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國
北京有金水橋,我們馬鋪也有個金水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馬鋪的金水橋是1999年12月31日正式剪彩通行的,所謂千禧盛典,跨入新世紀,馬鋪人民只聞其名未見其面的許多大人物紛紛從北京從省城從其他城市回到這個南方小城,場面蔚為壯觀。金水橋是一座懸索橋,橫臥在蘭水公園和江濱公園之間的內河上,全長380米,寬6米,為步行橋。索塔上“金水橋”三個題字,沒有落款,一看就是老干部體,后來才知道就出自捐建者的手筆。
其實在我們馬鋪民間,早就有“金水橋”的說法,官方也視為榮耀,它指的是圩尾街劉家三兄弟,名字分別是建金、建水、建橋,合稱金水橋,這是一種口碑,更是一種傳奇,老大建金曾任本省副省長,后調至北京任某部副部長,老二建水曾任馬鋪縣長、書記,后升任副市長,老三建橋曾在馬鋪經濟局任副局長,后下海從商,收購多家國企,組建了金水橋集團公司,成為馬鋪最大的民營企業,他也一躍而為馬鋪首富。“金水橋”由馬鋪官方的榮耀和民間的傳說演變成一座實體的建筑,正是劉建橋出的錢,劉建金題的字,剪彩那天,三兄弟一人一把金剪刀,金晃晃晃花了馬鋪人民的眼睛。那天我們在喬三皮的鴨面店里相聚小飲,也算是迎接新世紀吧,電視上正直播金水橋落成通行的盛大儀式,我看到電視鏡頭笨拙地從金剪刀搖到金水橋三兄弟的臉上,那三張寫著馬鋪傳奇的大餅臉啊,我立即跳起來,指著正默默吮吸可樂的劉良海說,劉浪劉良海,這不是你老爸三兄弟嗎?劉良海頭也沒抬一下,說別跟我說這個,無聊。胡漢三手持酒杯,滿臉繃得非常有正義感地說,劉良海劉浪,親爸都不認啦?劉良海生氣地站起身,把可樂瓶子摜在地上,又說了聲無聊,就往外走。在灶前忙活的喬三皮轉過身來,正擋在他的面前,他頭一偏就走了出去。喬三皮連忙問我們怎么回事,我們也不知說什么,就指著電視機說,快看快看,金水橋落成了。
劉良海筆名劉浪,他一直不愿意在我們面前提及他的家庭背景,他說我們都是詩人,可以不那么無聊啊。無聊是他最常用的詞。我們知道劉良海看重的是“詩人”的身份,以及詩人之間的平等關系。我們都是詩人,這句話在上個世紀末說起來,已經顯得底氣不足,如今更像是一句夢囈。然而正是因為“我們都是詩人”,我們四個人十多年來一直維持著一個相對穩定的小圈子關系,如果不是因為“我們都是詩人”,我們無論如何不會有任何交集。四個人中胡漢三年紀最大,喬三皮次之,我第三,劉良海最小。胡漢三是我們圈子里的叫法,他原名胡漢軍,據說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跟詩人舒婷、顧城通過信,在一些地下油印刊物發表過不少詩作,還曾經跑到廈門鼓浪嶼找過舒婷,結果失望而歸,他大學學的是工科,畢業后分回馬鋪工作,因為寫詩,跟領導和同事的關系一直非常緊張,后來不再寫詩了,當了文化局副局長,不幸因為萬把塊紅包的事被當作腐敗的典型抓了起來,幸運的是判了緩刑,那時政策規定判了緩刑還可保留公職,所以他就一直在文化局當著普通科員,并恢復了寫詩的習慣。