了一聲。

王若雅失聲喊了聲媽,直直看住陳實。

陳實低頭向她走來,輕擁了她一下,說,我會常來看你。王若雅突然有把他腮邊的肉咬掉一塊的沖動。

陳實的母親走近來,若雅,阿實會常來的。

王若雅知道婆婆的意思,這期間,陳實可以來看她,當然要瞞著所有親朋好友。這個寨子的人不會閑話,因為,陳實將是王若雅的哥哥,親哥,寨里人不會了解他的一切。

哥哥。王若雅一陣恍惚,再回神,母親的手已經抽走,他的擁抱也已離開。一陣酸辣沖上王若雅的腦門,她幾乎站立不住。

協議一份陳實帶走,一份李六丁小心收起。協議之前已細細讀過,次數多到李家兄弟記不清了,只知早記下全部內容,大概是事成之后,李七丁和王若雅隨時離婚,離婚后,陳實再付給李家一筆錢。從此以后,李七丁和陳實王若雅再無瓜葛,李家兄弟保證為此事保密。

當初,和李家兄弟把事情談妥后,陳實便提出寫個協議,雙方簽名蓋按手印。李家兄弟覺得沒必要,說定的事還能反悔?他們沖陳實擺手說,不會,不會,做人能那樣么?

陳實笑笑,這跟做人沒關系,事情要清楚,一是一,二是二,免得到時有二話。

這話李七丁不愛聽,什么叫有二話。

李六丁先點頭,說簽就簽吧,你相信白紙黑字,就給你白紙黑字。但他先不讓李七丁簽,說既然對方這樣,說明是心眼多的人,我們也得多個心眼。他向陳實要求,讓王若雅和李七丁領結婚證后再簽字。

陳實說,簽字后一定會讓他們領結婚證,不可能反悔,要不找你們做什么。

李七丁覺六哥這樣不太好。

李六丁不管他,對陳實說,你要白紙黑字,我們要個證,都是要個清楚。

于是,陳實和李六丁作陪,李七丁和王若雅去領結婚證。

拿了結婚證回來那天,李六丁就讓李七丁安排紙錢供品,給父母上墳。

不好吧,事也不是真的。李七丁為難地說。

證可是真的,有政府的蓋章,有兩人的相頭。李六丁翻開證細看,喃喃說,家里從沒有這證,不該讓阿爸阿媽歡喜歡喜?

提到相頭,李七丁想起和王若雅那個合影,胸口莫名地突了一下。這種感覺是陌生的,他有一刻愣住了,好像活了幾十年,突然發現身體還有自己從未知曉的角落。

兄弟倆往山上去,李六丁走得很急促,李七丁在后面猶猶豫豫。李六丁不時用手壓壓口袋,感覺那本結婚證,不時回頭催促李七丁。

六哥……李七丁眉梢滿是為難。

好了好了。李六丁打斷他,七丁你磨什么。

山上極靜,兄弟倆擺供品,燃香,跪下,便有滿胸滿腔的話想說。李七丁看著緩緩的煙,聽見呼吸的響聲,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李六丁插了香,就把結婚證掏出來,李七丁想攔,他已把證端端擺在墳前,說,阿爸阿媽,七丁結婚了。

李七丁愣愣看著六哥,他聽到六哥喉頭的哽咽,看到六哥嘴角在發抖,他還聽出來了,六哥只說結婚,沒說成家。他在六哥身邊跪下,半天無聲,直到第一柱香燃盡。

李六丁點了第二柱香,今天好好陪一下阿爸阿媽,他找塊草團坐下,讓李七丁也坐。李七丁還跪著,突然說,阿爸阿媽,結婚證不是真的。

李六丁跳起來,說,證怎么能是假的!

李七丁繼續說,阿爸阿媽,證是政府發的沒錯,可結婚是假的,我哪娶得上那樣的城里女人。

七丁,你……

六哥,不敢騙阿爸阿媽的,再說,他們是成仙的人,什么事不知道?

李六丁頹然坐下,頭抱在胳膊里,悶聲悶氣說,你沒本事拿個真的證,倒有本事說,這事,你和阿爸阿媽說吧。

李七丁開始敘說整件事。說完,兄弟倆就在靜默里抽煙,看影子在身邊慢慢挪動。再跪下重新點香時,李六丁說,阿爸阿媽,現在就盼著那肚里是個女孩,到時就是李家的孩子了,也算一點指望,不定以后有出息,能給李家招個上門女婿,看孩子的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孩子不會差的,阿爸阿媽保佑吧。

李七丁說,六哥,這么說不太好吧,那一家盼著生男丁,都走到這步了。

你不想要個養女?李六丁猛地轉過臉。

想是想,可總不能那樣盼人家……

反正講好了,直到生男孩為止,他們總要等到男丁的。李六丁說,要不,李家真想有個孩子,你說怎么辦?

李七丁沉默了,他理解六哥的著急,這是李家的疤,沒人知道,李家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

上一代,李家是鄉里的大戶,有著足夠的田地和殷實的家境,更重要的,他們的阿媽嫁進李家后就一直生男丁,到家被打倒,李六丁出生,李家已經有六個男丁。李家的大兒子甲丁在家被打倒之后,因為血性方剛,死不服軟,被狠斗,吐血而死,二丁三丁為大哥討說法,加入一個武裝隊,雙雙死于武裝沖突。五丁在一個暗夜為偷番薯填肚子,滑進池塘溺死。李家徹底零落了,阿爸去世不到兩個月,阿媽生下李家最后一個孩子七丁,自己隨阿爸而去。文革后,李家剩下的三兄弟稍稍緩過氣,四丁娶妻成家,成了李家抽枝長葉的希望,李家兄弟甚至大膽預料到李家枝繁葉茂的一天。沒想到四丁中年得病去世,妻子另嫁,未留下一男半女。

那年春節,李六丁李七丁立在破屋中,對著供品零落的祭祖桌,看見李家的枝葉紛紛飄落,這樣的李家,哪個女人會進門?

李六丁比李七丁長八歲,早過了最好的成家年齡,希望都壓在李七丁身上。后來,兄弟倆用五年的積蓄為李七丁買來一個外省女人,但沒多久便跑了。

兄弟倆把成家的事先放下,他們算明白了,不放下也沒轍,沒有底氣,想讓女人踏進李家是空想。他們需要錢,需要家底,才有人肯進門,可能成真正的家,不像買來那個,兄弟四只眼還盯不住。那女人跑的時候,李六丁要追,李七丁攔住,說別追了,至少她沒卷走家里的東西。李六丁憤憤說,還有什么能卷走的?都在買她時弄光了。李七丁聲調低緩了,像含著嘆又嘆不出的氣,算了,追回來又怎樣。

陳實在這時找上了他們。這次的事到底算什么事,他們無法把握。

兄弟倆就這么呆在墳前,思緒紛亂,直到夜色爬上山。

到底多晚了,王若雅不知道,不知第幾次地看了手機,那行表示時間的數字一清二楚,但她完全沒概念,只記得起床時窗已大亮,鳥叫聲很喧鬧了,屋后的路有人來來往往,隔壁廚房(他們叫灶間)和門外都有聲音,兄弟倆在忙什么。她覺得起晚了,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借住在親戚家,顯得懶惰了。等換好衣服摸出手機一看,竟才六點多。她洗漱,吃飯,看電視,看育兒方面的書,剪指甲……那么久了,早上未過。她看時間,不住地看,最后對那行數字失去了感覺,看過后立即忘掉,但她還是看,帶了徒勞的病態。