喬三皮原名喬波,喬三皮也是我們圈子里的叫法,他原來是馬鋪糖廠的宣傳干部,據說他的一首8行詩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在《詩刊》發表過,在馬鋪轟動一時,后來糖廠倒閉了,他自謀出路就開了一間鴨面店,生意不好不壞,店面幾度搬遷,始終是我們四人小聚的固定場所之一。我在馬鋪讀高中的時候突然熱愛上詩歌,自然而然就認識了馬鋪最有名的詩人胡漢軍和喬波,但是大學畢業后回到馬鋪,我當上了一名律師,所謂吃了原告吃被告,幾乎就沒空寫詩了,正是在一次原告宴請的酒席上,劉良海第一次出現在我的生活里,他看起來年紀不大,卻被放在比我重要的主賓位置,然而他一直顯得不識抬舉,不僅不喝酒,也幾乎不動筷,神色凝重,對滿桌美味佳肴沒興趣,對在座的主人客人也沒興趣,他就這樣公然地不愿意表示哪怕一點點虛偽的禮貌。那原告和他熟絡,就問他是不是又在構思新詩了,我就順口說起我也喜歡詩,他的眼光唰地一亮,立即就盯著我看了好久,看得我好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一樣。但是對他來說,卻是在茫茫人海中找到知音似的,那天宴席散時,他非用他的太子摩托把我送回家不可,我們就這樣相識成了詩友,他雖然身世顯赫,但他從不以為然,甚至刻意回避,不久我又介紹他認識胡漢軍和喬波,一個四人幫的格局就形成了,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至今,十多年來,風風雨雨,時緊時疏,不離不棄,差不多也是馬鋪男人友誼的典范了。
時下是2013年的盛夏,馬鋪熱浪滾滾,但是馬鋪午間新聞告訴大家,馬鋪人民都挺好的,馬鋪的各項建設事業熱火朝天蒸蒸日上。胡漢三來電約我在金水橋頭的涼亭納涼,我關掉電視,走出空調冷氣充足的房間,迎面撲來的熱氣像是打了我一巴掌,好在金水橋離我辦公室不遠,胡漢三穿著一條大褲衩,腆著肚子站在亭子里,遠遠就對我說:“游西水,這邊是自然風,別讓空調把你吹得基因變異了。”
順便說一下,我原名游東水,但是在我們圈子里,他們都叫我游西水。我走到亭子里,摸了一下胡漢三的肚子,表揚他說:“不錯,相當于副處級了。”
胡漢三掀起一截汗衫,露出瓷實的肚皮,說:“要是劉浪在,肯定要批評你無聊了,詩人是不需要級別的,無冕之王。”
劉浪就是劉良海,這是他的筆名。這里必須介紹一下,劉浪十多年來一直堅持寫詩,他已經出版了22本詩集,早年他買香港書號自費出版,后來聽說這樣不正規,省市作協評獎都是不認帳的,于是委托書商買大陸的書號重新出版了一遍。這沒什么,他有的是錢,因為他的父親是馬鋪金水橋的老三劉建橋。因為胡漢三說到劉浪,我就想起至少有半個月沒見到劉浪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胡漢三說北京有幾個教授正在把劉浪的一百首詩分別翻譯成英文、法文、瑞典文和西班牙文,他準備先行推出中英、中法、中瑞、中西對照詩集四冊,計劃中還要出版中德、中日、中韓對照詩集,據說這都是北京一家圖書公司幫他策劃的,目的是走向世界,爭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劉浪為此交了38萬元。我聽了不由很感嘆,有錢真是好啊,胡漢三拍著肚皮,模仿劉浪的語氣說,無聊。