早飯后,李家兄弟帶了工具去田里忙,王若雅坐屋里,沒有車聲、人流聲、高跟鞋聲、音樂聲,城里所有的聲音都成了另一個世界里的。屋內的靜變成液體,從腳背一截截浸上來,慢慢把她淹沒。呆著呆著,她也變成了液態的靜,沒有呼吸,沒有活力,沒有指望。時光把她拋棄了,她縮坐在門邊,大熱的天里緊緊抱著胳膊,像凍壞了。

李家兄弟回來時,王若雅忘掉了反應,無法從膠著的靜里抽離,厚厚的落寞蓋住她整張臉,李七丁向她點點頭,她只是木木地。李七丁從筐里掏出一把東西捧到搖井邊洗,端到王若雅面前。王若雅看見一盤亮色的黃皮,水淋淋的。王若雅吃著黃皮,剛離枝的果子,汁液飽滿,新鮮得像晨露,她一點點回到時光里,終于知道,已近中午。

李家兄弟淘米做飯,擇菜炒菜。王若雅坐在隔壁,百無聊賴地猜測飯煮到什么程度,菜炒得怎樣了。黃皮吃完了,她希望有別的事做,吃飯是可以磨掉很多時間的事。

李七丁在門外喊,吃飯啦。王若雅便走到隔壁正屋,飯菜已經安排好。昨天李六丁笑著說,以前兄弟倆在灶間吃,隨便應付,以后都在正屋吃。正屋是會客室,隔了半截木屏風,里面以前是李六丁的床,現在是兄弟倆的床。王若雅知道李六丁的意思,為了她,他們是盡心的。

一盤青菜,一盤豆腐,都是大盤,一碟炒瘦肉,一碗肉丸湯,單放在王若雅面前。王若雅握著筷子只是看,李六丁說,肉是你吃的,你現在得補。

李七丁說,我們平日吃青菜豆腐,習慣了。

王若雅想說,豬肉就算補?再說,她根本不愛吃肉,更別說肉丸,若在家里,看都不看的。可還能夾什么呢?她試了炒瘦肉,味道竟出乎意料的好。這就是城里人趨之若鶩的農村家養豬吧,也許真是補的,王若雅莫名其妙地想。她吃得很慢,細細嚼,像注心于一件精密的細活。當她舀肉丸時才發現飯桌太靜了,兄弟倆小心地夾菜,小心地扒飯,小心地咀嚼吞咽,像到了客人家的內向孩子。他們只夾菜,只舀豆腐,王若雅想讓他們也吃肉,想說以后她出錢改善伙食。終沒有說,她胸口還堵著硬實的委屈,賭氣般地不開口。

午飯剛過,陸續有鄰居來,說是喝茶,目光卻在王若雅身上跳來跳去。王若雅知道,李七丁“娶”了自己,他們怎么熬得住好奇?他們朝她點頭招呼,她淡淡地把頭點回去,臉紋絲不動。她討厭這種觀看,好奇什么呢,要從我身上看出病態?借口早編好了,她身體差,差得只能嫁到農村,也算借農村的空氣和清靜休養身體。所以,鄰居會認為李七丁是碰上狗屎運了。

陳實這么安排的時候,王若雅罵他,這樣的咒都往我身上扣。

陳實半擁住她,說,迷信,這都是為了我們的將來。

將來?王若雅迷惑地低語,掙開陳實的懷抱。

鄰里還在看,和兄弟倆拉著家常時看,喝著茶時目光也不挪開。王若雅站起來,微微點點頭,回到自己房間。她聽見身后李六丁笑著解釋,去歇午了,城里人叫午休,很看重的。

她的房間不會有人進來,包括那兄弟倆,這幾乎是不成文的規定。

房間極簡單,但看得出精心下過功夫,新鋪的紅磚,新刷的墻,簡單卻嶄新的竹床,桌椅和衣柜很廉價粗糙,卻也是全新的,土氣的窗簾帶了陽光的潔凈。對比正屋,就知道這間屋是徹底改頭換面了。剛來時,不想開口的王若雅也忍不住說,沒必要這樣,又不是真的。屋里猛地默下去,李七丁轉身出門,王若雅看見他默默的背影。一年多以后,這個背影總莫名地在眼前晃。

安排了屋子,李七丁開始操心王若雅的閑。他提了很多建議,可以到鎮上逛,他們新買了女款自行車。李七丁說,鎮上街道是小了點,但有很多老房子,市里評為什么文物的,也許她會感興趣,聽說城里人總跑老遠找老房子看。還有,附近小山的花樹還算多,走著去并不遠,城里人該也喜歡這個。他搓著雙手,笑笑,這也是聽說的。然而,他又說山上蚊子多,交代她穿長袖長褲,備了青草葉子,讓她帶著驅蚊。他還說……說了很多。王若雅突然想,他什么時候搜集這些想法的?

一天,兄弟倆背了很多細竹子回來,王若雅走出屋,靜靜看那些竹子,李七丁說,給家里圍個籬笆。

李六丁說,你在這,弄象樣點,早上專門砍了竹子,買了鐵絲鐵釘。

李家兩間半屋在小山坡邊,門前有片挺開闊的地,長滿雜草,圍上籬笆確實不錯。王若雅嘴角不易察覺地扯出笑意。

李七丁說,圍了籬笆,爬一些牽牛,再種些花花草草。

王若雅不禁點點頭,她眼前出現一些鄉村風景畫,畫面鮮活起來,有味道,有露水,可觸可感。不知她的點頭是對這畫面還是對李七丁的。

可能種不起什么好花,我們也不太懂。李七丁在褲子兩側擦著手,有些靦腆,你說,種什么花好?

王若雅猛抬起目光,直直望著李七丁。茉莉和百合就挺好。王若雅極少見地開了口。

這兩種花不難種。李七丁笑得一臉燦爛,王若雅已轉身回屋。

竹籬笆一個星期后就豎起來了,圍出一個很象樣的小院,雜草也整理了。竹籬笆圍好后隔天傍晚,兄弟倆回來時帶了花苗。李六丁準備晚飯,李七丁蹲在籬笆邊種花。王若雅走出屋,看李七丁種花。他挖坑填土澆水,不停地彎腰蹲下,忙碌又安寧。王若雅看著看著,無意間被扯進一種單純的寧靜里。她覺得好玩,拿起一把小鏟,開始松土。

接下來那幾天,李七丁種花時,王若雅便松土,黃昏從竹籬笆流瀉下來,流到兩人肩頭,又流到腳邊,一種輕軟明亮的暖意裹著他們。

李家兄弟出門干活時,王若雅呆在屋里,手撫肚子,似乎這樣孩子便能快點長大,她好早點走出這個騙局。她意識到騙局愈來愈結實了,一層層把她網在中間,連微小的漏洞也被細心地補綴好。她等待咬破騙局飛出去的那天,但對能否掙出去越來越沒把握,恐慌越來越深。協議寫得多簡單哪,只寫騙局之后的安排,忽略了整個騙局,把她丟在這里。

和李七丁結婚。這話陳實親口對王若雅說。雖然他之前隱隱提過這計劃,王若雅還是揪住丈夫的衣領,目瞪口呆。

若雅,別這樣。陳實雙手按在她肩上,不是說好的么,李七丁就是找到的那個人,假結婚,你都知道的。

真要這樣?王若雅揪得更緊,對那個所謂的計劃,她其實一直沒什么概念。

陳實扶她坐下,別激動,現在你不能動氣,我們不是說好了,只是去那里以合法的名義把生下孩子。

王若雅甩開丈夫,額頭觸在沙發扶手上,久久不動。她不想再聽他重復所謂的計劃:若檢查出是男孩,就生下,到時寄養在自己娘家,若是女孩,她便仍是那李家人的媳婦,她找時間回娘家,陳實過來和她在一起,直到生下男孩。這算什么?她想問陳實,還想問,若是檢查出是女孩怎么辦?陳實完全忽略了這個問題。她不敢問,怕聽到他的回答。

若雅,別這樣。陳實軟聲勸著,都是為了孩子。

是的,都是為了孩子。她已有近一個月的身孕,不能這樣的,他害怕影響孩子,那么她呢?在不在他考慮范圍之內?從這時起,這問題就一直困擾她,像一片陰影,緊隨于她頭頂。其實,陰影從得知第一胎是女孩就有了。

第一胎五個月時,陳實帶王若雅去老家小鎮的衛生院做B超。陳實立在醫生身后,暗暗塞一個紅包,笑著說,麻煩醫生了,是男是女?