亭子里有河面上吹來的風,吹到身上還是濕潤的,讓人感覺舒服。胡漢三說這些天的下午他基本上都是在亭子里渡過的,他的班可上可不上,因為就要退休了,沒人管他,他說:“我就坐在這里,吹吹風,發發呆,有時望著金水橋,有時望著流水流向遠方。”
我說:“我沒你這么好命,我還要接案子,不然就沒飯吃了。喬三皮也沒這么好命,他要做鴨面,一碗才能賺一塊錢,你是僅次于劉浪的好命人了。”
胡漢三滿臉菩薩般的笑容,笑而不語。
有個男人從金水橋上走過,又有個女人走過,然后有兩個相熟的男人在金水橋上相遇,停下來說話,日頭白花花一片,曬得金水橋的鋼索都在冒著熱汽。我們坐在亭子里吹著河風,胡漢三突然用朗誦的語氣說道:“即使不寫詩,即使一貧如洗,坐在這里吹吹風,也是涼快的,金水橋的下午,像一根冰琪琳,生活其實就是緩刑,安逸不安逸,一切都在執行中。”
我說:“你這是梨花體呀。”
胡漢三說:“不,胡漢三體。”
胡漢三說他女兒在成都讀的大學,畢業后在成都找了個男朋友,準備明年結婚了,胡漢三說那地方不錯,他也喜歡,以后他就兩頭跑,馬鋪住膩了就到成都呆一段,呆膩了再回來。我說最近接了個案子,有點意思,有個男的喝酒醉了回家,走到樓下,居然門沒關,就進了房間,床上的女人以為老公回來了,就和他發生了關系,現在這女的告男的強奸,男的被抓了放,放了抓,如今三進宮,我準備為他做無罪辯護。閑扯之際,喬三皮來電話,說中午有兩個染頭發的小年輕在他店里吃鴨面,聲稱在面湯里發現了一只蒼蠅,用手機拍下了相片,喬三皮只好不收他們的錢,但他們一定要五百塊錢作為賠償,不然就要把相片放到網上,喬三皮為了息事寧人,把早上收的錢全都給了他們,也就三百多塊,這兩個小潑皮揚言晚上要來取那欠下的一百多塊,喬三皮說我都一把年紀了,開店也開了十多年,沒想到第一次遭到小潑皮的敲詐。胡漢三說,不怕,我們晚上到你那坐堂,給你壯膽。我說我們四比二,生擒小毛賊,扭送派出所。
又閑扯一陣,我跟胡漢三告別,相約六點左右到喬三皮的鴨面店見面。我們四個人的見面一般就意味著一起用餐(一人一碗鴨面,不夠可以兩碗),然后一邊啃著鴨脖子一邊喝酒(當然酒精嚴重過敏的劉浪是以飲料代酒),然后一邊喝酒一邊正兒八經地討論問題或者漫無邊際地閑扯八卦。回到辦公室處理了一些文件,我六點整準時來到喬三皮的鴨面店,胡漢三說他已經在這坐了一個多小時了,兩碗鴨面下肚,就等我來喝幾杯。我連忙讓喬三皮給我來碗鴨面,胡漢三說他給劉浪打了三個電話,他都沒接。劉浪的手機時常放在他自己也記不得的地方,我們都是知道的,他一旦看到我們的未接電話,不管什么時候都會打過來,現在只有等他的回電了。
我吃過一碗鴨面,喬三皮端來幾根鴨脖子,胡漢三開了三罐喜力啤酒,一人一罐對著嘴喝起來,也不用杯子。順便說一下,這喜力啤酒是劉浪整件整件買過來放在鴨面店的。
胡漢三咕咚咕咚灌了一口長氣,抹著嘴說:“劉浪沒來,那兩個小潑皮也沒來。”
我看到店外面的天都黑了,掏出手機說:“我再給他打一下。”從電話簿里撥出劉浪的號碼,是一首很惡俗的彩鈴,唱過一遍無人接聽,重播的時候才被接聽起來:“嗯。”這也是劉浪接電話十幾年不變的第一個聲音。
“你在哪里呀?怎么不接電話,也不過來?”我大聲地咋呼。
“我在北京。”劉浪說。
“怎么了,你怎么突然跑北京去了,也沒吭一聲?”
“我本來也不想去,可是……”劉浪在電話里頓了一下,“我、我大伯突然不行了,今天中午過世,我們家一大幫人都來了……”
我們三人幾乎同時哦了一聲,原來是“金水橋”塌了一角。這時,電話斷了,再撥過去,對方已關機,我們估計劉浪的手機是沒電了,他那蘋果手機很不經打,我們甚至猜測他不會記得帶充電器到北京的。話說金水橋一直是我們馬鋪長盛不衰的話題,前幾年劉建金退休享受正部級待遇,依然有專車、秘書和保姆,去年回馬鋪探親,那前呼后擁的場面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了,他在電視上用馬鋪土話說他很喜歡家鄉的生活環境,準備過幾年回來養老。誰知道呢,突然病故于千里之外的京城。因為電話聯系不上,我們無法向我們的朋友表示一下節哀順變的慰問。其實在我們長達十多年的交往中,劉浪從來不說起他家這位貴為京官要員的大伯,對我們的議論也一向嗤之以鼻。但畢竟那是一道耀眼的光環,照亮了劉氏家族的人生,劉浪不愿意沾光,事實上也被罩在了里面。
這個晚上,那兩個小潑皮最后也沒來,喬三皮關上了店門,我們多少都有一點失落。
第二天從中午開始,我連續被請了三攤酒,最后一攤還在酣戰中,我偷偷溜出了酒店,已是晚上十點多了,我發現這一天除了啤酒、葡萄酒和一種本地米酒,還有一些葷料,我沒吃過一粒米,也沒吃過一口面,肚子突然餓得難受,便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直奔喬三皮的鴨面店。
我剛下車就看到劉浪坐在店里埋頭吃著鴨面,他那微禿的腦門上閃著燈光和汗光,嘴里發出嘶嘶的響聲。我放輕腳步走過去,準備嚇他一下,沒想到還沒走到他面前,他就抬起頭,鼻子抽了兩下,說:“酒氣這么重。”
“劉浪,你怎么不在北京給你大伯守靈呢?”我呼著酒氣說。
“我剛回來,我肚子餓壞了,飛機上什么都沒吃。”劉浪說。
這時鴨面店里的電視正在播放馬鋪新聞:馬鋪縣委書記、縣長等主要領導滿懷悲痛,代表全縣58萬人民,前往北京悼念不幸病逝的馬鋪鄉賢劉建金同志。電視上播出從北京現場傳回來的鏡頭,劉家靈堂,劉建金遺像,書記、縣長的臉一晃而過,然后定格在劉建水、劉建橋等一干親人的臉上,又閃回書記、縣長的臉,哀樂聲聲……劉浪從桌上拿起遙控器,一下把電視關掉。
“干嗎關掉?我看看嘛。追悼會還沒開,你怎么就回來了?”我說。
“人太多了……沒什么好看。”劉浪說。
“劉浪,對你大伯的不幸逝世,我向你表示沉痛的慰問。”我說。
劉浪站起身,冷冷地說:“無聊。”
盡管我知道“無聊”是劉浪最常用的口頭禪,在不同的語境有不同的意思,但此時他使用這個詞的用意以及他臉上毫無表情的冷漠,讓我感到不可理喻的同時怒不可遏,我不由吼了一聲:“你大伯死了,金水橋塌了一角,你怎么無動于哀?有你這么冷酷這么不近人情的詩人嗎?”
劉浪嘴角扯了一下,說:“這關你什么事?”