醫生看了陳實一眼,說,這是違反規定的。

陳實點頭,仍陪笑著,我們專來跑到這里,是相信家鄉人。

醫生瞄了一眼紅包,王若雅也側臉瞄了一眼,紅包是厚實的。

這違反規定。醫生又說。

只我們知道。陳實笑著說,麻煩醫生了。

醫生默了一會,說,女孩。

陳實和王若雅沉默了,良久,陳實往那臺機器前靠,好像他看得懂。

走出衛生院時,王若雅整個人被一種飄浮感托著,她扯著陳實的胳膊,說,這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來。

陳實說,當然,這也是我的孩子,就是不知以后怎么辦,近一段查得極嚴,第二胎沒什么可能……

這是孩子,我們的孩子!王若雅突然立住,沖陳實尖叫。

四周的目光紛紛落在他們身上。

陳實低聲安撫她,我沒說什么呀,生下來再說。

從那時起,他們已經開始想第二胎。

第一胎小秋出生后第四個月,陳實的單位就要她的婦檢證明,那晚回家,他長時間地一言不發。陳實說了婦檢的事,整張飯桌都一言不發了,王若雅默默哄著剛三個月大的小秋。晚飯結束時,婆婆把碗頓在桌面上,憤憤說,多生兩個又怎樣,又不是養不起。掙它兩個工資就裝神弄鬼,做生意的,打工種地的,一串一串生,哪個去管?什么三月一查,要拍照驗指紋對身份證,又不是罪犯。阿實,干脆不要什么單位了,出來做生意,我、你和若雅一起做,會比單位差?

亂講。陳實的父親揮揮手,阿實是男人,要進取干事業的,他現在勢頭正不錯,倒出來當小商人?

小商人?婆婆的眉角揪起來,商人不好?比你們這些當官的清白多了。

好了,爸,媽,小秋剛睡。陳實截住父母又即將爆發的爭辯。

公公和婆婆的爭辯一直沒停過。公公一生為政府服務,在退休之前走到市一個重要行局局長的位置。婆婆則一直和服裝打交道,從服裝廠女工到開服裝店再到如今經營服裝商場,王若雅也在她的服裝商場幫忙打理。公公看不上婆婆的經營,說一輩子就折騰那身衣服。婆婆嘲笑公公的單位,說一天到晚瞎忙。

陳實是想走父親的路子的,婆婆本不多說什么,自碰上計劃生育問題后,就三番五次鼓勵陳實經商。王若雅知道,陳實不喜歡經商,不可能舍下認定的大好前途。因此,婆婆讓她也勸勸陳實時,她只是笑笑,從未浪費口舌。

現在,問題來了,婆婆鼻孔哼著氣問,怎么辦?給單位做貢獻當標兵吧。

公公湊近報紙,幾乎蓋到臉上去。婆婆冷笑,這就是單位做派,拿紙遮眼。

陳實說,我想想,總有法子的。那時,王若雅沒想到丈夫會有那樣的想象力,想出這樣一個方法。那時,她是希望他盡快想出辦法的,這不單是他們兩人的事,已經是王陳兩家的事了。

王若雅是王家的獨生女,母親生下她后大病一場,再無法生育。王若雅出嫁時,母親反復交代,多生幾個孩子,特別是男孩,到時一兩個來我這邊。你一嫁,我身邊沒人了。

王若雅驚叫,笑喊,我是母豬呀,能生一群?

能生一群當然最好。母親竟很嚴肅地答道,眼神奇怪了。王若雅知道觸了母親的痛處,開玩笑說,我盡力多生。心卻莫名地沉重。

嫁到陳家后一次玩笑中,陳實曾透露,王若雅第一次到陳家,婆婆便看中她豐乳細腰肥臀,會生孩子。王若雅拍打著陳實,笑嚷,你們用什么目光相我呀。

這是大事。陳實的語氣變了。

沒錯,在陳家,孩子是大事。慢慢地,王若雅才知道他們說的孩子主要是男孩,陳實上面有三個姐姐,當年,陳實出生之后,婆婆就一直等不到肚子的動靜,她已準備從三間服裝店中拿一間交罰款了。

現在,要罰的將是陳實的公職。

王若雅曾認真問過陳實,先別說上一代的看法,就你自己,也那樣看重男丁?

還用說。陳實回答得很干脆,沒男丁算什么后代?我三個姐姐現在哪里?過年過節來一次,客人一樣,我才是陳家人。

你被洗腦了。王若雅說,完全被上一代毒害。

已無法消毒。陳實攤攤手。

那怎么辦?

我想想。每每這時,陳實就陷入長時間的若有所思。

陳實,公職真那么不舍得?有一次,王若雅試著問了一句。

陳實不答。后來,他們間就極少談及這個話題。直到王若雅發現再次有了身孕,已近一個月。就是那時,陳實提到了離婚。

王若雅死命瞪住他時,陳實答非所問地說單位最近有個處長的空缺,而他有很大的機會。他還說,專門翻人底子的小人多的是,這時不能出差錯,千萬不能。

婚姻登記所門前,王若雅不下車,再次問陳實,真的要離?

誰說要離了。陳實扳了她的肩笑,假的,只是計劃的一個步驟。

你確定?王若雅逼視陳實。

假的,若雅你記住。陳實搖著王若雅的雙肩。

王若雅搖搖頭,我已經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搖晃著下車,幾天來的商量、勸說、爭辯、吵鬧,她已累到極點。

離婚后十多天,他們找到了李七丁,陳實興奮地說注定計劃要順利,這個人各方面條件都極適合。是陳實在老家的舅舅牽的線,他受陳實的母親所托。陳實的舅舅和李家隔鄉,陳實的舅舅認李六丁時連帶認識了李七丁,已交往了近二十年,既極知根知底,又非親非故,不怕有什么瓜葛。

靠得住么?陳實有些擔心。

別的不敢說,人品沒得挑的。舅舅向他拍胸口,他們沒什么本事,但我們挑的就是人品,特別是李七丁,一干二凈的人,李六丁精明一點,計較一點,但也絕沒有壞心眼的。

李七丁近四十五歲,以前當泥瓦工,近兩年在家里種點玉米,長相人品都是端端正正的。陳實的舅舅說,再找不到這么合適的了,他說王若雅去了李家,就當到鄉下親戚家住一段時間,或當在鄉間找了清靜處休養,就像農家旅館什么的,只是這旅店專為王若雅開。陳實的擔心在舅舅的保證下一層層散去。

最主要的是,李家兄弟急需要錢。

為李七丁買的女人跑掉,兄弟又四處托媒不成,兩人真正明白了,沒有點家底,再怎么蹦也沒用。那段時間,他們早晚湊在門檻邊,一支接一支抽煙,幾天后,兩人做了個也許是有生以來最重大的決定。當然,他們沒想到后來還會有更大的決定。