我說:“這是不關我的事,可它跟你息息相關呀,你大伯過世了,你作為他的親侄兒,應該在北京參加他的葬禮。”
劉浪瞪眼看著我說:“無聊,你也教訓我來了?告訴你,我是詩人,我不喜歡什么金水橋……”
我哈哈大笑,笑聲像一群炸飛的麻雀滿屋子亂竄,我指著劉浪說:“你敢否認嗎?劉浪,要不是金水橋罩著你,你能這么舒服地當著你的詩人?”我咽了口水,繼續說:“要不是有你大伯,你二伯能當書記縣長副市長?要不是你大伯二伯,你老爸能收購那么多國企,搖身變成馬鋪首富?要不是你老爸是馬鋪首富,你一本詩集也出版不了。”這時,喬三皮好像從外面回來,驚訝地問我是不是要開批斗會?我有了聽眾,便借著酒勁更加猛烈地數落起劉浪,我說:“劉浪劉良海,你一方面享受著金水橋給你帶來的無窮無盡的好處,一方面又不屑提起金水橋,追求什么人格獨立,狗屁,你要獨立就別要你老爸的錢,你的詩能當飯吃嗎?能賺得來一分一厘的稿費嗎?我覺得你太虛偽了,太造作了,你想從精神層面切斷跟金水橋的關系,你首先就不要它的物質利益,你做得到嗎?你做不到,所以說,你一直戴著沉重的矛盾的皚甲面具,你不覺得你活著太累嗎?”
劉浪定定看著我,說:“游西水,你說得好,我們都是詩人,也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你說得好。”
我接著說:“我說錯了嗎?我沒說錯吧,你可以清高,可以特立獨行,可以蔑視權貴,可是凡事有個度,過了就不好了,事實上,你的清高也罷,特立獨行也罷,都只不過是你造作的假像,你要是真的清高,你就靠你的工資來養家糊口,然后節衣縮食來自費出版你的詩集,你有種就不要到你父親的戶頭上取錢……”
喬三皮上前拉住我說:“游西水,你說這些干嗎?你今天真是喝多了呀,大家都是老朋友,說這些干嗎?真是的,無聊!”
我說:“有感而發嘛,劉浪說過我們都是詩人,詩人就是想說就說嘛。”
喬三皮對劉浪笑笑說:“劉浪,他說他的,你別往心上去。”
在我們這四個人的圈子里,喬三皮一向是和事佬。不過回想起來,我也是很久不曾這么壯懷激烈,慷慨陳詞了,這幾年來隨著年歲漸長,大家一直很和氣,最多調侃幾下,挖苦一回,已經不再這么赤裸裸的直搗內心。
劉浪又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轉身走了。
喬三皮責怪我說:“你這是何必呢,每個人都有他的難處……”
我手一揮說:“不廢話了,快給我來碗鴨面。”
吃過鴨面,我搭了輛人力三輪車回家。一身酒氣的,老婆難免嘮叨幾句,我也懶得理她,進了自己的書房,關上門,把沉重的軀體卸在電腦前的轉椅里,思緒飄飄蕩蕩的又飄向了“金水橋”。馬鋪民間認為,“金水橋”是馬鋪幾百年風水所致,我也是認同的,一個地方總是注定要出現一個強勢的家族,據馬鋪民間不完全統計,金水橋家族單單在馬鋪縣就有副科級、正科級、副處級領導將近30人,分插在各個重要的部門,不從政的,就經商,房地產、礦產、水電、通訊、物流、酒店娛樂等等熱門行業,他們都占據了相當的份額,唯獨劉良海劉浪是個異數,中專畢業分配在馬鋪縣總工會,一直就沒挪窩,既不從政也不經商,只是寫詩,寫寫寫,然后自費出版。是的,劉浪寫詩,以此顯示和他們的不同,可是他拿了老爸的錢,雖說老爸的錢不拿白不拿,但是他的清高就因此大打折扣了。我想起那金水橋落成不久,也就是2000年春節期間,劉浪的母親不幸病故,據說他母親病故前把10間旺鋪全部轉到他名下(現在一間旺鋪的年租金就有8萬元),同時要求他父親給他一張VIP消費卡,透支額度50萬元,因為他母親早已知道他父親后面有人,果然在她病逝半年后,劉浪的父親光明正大地迎娶了一個比劉浪大不了幾歲的新妻,現在生育了一男一女,馬鋪民間傳說他另外在外地還養了小三小四,也各自生了一個男孩,因為這樣的緣故,劉浪自然無法跟父親親近,形同路人,所以他寫詩,在詩中尋找情感的慰藉——其實劉浪是從中學階段開始迷戀上寫詩的,也正因為詩,他和父親的關系一向格格不入,父子間的裂痕不斷擴大。也許不寫詩的話,劉浪就不會跟父親弄僵了,他就有可能成為父親所期望的人,按父親設計好的路子走下去,誰知道呢,詩這玩意兒,是他的食糧又是他的毒藥,是救了他呢還是害了他,到底是害了他呢還是救了他,真是說不清。
這晚上迷迷糊糊沒睡好,第二天醒來,已是九點多了,手機上有幾個未接電話,其中一個是胡漢三的,我首先回撥過去。
“聽說你昨晚在鴨面店把劉浪狠狠說了一頓,他半夜三點多就打電話給我,說他一夜無法入眠,我本來睡得正香,結果慘死了。”胡漢三說。
“哦,這個……”我猛地坐起身,酒是全醒來了,“昨晚喝了點酒嘛,其實也沒說得多狠吧,平時我們含沙射影的也跟他說過,只不過昨天直截了當而已。”
“劉浪跟我說,你的話讓他很震撼,他要開始反思自省……”
“反思自省,這不是也很累嗎?”
“人活著哪個不累,詩人就更不用說了,他雖說衣食無憂,錦衣玉食,可他的心比誰都累,你要多理解嘛,我們都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
“嗯,嗯,理解,理解。我等會給他打個電話道個歉吧。”
“道歉?倒也不必,你也沒什么錯,我的意思是提醒你一下,以后多注意,大家不要傷和氣。”
掛斷胡漢三的電話,我正尋思著怎么給劉浪打個電話,他卻先打電話來了,我連忙接起來,說:“劉浪,昨晚我說話比較沖,你別在意……”
“不,我很感激你,你說了真話,我想了一晚上,”劉浪說,“確實如你所說的,我一方面享受著金水橋的好處,一方面又不認同它,這顯示了我的人格分裂,說明我作為一個詩人是不夠真誠的,你的話猶如醍醐灌頂,我真的應該醒過來了,這樣我的詩才會有長進,越寫越好……”
“不,不,不,”我緊張地叫起來,我想劉浪所謂清醒之后,是不是就要切割“金水橋”的經濟來源,開始自食其力?那他一千多塊的工資真的只能讓他作一個窮困潦倒的詩人了。我說:“劉浪,其實,我昨晚也是瞎說的,每個人生活方式不同,文學藝術嘛,本來就是有錢有閑的事業,你不用多想,上輩給你的錢財,其實是你的福氣……”
“我想明白了,謝謝你,游西水。”
劉浪把電話掛斷了,我不由長吁一口氣,心想劉浪到底想通了什么,他到底想怎么樣呢?這個物質的時代,他如何從容地寫詩?盡管他的詩……說實在的,作為一個富二代,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泡妞不飚車,就興趣一個寫詩、出版詩集,盡管他的詩……這是一個多么難得的人啊,這么多年來我們能在一起,不正因為詩嗎?盡管他的詩……
下午三點多,胡漢三突然跑到我辦公室,向我報告了劉浪剛剛作出的四個決定:退還父親給他的那張可以透支的消費卡,把10間旺鋪捐獻給馬鋪慈善總會,把錦江花園的復式房留給老婆孩子,他獨自搬回圩尾街的老宅去住。胡漢三站在空調冷氣下面,依舊滿頭冒汗,他說:“這個劉良海劉浪,看來神經線有點故障了。”
“他要真的這么干,他老婆會同意嗎?”