兄弟倆決定弄點大動作,李七丁仍種玉米,但要包下大片荒地,成規模地種。李七丁種了幾年玉米,有點經驗了,現今,專給人吃的玉米很走俏。李六丁則養豬,養在玉米地邊,豬糞豬尿當肥料,玉米也能當飼料,當然也得養成點氣候,吃玉米和蕃薯葉的豬肯定被搶著要。養豬李六丁是有一手的,以前,李六丁的肥豬是養出名堂的。四丁去世時,賣掉豬買了棺木,李六丁便灰了養豬的心。

不用說,這是好路,兄弟倆毫無疑問,問題是本錢,雖說包荒地政府有支持,但還需要修豬房,買豬苗、玉米苗、肥料……沒有本錢,就全是白日夢。

陳實的母親給陳實的舅舅打電話,托他在鄉下留意人選時,李六丁前腳剛走。他過來喝茶,嘆了一上午的氣,沒本錢,什么都是空話,想貸款又沒抵押。

陳實的舅舅先覺得荒唐,但提到男丁,就覺得這事合理了,開始轉動腦子。放下電話時,他雙手一拍,李七丁是最合適的。剛才李六丁嘆氣時,他不敢應一聲,做為交情這樣深的朋友,他該開口的,可李家兄弟需要的不是小本,自己靠兒子寄錢過活,沒有幫忙的能力。李家兄弟需要錢,而妹妹有什么樣的家底,他很清楚。妹妹聲明了,只要人靠譜,成了事,錢不是問題。當天下午,陳實的舅舅就找了李六丁。

荒唐。李六丁拿下卷煙,干干脆脆地答道。

你先別說荒不荒唐,反正這是真事,我親妹妹親外甥,你就說是不是七丁最適合。

李六丁愣住了,良久,含糊地晃著頭。

哪里不合意?陳實的舅舅手指敲著桌面,就是知根知底我才放心,別人我敢提?你和七丁也不損失什么。

假結婚,生了男丁后又離,這算怎么回事。

假結婚是小事,主要是他家要男丁,你家缺本錢。說白了,就是兩家做個生意,借你家屋子住一段,借七丁的名字辦件事。

李六丁不出聲。

七丁已經這個年歲,再不掙點什么,還有人肯進李家?

李六丁受了驚嚇般地直起脖子。

李六丁對李七丁說了。李七丁搖頭,除了搖頭,他不知怎么表達這事的怪異和不靠譜。那晚,直到半夜,李家門檻邊還有兩個紅點,一明一暗,像兄弟倆一進一退的談話。

我對人家點頭了。李六丁最后說,只是樁生意。

李七丁額頭觸到膝蓋去,事情鬧大了。

至少給人家一個交代,去看看再說。

李七丁不說話。

直到這件事實行,王若雅住進李家,李七丁都想不起是怎么被牽扯著,一步步走進這個圈并變成中心點的。

一開始是陳實的舅舅和李六丁談,由他電話轉達給妹妹和外甥。雙方覺得差不多的時候,便約下日子。

李家兄弟踏進陳實的舅舅家時,幾乎站不住,一屋人,花花綠綠。李六丁想,這就是大城市了。李七丁還沒邁進門檻,就被目光撞得站不住。來人都知道,年紀較小的,身板高挺的是李七丁,真正要找的人。

話頭由陳實的舅舅挑起,漸漸走進事件里。李六丁和陳實談,陳實的舅舅為這邊解說一句,為那邊說明一句,陳實的母親和王若雅的母親探著上身,聽得很細心,適時地插話。氣氛漸漸熱烈,一點點走向融洽。

李七丁和王若雅退在熱鬧之外,局外人般。李七丁的目光在腳尖,王若雅的則停在不知名的空白處。其它人談話熱烈的時候,他們的安靜讓彼此的尷尬更濃。

后來,王若雅先抬起目光,陳實說是樁生意,到鄉下借住一段時間,她得看看這位房主人。把他當成“房東”,一切就自然多了,她開始打量他,幾乎有些居高臨下。他是個農民,徹頭徹尾的,衣著發暗發皺,皮膚偏黑,但細看,臉孔是端正的,眉眼清朗,甚至感覺隱隱有股斯文氣。后來,她對他提過這種奇怪的感覺,李七丁開玩笑說,李家前幾代都念過書,算書香傳家的,可能是上代人漏了點給我。王若雅竟嚴肅地點點頭,沒錯,氣質是幾代人才沉積得下來的。

對我印象怎樣?后來王若雅問李七丁。

李七丁搖搖頭。

王若雅驚問,沒印象?

李七丁老實回答,那時目光敢放開了看?只覺得艷艷一個坐在那,像墻上的明星照片,我以為是哪家電視夜里沒關好,女演員跑出來了。

王若雅哧地笑了,哪里艷了,那時我一身素色衣裙,看你呆是呆,倒會花言花語哄人。

李七丁認真地辯解,真是這么覺得的,可能當時被那件事弄糊涂了。

那時,李七丁確實糊涂了。以那件事為中心,屋里人圍成一圈,李七丁和王若雅坐在人圈之外,思緒紛亂。

很久以后,李七丁猛意識到,看到王若雅那一瞬間,他下意識里其實已經認同了那件事,只是他自己以為是無奈的。

多年以后,王若雅說在那之前她一直很害怕,看到他的眼睛,突然放心了。

王若雅已習慣早起,眼一睜,窗口的亮色很清朗了,鳥叫聲熱鬧又清晰。她總是醒得清清爽爽,沒有往常賴床的欲望,下意識地吸著鼻子,感受空氣中微涼的濕潤,她認定是露水的味道。和陳實通話時,她說了露水的味道,細細描述給他聽。他笑,露水哪有味道,你多吃多休息。

我以前也覺得沒味道,那是因為沒聞過。王若雅放不下露水的話題,你什么時候來,聞聞看。

好了,有空一定去。陳實笑著。她聽得出他的不以為然,甚至有些不耐煩,他覺得我太無聊,沒話題可說了么?她愣愣想,長時間不出聲。

若雅,我每天都想去看你的,一定爭取去。陳實聽到她沉默,說,注意身體。

若雅對著手機點頭。她決定,不再和陳實說這一類的話題了。

起床王若雅就開門,總看見李七丁,背對她,蹲在籬笆邊澆花,時不時加一點草灰或肥料。這時候,李七丁已經從田里回來,他天未亮出的門,在地里忙一段,然后回家,煮粥,澆花。李六丁則在玉米地邊豬屋里,給十頭豬熬豬菜,喂過豬才回家。他回來的時候,王若雅已吃飽。王若雅提過等他回家再吃,兄弟倆笑笑,活是說不定的,哪能定時間。還是讓她先吃。

看李七丁忙了好一會,王若雅無法招呼,這是每天困擾她的問題。當時見面時,陳實的舅舅說,按輩份,她得喊李七丁叔,但既然要假裝領結婚證,外人面前不能喊叔,私底下再喊吧。陳實說,私底下也別喊,別喊順嘴了,哪天就露了餡。那喊什么,沒人明確告訴王若雅,大概覺得這是不值一提的。這個不值一提卻讓王若雅覺得麻煩,她喊李六丁六伯,自然又合理,對李七丁,卻一直沒找合適的稱呼。有什么話,王若雅只能對著李七丁直接就說,好在她話極少。現在,這么站著總不好,王若雅清嗓子般地咳了一聲。

李七丁轉過臉問,起來啦。起身去洗手。

王若雅想說等六伯回來再吃,李七丁已經進灶間端粥,邊說,我這就炒菜。

王若雅稍作收拾后,李七丁已端出一盤瘦肉,一盤青菜,肉應該是事先切好的,菜也應該是提前洗凈的。白煮雞蛋放在小碗里,專為她煮的,吃過以后,王若雅就知道超市那些價錢很高的所謂家養雞蛋全是假的。雞蛋是李六丁養在玉米地的雞生的,白煮蛋這么香,令她驚奇。還有瘦肉,李七丁每天早上去寨外肉攤買,不愛吃肉的王若雅能一下子吃掉小半碗。這些都讓王若雅感覺到說不清的用心,某一天,她突然想,就像這里的日子,簡單卻原汁原味。這個比喻讓她暗自得意,得意過后又吃驚,她開始適應這里了嗎。