“肯定不同意呀,他們就吵起來了,這也是小唐打電話告訴我的。”
小唐就是劉浪的老婆,我們都是認識的,但是不大熟悉,她看起來跟劉浪就是不同類的人,開跑車、挎名包、披金戴銀,比較張揚,她對劉浪寫詩以及跟我們的交往,基本態度還是支持的。我知道她一個小婦人的心思,只要老公在外面不學壞,不招惹女人,脾氣古怪一點,花些錢出些詩集,這又有什么要緊呢?
胡漢三說:“小唐讓我們去給劉浪做做思想工作。”
我說:“昨晚上我的話真的刺激他了,上午他給我打電話說他想通了,我就猜測他可能會走極端。”
“游西水,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嫉妒劉浪的身世和財富?”
“是的,你不嫉妒嗎?人家是含著金湯匙出世的,父親資產幾個億,大伯二伯都是高官……”
“可他還是有精神追求的,不同于其他的紈绔子弟。”
“是呀,說起來我們也是詩人,寫了十多年前的詩,一本詩集也沒出過,單是一個書號就一二萬塊,下不了手,可人家眼也不眨一下,就一本接一本地出。”
“我覺得劉浪還是不容易,他本來可以選擇別樣的人生,可他偏偏喜歡詩。”
“胡漢三,現在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定要說真話。”我認真地看著胡漢三說。
胡漢三拍拍肚子,走到沙發上坐下來,說:“我什么時候沒說真話了?”
“好吧,那我問你,你覺得劉浪的詩怎么樣?達到一個什么樣的水準?他有寫詩的基本素質嗎?”
“靠,你這三個問題了。”胡漢三笑了一下。
劉浪的詩,我、胡漢三、喬三皮都是認真讀過的,他所出版的詩集,每一本都簽名送給了我們,我們一般以“這首總體還不錯”、“這首比前面那首好一些”、“這幾句意境不錯”這樣比較籠統的話對他進行表揚和肯定,我們沒有詳細解讀過他的詩,我感覺以我們三個人的審美能力是可以作出一個比較中肯的判斷的,但是我們心知肚明,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公開地坦誠地把這個問題擺到桌面上來,只是各自在心里嘀咕幾聲便作罷,因為此時我們更看重的是朋友而不是詩,雖然因詩而成為朋友,但朋友肯定比詩更重要吧。
在我目光的逼視之下,胡漢三突然有點不自在,說:“告訴你,喬三皮也曾經問過我這個問題,跟你說實話吧,我覺得劉浪的詩陳腐不堪,最多只達到市級晚報副刊發表的水平,他應該沒有寫詩的天份和素質,只是靠著執著和勤奮,把若干文字分成行而已。”
“我同意你這一評價。”我說。
“可是,在他面前,我們能如實告訴他嗎?這年頭,愛詩的人越來越少,難得他一個富二代還如此癡迷詩歌,鼓勵為主,不算是謊言吧?我沒有違心吹捧過他的詩,他有時花錢從北京買一些什么‘新世紀新詩經典大獎、什么‘中國風大獎回來,我們明白他的虛榮心,雖不說破,但總是要諷刺他幾句的,這回北京書商要給他策劃幾種外文對照的詩集,還要向什么諾貝爾沖刺,我本想告訴他人要有自知之明,感覺這句話太重了,最終還是沒說出口,不管怎么樣,劉浪還是一個不錯的朋友吧。”
“是呀是呀,我們四人吃飯他買單最多,他還說過要贊助我們三個人一人出版一本詩集,只是我們自己不想出。”
“如果他是一個天才,就讓他去經受苦難好了,那會有結果的,可他不是,他能有金水橋的福蔭,也是他的造化,哪能輕易放棄?所以,我們要好好勸他一下,我看就這樣,我打電話叫他來鴨面店,我們三個一起勸他。”
我點點頭。胡漢三掏出手機打劉浪的電話,已關機,再打他一個同事的電話,被告知劉浪下午沒來上班。我說你打小唐問問吧。胡漢三便打小唐的電話,小唐說劉浪帶著自己的鋪蓋回圩尾街老宅去了。
“走,到圩尾街去。”胡漢三說。
我開車載著胡漢三往圩尾街跑。圩尾街是一條老街道,車開不進去,只能停在街頭的觀音廟前。我們剛下車,只見喬三皮開著電動車直往我們奔來,我從沒見過他神色這般慌張,嘴里念叨著死了死了,這語境里馬鋪話死了就是糟了。他慌亂中似乎剎不住車,我和胡漢三一人一手按住他的車頭,他的電動車才馴服地停住。
“怎么啦,看你這樣子?”我說。
“死了死了,我刺激到劉浪了,比游西水昨晚還嚴重,我越想越不妥……”喬三皮說。
原來喬三皮剛才在鴨面店門口遇到劉浪,劉浪用自行車載著鋪蓋要往圩尾街,他告訴喬三皮四個重大決定,喬三皮一聽就急了,大聲地嚷道,你傻呀,你簡直全馬鋪最沒腦子的人,你以為這樣就能寫出好詩來呀?我們起早摸黑的為了吃飯,你不用干活就有飯吃,那是你命好,命好才有閑有錢寫詩,你以為你是曹雪芹呀,生活一困頓就能寫出《紅樓夢》?告訴你,你沒寫詩的天才,受苦也是白受,還是好好享你的清福吧。
“劉浪當時臉就黑了,眼睛長刺一樣盯我一眼,踩著自行車就跑了,那時剛好有兩個客人來吃鴨面,我越想越覺得不妥,我真是言重了,他心里肯定受不了,客人一吃完面,我就關了店跑過來……”喬三皮喘了一口氣說。
我和胡漢三聽了,默不作聲,我們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
“我一急話就說重了,我不應該對他說這么重的話……”喬三皮帶著愧疚的語氣說。
我們抬腳往劉浪的老宅走去,記得有一年的一個假期的傍晚,劉浪曾經帶我們到過他家的老宅,那已經空置多年的老宅,彌漫著一股陰冷的氣息。憑記憶找到劉浪家的老宅,那緊閉的門上鎖著一把鐵鎖,還加了一條鎖鏈。劉浪用自行車載著鋪蓋過來,早就應該到了,可是這緊鎖的木門看樣子都好久未曾打開了,劉浪不可能有縮身術鉆到里面。
我們猜測劉浪可能半路上先拐到哪里去辦事,比如到小超市添置一點什么,我們就在門口等待他的到來,邊等邊聊,這其間喬三皮和胡漢三分別給他撥了幾次電話,均是關機狀態,我們等啊等,等到天黑了,劉浪也沒有來……
最后簡單一點說吧,劉浪一直沒有來,他失蹤了。我們知道他的失蹤跟我和喬三皮的話語是有關的,這讓我們倍感愧疚,贖罪般地積極配合親友、單位和警察多方尋找,現在一個多月過去了,劉浪還是沒有一絲音訊,而這期間,馬鋪發生了許多事情,其中和他最有關聯的就是他的二伯,也就是金水橋的老二劉建水由副市長改任政協副主席,又干了一屆五年,在卸任前幾天被雙規了,而他的父親,也就是金水橋的老三劉建橋也因為偷稅漏稅,被有關部門查處。馬鋪民間傳說,因為金水橋最有含金量的金缺失了,水就枯了,橋也將塌陷。也正因為金水橋的這兩件大事,對劉浪的尋找暫告一段落。我們三人時常在鴨面店碰頭,每次都必定說起劉浪,我們更愿意他還在人世,只是不知道他躲藏在哪個角落,當他知道金水橋發生了這么重大的變故,他是竊喜呢,還是無動于衷?按照他失蹤前的思想變化,他應該正中下懷的竊喜一場——可是,你這家伙,怎么就不露個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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