一切安排好,李七丁忙別的活,讓王若雅一個人吃。王若雅吃得極慢,好像要咀嚼掉一些時光。等王若雅吃過,李六丁也回來了,兄弟把粥和菜端到灶間。王若雅盯著電視屏幕說,六伯在這里吃就行吧。

李六丁笑著說,沒事,我們說說田里的事,別吵了你看電視。

反正盤碗也要收回灶間洗。李七丁說。

王若雅想說,以后她也去灶間吃。終沒有說。

午飯和晚飯三人一起吃,兄弟倆總說,弄不出象樣的東西,還想吃什么,言語一聲,鄉下買不到,鎮上能買到。他們一次次征求王若雅的意見,不厭其煩。確實,除了排骨、瘦肉、雞蛋和魚蝦,他們變不出什么花樣。王若雅估計這是兄弟倆一輩子在菜式上最花心思的一次了。李七丁說,你這個時候得補,什么好?

王若雅說我不缺補品。來的時候,家里準備了魚膠、燕窩、紅棗,陳實來看她時又不停地帶,她不想吃。她指著雞蛋瘦肉青菜說,這就是最補的。

李六丁想起陳實帶的東西,讓王若雅指點做法。

王若雅說,在這不用吃那些東西。那時,王若雅的意思是這里吃得新鮮天然,空氣也好。后來想,在她心里,這個地方已有了份量。這是她從未敢想過的,她從小在城市長大,單獨在農村生活幾乎是不可想象的,認定會長時間的抑郁和孤獨,目前看來,似乎沒有想象里嚴重。

住了兩個多月,王若雅開始去周圍小山坡走動。一天晚飯桌上,她讓自己顯得很隨意,說,飯我來煮吧。

兄弟倆不住搖頭。李六丁說,飯本該我們做的。陳實當初是交代過的。

李七丁說,你這個時候別亂動。

王若雅一下子覺得無趣,好像她是個極薄的玻璃瓶。住了兩個多月,孩子還未滿四個月,王若雅腰身苗條,一點都不顯,他們這么一說,她猛地覺得自己笨重起來。王若雅說,給我找點事。她吞下后半句:我要呆發霉了。

擇擇菜吧。李七丁說。

擇菜算什么事。

李六丁說,要是不嫌臟,幫忙擇番薯藤,十頭肉豬,要吃的太多了。

王若雅點點頭。接下來幾天,王若雅就坐在門邊,擇那堆小山樣的番薯藤,三四步遠的地方燃一盤蚊香。蚊香本來放在腳邊,李七丁挪開,說對孩子不好,就像他們的煙味,兄弟倆現在抽煙都在屋外。王若雅想問他,也沒當過爹,怎么這樣有經驗。但胸口隨即一沉,問不出口。

擇番薯藤簡單機械,王若雅重復著拉、擇、放的動作,思緒總飄忽不定。擇著擇著就陷入錯覺,她是個地道的鄉下媳婦,守在家里重復無盡頭的活,等候丈夫回來。念頭到這,她總悚然一驚,無法抑制地恐慌,感覺自己被丟棄了,再回不到原來的生活。不是么,她跟陳實已經離婚。她僵住了。

陳實就那么跟她提到離婚,心平氣和的。那晚,她躺在床上看雜志,陳實從浴室出來,擦著頭發,說,若雅,我們離婚吧。

王若雅彈跳起來,看著這個和她盟誓過的男人,目光燃成一片火。

別這么動,小心肚里的孩子。陳實忙擁住她。

孩子,你就知道孩子。王若雅尖聲說。

當然,就是為了孩子,我們假離婚。假的,你聽我好好說。

我不聽。后來,王若雅想,那時她其實已經無奈地屈服了。

陳實開始細說他的計劃,勸說王若雅,讓她別耍小孩脾氣,事成后立即復婚。

什么都能恢復嗎?王若雅想,卻不敢問出口。

后來,王若雅點了頭,陳實猛地低下頭。

王若雅習慣去玉米地了,她幾乎感覺得到玉米一寸一寸往上竄,玉米棒一層一層飽脹,她的欣喜便也一層層浮起,好像那些玉米是她的成果。她看得到李家兄弟臉上日益明顯的歡欣和希望,玉米長勢良好,豬順利地肥大著,收獲像金色的果子,一點點爍亮,他們等待透亮的一天。

對于王若雅來說,還有更要緊的,陳實帶她到衛生院B超了,是男孩。還是上次的醫生,她笑瞇瞇看著厚實的紅包,對陳實和王若雅說,恭喜了,男孩。

確定?陳實抑制著喉頭的顫音。

看得很清楚。

陳實把王若雅的手握在手心,握得她手發痛。

王若雅清晰地記得,聽到這個消息,李家兄弟表情復雜。但李七丁眉梢很快滿是喜色,笨拙地說,這就好,這就好。李六丁則笑得很勉強,李家失去了擁有養女的機會。

王若雅總是早上或傍晚去玉米地,晨露和夕陽令人舒適,她流連忘返。玉米已高過她的胸脯,張張揚揚舉著玉米棒,豐實又熱烈。前段時間,李家兄弟摘過一批賣出,嫩嫩地摘下,城里人專門買去熬湯,銷路和收入竟不錯。賣玉米那天傍晚,李家兄弟從鎮上回家,臉色就像成熟的玉米,飽滿發亮。李七丁在身上掏摸一陣,摸出一個木搖鼓,遞給王若雅,說,將來給孩子玩。王若雅嚇了一跳,抬起臉,李七丁羞怯得目光無處安放。

真好看。王若雅欣喜地把玩著,是手工制品,很古老的玩具,但精致耐看。

謝謝。她對李七丁笑,城里買不到這個的。

這有什么。李七丁似乎被她的感謝弄糊涂了,雙手不停地搓著褲子。

那天起,王若雅更勤地去玉米地,每天兩次,巡視一般準時。她慢慢走,一手撐著腰。平日,她恥于將手撐在腰后,會使肚子很突出,在玉米地,她只露著頭,任何走姿都是沒關系的,將手撐于腰后,才感覺是極舒服的。進了玉米地,她就一圈一圈繞行,走著走著便走回童年繞迷宮的日子。

李七丁一直起身,王若雅便看見他,隔著一大片玉米,李七丁朝她點頭,比手勢。相隔太遠,又有風,王若雅聽不清他具體喊什么,但知道是要她小心的意思,便用力地點頭,表示明白了。她穿著膠底的平根鞋,感覺腳踏踏實實咬著地面,穩得很。這話,王若雅對母親說過很多次。

反正別亂跑,周圍散步可以,跑到玉米地做什么,腳一滑,別人都看不到你。母親堅決不同意王若雅去玉米地。

王若雅點頭,含含糊糊說,知道了。說完便暗笑,母親管不著她。

王若雅的母親偶爾會來,給她和未出世的外孫帶東西,但主要想讓王若雅回城住住,說給她補補身體,改善一下,散散心。王若雅回過幾次,慢慢地不愿回去了,說太遠,顛來顛去對胎兒不好。這么說的時候,王若雅相信自己是因為愛惜孩子,當后來發現是真不愿意回去時,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不是喜歡這里,只是因為回去也見不著小秋,反而更難過。王若雅給自己找理由,她莫名其妙地害怕。

想到小秋,王若雅胸口就發堵發刺,她不是陳家計劃內的孩子,出生后要什么東西有什么東西,唯獨沒得到專注的目光和期翼,知道她性別的那刻起,陳家的心思就專注在第二胎上。現在,小秋在也在他們的騙局里,爸爸告訴她,媽媽出差了,很久才能回家。她永遠忘不了女兒眼里蓄著淚,乖巧地點頭,重復大人的話,媽媽出差,小秋聽話。

王若雅只能跟女兒打電話,小秋興高采烈地聊,最后總要追問,媽媽的差出好了么?

快了快了。王若雅每次都哄她。

小秋每次都毫不懷疑地笑起來,出了多少?一半了么?還是一大半了?

每次和女兒通話后,陳實接電話,王若雅總有和他爭吵的沖動。當初,他把小秋也安排進騙局時,王若雅堅決反對,你不能這樣。

這是沒辦法的。陳實攤開雙手,要不,該怎么辦?

怎么辦?王若雅帶了哭腔,我倒要問你怎么辦,家碎成幾片了。

若雅,你別總提這個。陳實轉來轉去,最終立在她面前,事成之后我們復婚,還是完整的一家。到時,第二個孩子放在你娘家,也不遠,每天都可以去看。

家還會是完整的么?王若雅默默問自己。

王若雅在玉米地里站住了,才半年時間,城里的家遙遠了。她歪頭揪眉,努力撿拾那個家的印象,除了小秋的臉,其它的都有些零碎。王若雅抱了頭,努力想,愈用力,愈把握不住感覺和記憶。

陳實似乎許久沒來了。上次來,兩人吵了一頓,直到現在,王若雅心里還殘留著火氣。那次陳實來時,和前一次間隔一個多月,王若雅幾次電話,他不是應付幾句了事,就是干脆沒接。總是那個借口,忙,忙極了。你是知道的,他說,會一個接一個開,講話一場接一場,沒法接電話,接了也沒法好好說話。他說回家太晚,不敢給王若雅電話,怕擾她休息。他有理有據,滴水不漏。王若雅還是生氣,無法抑制。

陳實提著東西立在籬笆邊,王若雅冷冷地說,我以為你忘掉我了,說實話,我要把你忘掉了。

若雅,上次出差一個多星期。陳實走進院子,邊說,回來接連兩個周末加班。上星期以為有空,結果省里來人了……

王若雅轉身進屋,煩躁地說,好了,好了,讓我清靜點。

要是能,我天天都想來看你。陳實說。

別,當不起,我是被離了婚,被趕出家的人。王若雅冷笑。

怎么又提這個?陳實也莫名地不耐煩起來。

不耐煩了吧。

是你不耐煩。陳實說。

……

一頓爭吵之后,屋里凍結著一層沉默。后來,是陳實先說的軟話。王若雅也不再說什么,不是和好了,而是她懶得吵了,突然累了。

末了,陳實說,這樣吧,若雅,這次我住一天,一會我去鎮上買東西,讓李家兄弟做頓象樣的。他沖王若雅笑,等待她燦爛的笑,甚至像以前那樣抱著他的脖子撒嬌。

王若雅猛立起身,問,住一天,做什么?

陪你呀。陳實嘻嘻笑著。

不行。王若雅想都沒想。

為什么?我和李家兄弟說一聲就成。

是我說不行。王若雅聲調很高,自己吃了一驚。她沒說為什么不行,只是讓陳實回去,立即就走。她說,我不是賭氣,反正不行。

陳實走時悶悶的,悶氣甚至延續到他們近期的通話里。

想起通話,王若雅伸手掏手機。手機又沒帶,她愣了一下,以前,她不可能忘記帶手機的,每天要無數翻看,看時間,看信息,等待電話。她想不起什么時候忘掉手機的。

她一陣莫名的惆悵,莫名的羞愧,又莫名地輕松。

陳實把孩子托在手里,半舉,像舉一個極有份量的獎杯。陳家的男丁。他喃喃著,對自己說,對母親和岳母說。母親和岳母同時伸長手接,陳實卻把孩子輕擁進懷抱,調皮地笑笑。他鼻尖湊近孩子額頭,半瞇起眼,陶醉在孩子的體香里,在香味里尋找自己的痕跡。陳家的后代,他想。自懂事起,類似的話就隨著他的生活,融進他的血液,變成他的意念,糾纏在他生命里。你是陳家的男丁。母親的話變成烙印,印滿他的路。你是男孩。父親這個強調變成他的鞭策、希望。他們把后代的觀念化作一顆種子,種入他的頭腦。這種子以他的骨血為營養,以他的生活為土壤,在他生命里一天天枝繁葉茂,根深蒂固。

后代!他受驚般地抬起頭,把孩子遞給母親,走到王若雅床前。王若雅似睡非睡,陳實趴在床邊,她睜眼時看見陳實的笑臉,沖他笑了笑,又疲倦又滿足。陳實說,這小子很壯。

王若雅的笑亮起來。

我明天給孩子入戶口。陳實說。

王若雅收了笑,那么急?入誰的戶頭里?

當然是我戶頭。陳實驚訝地攤攤手,我們的孩子么。

王若雅說,你忘了,我們已經不是一家人,你戶頭突然多出個孩子,不奇怪?你單位說不定什么時候又要交戶口本建什么資料。

陳實的眉眼木呆起來,好久,含糊地說,不會的,不會那么巧,單位的人員資料全建檔了。

你能保證?王若雅問,你說專揭人底子的小人多的是,就怕萬一。

陳實在床前轉圈。

你剛升,這個節骨眼不能出差錯。王若雅緊盯陳實。

陳實受驚般地立住,那,怎么好?他像問王若雅,但不看她。

入在我戶名下是最好的。王若雅說。

陳實睜大眼看住她。

王若雅說,這是最簡單直接的方法。

陳實走出去,湊在母親耳邊說了幾句。母親不住搖頭,低聲說,怎么成,現在若雅和李七丁名義上還有結婚證,要是李家耍什么心眼……

陳實感覺毛孔在收縮,全身滑過一層寒意。他大步走進病房,說,戶口的事先放一放。

那孩子是黑戶了。王若雅問。

黑戶的孩子多的是。陳實說,已經生下來,這是最重要的,戶口的事總能想法,就是我一時沒法,還有阿爸。

是,你家勢頭好得很。王若雅冷笑。

我們家。陳實攬住王若雅,孩子出生,那份協議可以終止了。陳實在王若雅臉上沒有看到應有的興奮。

王若雅說,你總是很會安排,一步步都想好了。

你和李七丁盡快離婚,終止協議。陳實若有所思地說,不然,有些事太不方便了,就像昨天晚上。

按預產期,陳實先到鎮賓館住下等著,鎮醫院也聯系好了。預產期那天,陳實住到李家。傍晚,王若雅感覺異樣,陳實把她扶進轎車,李七丁騎了自行車隨在后面。陳實說,你不用跟了。

李六丁說,她名義上是李家人,生孩子的大事,七丁沒跟去,鄰里會閑話。

陳實一時無話可說。現在,李七丁就蹲在醫院門房,等著和他們一起回家。陳實本想在月子后終止協議,現在想立即終止,讓王若雅回娘家坐月子。他說,太不方便了,這里條件太差。

李六丁說,這不太好吧,回娘家坐月子,說不過去。

陳實說,事已成,該按協議行事了,哪有什么說不過去的。

王若雅說,我現在經不起顛來顛去,再說,回娘家坐月子,別人怎么看我。

陳實對王若雅不急于離開李家驚訝不已,王若雅則無法理解陳實完全不顧及她的身體。

后來,還是王若雅的母親開口,說留下來照顧王若雅,直到孩子滿月。她對陳實說,我在這,放心了吧。

陳實笑著點頭,委屈阿媽了。他買了兩張床,一張給岳母,一張兒童床,王若雅那間屋子便擠滿了床和嬰兒用品。

李家兄弟仍負責做飯,吃過幾頓后,王若雅的母親嫌飯菜不夠營養。王若雅說,這里想買也沒處買,補品我多的是。她掀出大堆補品,說吃不下,還是早晨的瘦肉和家生的雞蛋吃不膩。母親怪怪看著她,“難怪陳實說你在這住的時間太長,脾氣都怪了”。

王若雅說,不是怪了,是正常了。

嗯?母親反問。

王若雅不說了。

剛滿月,王若雅就讓母親回城,母親在這住不習慣。王若雅說孩子已滿月,她自己能照顧。母親又是那怪怪的眼神,小秋出世時,王若雅身邊除了婆婆,還請一個保姆。王若雅說,大概在這安靜的地方住久了,這個比小秋乖,再說我有點經驗了。

王若雅的母親便迫不及待地要走,陳實拍著手說,好,若雅一起走,這邊的事該了結了。

王若雅不走。

陳實問她是不是悶出毛病了。

你也知道悶,我最悶的時候你在哪?王若雅嚼著淚,我是顆棋子,你想挪哪便挪哪。

若雅,這是當初說好的。陳實莫名地不安,說,現在看來,事情很順利。我了結掉這事,然后我們復婚。好了,別耍小孩脾氣,這段時間委屈了,回去后要打要罵隨你。

耍?王若雅滿臉怒氣,是誰在耍?你以為真的順利?真沒問題了?

到底還有什么問題,你說,我來解決。陳實莫名其妙了。

王若雅按著太陽穴,說,你以為什么都能解決?

到底什么事?陳實的聲音高了。

王若雅尖叫,我也不知道,反正就不對頭。你是不懂的。

我是不懂。陳實舞著雙手嚷,簡直說不通。

沒錯,就是說不通的事,你安排的事就說得通的?

若雅,都是為了孩子,為了未來。

我倒不知道還有什么未來!

孩子驚醒,大哭起來。

李家兄弟蹲在隔壁門檻邊,卷煙、抽煙。后來,李七丁起身,極少見地推門進來。他避開屋里幾個人的目光,說,孩子剛滿月就離婚,要引人懷疑的,不如緩幾個月,各方面也方便些。沒人答話,但陳實和王若雅的爭吵也沒繼續。

走之前,陳實對兄弟倆說,這屋的門窗得裝上防蚊紗,錢我出。

李七丁說,明天就裝。

陳實拿出一疊錢說,多照看,到時我不會小氣的,這些先拿著。

李七丁往后退,說,這個以后再說。

拿著。陳實手伸長了,李六丁接錢,說,謝謝陳老板,這些算先借我們買肥料,以后結算時扣掉。母子會盡力照看好的。

陳實出差,婆婆來看王若雅母子。她提著大堆營養品在籬笆門邊立住了,她的媳婦蹲在搖井邊洗碗,她的孫子抱在李七丁懷里,玩一個搖鼓,蹦著身子笑得咯咯響。好一會,王若雅才看見她,忙招呼進屋。婆婆呆呆看王若雅,你得洗碗?不是說好了嗎。

王若雅笑著,沒講究那么多,哪里分那么清,閑著也是閑著。

婆婆讓王若雅接東西,轉身抱過孩子,示意王若雅跟她進屋。該回家了。一進屋,婆婆就半合上屋門,說。

王若雅說,孩子連個名份都沒有。

婆婆張了張嘴,半天后,說,若雅,你知道陳實是迫不得以。先回去,孩子放在你娘家,反正不吃奶了,不再離不了人。

王若雅知道,婆婆主動說出把孩子放在她娘家,已是一種痛疼。但她淡淡應道,再說吧。

還等什么。婆婆走近前,這里太悶了,拖到現在,外人面前也說得過去了。

王若雅很久沒想到悶這個字了,現在,她照顧孩子,做些家務,時間就那么過去了。

帶著孩子,王若雅開始主要呆在屋里,后來,孩子沖屋門的亮光咿咿呀呀鬧意見,她便經常抱孩子到院里,牽牛花把籬笆蔓得滿滿密密,籬笆邊的茉莉和百合花也開得很象樣,小院很有感覺,很有氣氛了。一天,王若雅隨口說,若有架秋千,就更有意思了。李六丁呵呵笑,電影里看來的吧。李七丁沒答話,第二天,他弄來了木棍、竹子,叮叮當當忙起來,兩天后竟訂出一架很象樣的秋千。王若雅不說什么,讓李七丁抱孩子,自己坐上秋千,無聲地蕩起來。

慢慢地,王若雅抱孩子出門,在山坡邊或菜園邊小路散步,看遠遠近近的綠色。總會碰上寨里人,他們笑著打招呼,七丁嫂,吃過了?然后停下來逗弄孩子,討論他的眉眼像王若雅還是像李七丁。王若雅便逃一樣躲開,逃一樣回屋。孩子對外面有了興頭,喊叫哭泣著抗議,王若雅只能又抱出門,半躲著人,走向玉米地,那是最清靜的,幾乎總是李七丁一人在,李六丁在豬屋邊番薯地里。

看見王若雅母子,李七丁遠遠招呼,孩子在王若雅懷里蹦跶,咿咿地喊,和李七丁對話一般。他總要仔細洗手,脫掉臟外衣,過來抱孩子。王若雅說不用不用。他笨拙地笑,說接下手,家里抱著到這,挺遠的。

母親剛走那段時間,李七丁每天回來早了,洗孩子的衣服,準備開水,煮洗奶瓶。王若雅吃飯時,若孩子醒著,他會把孩子抱開。孩子愛跟他出門,見了他就伸長手,呀呀地喊。李六丁也加進來,一個抱一個哄,孩子鬧半天也不愿睡覺。兄弟倆請木工做了張木椅轎,裝四個小輪,沒事推著孩子四處去,陳實買的色彩艷麗的童車根本沒法用。

王若雅向提出分擔些家務,正經的家務。

李六丁搖頭說,家里都是粗活,再說,講好我們包的。

李七丁說,家里活不多,我和六哥早晚那點零碎時間就安排好了。

王若雅不答話,第二天,她帶著孩子去買了肉菜,回來趁孩子睡著,煮了飯,炒了菜。兄弟倆回來時,王若雅走進灶間端出飯菜,在木呆著的兄弟面前走過,說,吃飯了。那時起,王若雅真正插手李家的家務,自然而然的。

婆婆走后兩天,陳實來了。

王若雅笑著,不忙了?

出差剛回就請假,再忙也得抽時間。陳實攬著王若雅。

孩子睡熟了。陳實和王若雅站在床邊,看著孩子,頭湊著頭,長時間沒出聲。陳實先轉過臉,扳過王若雅的肩,若雅,我們該……

王若雅轉了下頭,外面有聲音。隔著防蚊紗門看見李七丁,她和陳實錯開距離,又自然又突兀。李七丁點點頭,說回來拿東西,他打開紗門,沖陳實笑笑,卻舉著一個木制玩具對王若雅說,剛得了這個玩意。說著搖了一下,連在短木柄上端的空心球內的木珠子跳起來,發出好聽的脆響。

王若雅接過去,笑著贊,倒做得精致。

陳實眼睛掃了下床邊一個箱子,滿是城里帶來的精美玩具。他問李七丁,田里不用忙?

李七丁說,拿點工具。

三人一時無話,屋里靜著,王若雅莫名地不自在,專注地看孩子,給孩子掖被角,卻胡亂地想,今天李七丁有點怪,拿東西就拿東西,進來做什么。以前陳實來的時候,李家兄弟總是不在家的,就是偶爾碰見,招呼后也很快回避。現在,李七丁立在這,不說話也不退出門。

不知多久,陳實先開口,問,還有事嗎?

噢,沒什么事。李七丁恍然回神。

那你忙你的。陳實聲音有點高,冷而硬。接著,他看見李七丁點頭時目光落在王若雅背影上,這目光變成尖細的東西, 怪異地勾出陳實腦里原本未注意過的畫面,上次他來,李七丁剛好在,抱著孩子耍,他接過孩子,讓李七丁去忙,李七丁出籬笆門的時候,王若雅的目光隨了出去。沒錯,是隨著的。她那天的目光在瞬間突然無比清晰,陳實身上什么地方在發痛,他盯住李七丁,揚高聲調,說,你忙去吧。

孩子驚醒,大哭。王若雅俯身去抱,陳實,你驚著孩子了。

陳實接過孩子,輕輕搖晃,嘴里嗚嗚地哄。孩子只是哭,王若雅湊上前,又拍打又拿奶瓶,孩子舞著手,踢著腳還是哭。王若雅要抱,陳實賭氣般轉開身,賭氣般要哄住孩子,胳膊搖晃得快速了,嘴里胡亂和孩子對著無內容的話,顯出了急躁。孩子哭得更厲害。

陳實,你做什么。王若雅要接孩子,陳實再次偏開身。

李七丁拿了木制球,搖著走過來。孩子的哭聲漸漸弱下去,瞪著雙眼呆呆看木球,李七丁快速搖出一串脆響,呀呀逗著,孩子抽泣了一下,咧嘴笑了,朝李七丁側著身子,伸手抓木球,李七丁順勢就把孩子抱過去了。

陳實的臉刷地變白,嘴唇爬滿細細的顫抖。他死命抑住顫抖,說,結束協議吧,今天就結束。

李七丁沖口而出,離婚得雙方同意的。說完,他自己就呆了。

屋里,死靜一片。

陳實的母親和王若雅的母親來了,與陳實在桌子一邊,李家兄弟坐在對面,王若雅在一個角落照顧孩子,桌面是那兩份協議。陳實翻開自己那份,念了一下內容,然后看李家兄弟。李六丁翻翻自己那份,點頭,是這樣了。

陳實打開公文包,錢是早準備好的,他一疊疊拿出,排放在桌面,拿得很慢,排得很用心。李六丁的笑一層一層濃厚,陳實鼓勵般地對他點頭。李六丁拿起筆,按陳實的提議,得寫上終止時間,還得簽一份終止協議的證明。

提筆時,李六丁下意識地看看王若雅母子,有種隱隱的不安。但目光很快觸碰了那些錢,興奮立即蓋過一切,夢一樣的感覺籠罩了他,一年多的時間,李家的局面不一樣了。一年多前簽協議,兄弟倆拿到第一筆錢,投資了玉米地和十頭肥豬,一切進展順利,現加上這一筆,李家算有點家底了。他已計劃過,馬上托媒人,給李七丁找個老姑娘,說不定出門打工的女孩也可以娶進門。這不是亂想,照玉米和豬的發展勢頭,只要舍得賣力氣,花心思,路肯定愈走愈寬。他看到李家枯干的樹上又一星一點綠起來,抽枝長葉。他拿起筆,看看李七丁。

李七丁一直沉默。

李六丁手肘碰碰他,七丁,快點,簽好了你們就離婚。

李七丁不抬頭,一口一口抽煙。

李六七疑惑地望望桌對面的人,那幾張臉比他更疑惑。

若雅呆的時間比計劃長,我們加點錢。陳實的母親說。她莫名的有些慌。

王若雅的母親附和著點頭,拖過時間,是為了讓事情收個好尾,說個數吧。

陳實陰著臉,抑制著急促起來的呼吸,重復著,說個數吧。

李六丁再次捅捅弟弟,七丁。李七丁沒反應,像進入冥想。

陳實一掌拍在桌面上,什么意思,想反悔?當初協議一清二楚,舅舅再三保證你們的人品。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樣的人品。

陳實。王若雅開口了,這局面怎么來的?我是件東西?任這樣隨便安排?

若雅。陳實站起來,你的意思是……

李七丁出聲了,他捏滅煙頭,垂著頭,像沖自己的胸口說話。他說他能養活女人和孩子了。玉米地已賣出大批玉米,收成不錯。還有那些肉豬,第一批十頭豬在鎮市場很搶手。種玉米和養豬都是有經驗的,接下來,玉米年年種,肉豬接著養,照這樣,一兩年能重新蓋房子。李家這兩間半屋不算大,但加上院子,也不算太小,砌成兩三層的小樓沒問題。開始先砌一個框,裝修和家具慢慢來,掙一點,添補一點,總有一天會象樣,會有象樣的日子……

沒人答話,任李七丁囈語般地說。

陳實的母親和王若雅的母親低著頭,墜進某種沉思。

王若雅意識到自己異樣的時候,淚已滑到腮上,她側轉身,將臉半埋在孩子胸口,對自己又驚訝又慌張。

李七丁仍在說,欠下的錢我還,若要賠償我也沒二話,慢慢還,一定會還上……

李六丁扯住他,扯斷了他的話,把他扯到屋外,七丁,你怎么了?這只是生意,你在想什么。生意,這是生意!

李七丁突然驚醒般,呆呆看李六丁。李六丁捉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你到底在想什么?大半輩子也沒聽你一下子說這么多話,瘋了么?

我不知道在想什么。李七丁驚慌失措,求救般看著李六丁,六哥,我不明白,就那么說了。

你現在進去,跟人家好好說。李六丁的手在他肩上安撫般地按了按。

李七丁進屋,目光直愣愣地,用直愣愣的語氣說,明天就去離婚。他聽到一陣呼氣聲,不知是嘆息還是松氣,不知是屋里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陳實的母親和王若雅的母親早早從鎮賓館趕來,留在李家照看孩子。李家兄弟和王若雅坐上陳實的車,去鎮婚姻登記所,車里一片靜默,靜默從早餐就開始了的。李六丁煮了粥,炒了瘦肉,炒了菜,煮了蛋,招呼大家吃,都沒有動筷的意思。李六丁說,吃點吧,都是新鮮東西,還早,辦公樓的人未上班的。他們陸續拿起筷子,吃得極慢。孩子熟睡著,沒人出聲,咀嚼聲也膠住了。吃過飯,他們靜默地坐了一會,靜默地出門,靜默地上車,靜默到現在。

陳實把車開得飛快,車里的人顛起來,在靜默里極力穩定著身體。

鎮辦公大樓還很靜,通往婚姻登記處的走廊空蕩蕩的,光線暗淡。一行人朝空蕩蕩處走去。后來,這種暗淡的空蕩蕩一直在盤桓在陳實腦里,蔓延到生活各個方面,甚至進入他的睡夢。

踏入登記處那一刻,王若雅頓住腳步,說,我不離了。

沒人反應過來,王若雅已轉身跑開,陳實看見她在暗淡的空蕩蕩的走廊里跑遠,身影很快變得模糊不清。

陳實記起追上去時,王若雅的身影已經完全不見。他跌跌撞撞地朝背影消失的地方撲過去,接著是李七丁,再接著是李六丁。

責任編輯 楊靜南

王哲珠,女,廣東省作協會員,廣東文學院第四屆簽約作家。在《中國作家》《作品》《廣州文藝》《文藝風賞》等發表過小說。小說曾被《中華文學選刊》轉載。有小說入選《2012中國中篇小說年選》。出版散文集《有一種笑容叫無邪》,長篇小說《老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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