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蓋滿京華 斯人獨憔悴
—— 一生勤奮不已的吳小如教授

韓嘉祥

—— 一生勤奮不已的吳小如教授

韓嘉祥

今年九秩有三高齡的吳小如先生是北京大學著名教授，一生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的教學和研究。說吳小如先生是古典文學的專家，似乎將吳先生說“小”了。吳小如先生在現代文學、外國文學、舊體詩詞的寫作、戲曲研究及書法諸方面，也都有很深的造詣和不俗的成就。吳小如先生很年輕的時候就翻譯過厚厚的一本《巴爾扎克傳》，前兩年還再版過。吳先生寫的舊體詩詞恐怕也超過千首了。因為吳小如先生在古典文學領域成就和成果太大了，所以其他方面的成就反而被其“古典文學研究的專家”的大名掩蓋了。上世紀50年代，30歲出頭的吳小如先生協助游國恩教授編纂的《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至今還作為大學文科的教材。盡管書中引用的古籍屬第二手資料，但可放心作為第一手材料使用。如果說這兩部著作奠定了吳小如在古典文學上的基礎，旋后出版的近50萬字的《讀書叢札》牢牢地確立了吳小如在古典文學研究領域上的地位。吳小如先生精小學、通訓詁、曉音韻、重考據，《讀書叢札》取精用宏，獨旁搜而遠紹；創見迭出，發前人所未發。所以有人講“吳小如先生是乾嘉學派最后一位樸學守望者”。聽說最近天津古籍出版社有意將此書再版重印。吳小如先生古典文學方面著作還有《古文精讀舉隅》《古典詩詞札叢》《古典小說漫稿》《古典詩文述略》《吳小如講孟子》《吳小如講杜詩》《中國文史工具資料書舉要》等等，這些著作絕不是人云亦云的平庸之作，而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有著獨特見解和心得的不刊之作。也正如吳小如先生為自己寫作定下了一條原則所說的那樣“沒有自己的見解，決不下筆”。所以在這些著作中勝義層出無征不信，翰不虛動、下必有由。有學者建議“凡是學習或研究古典文學者，吳小如這些著作當人手一冊”。在吳小如先生70歲退休之后，落日心猶壯，陸陸續續出版了《書廊信步》《霞綺隨筆》《莎齋筆記》《心影萍蹤》《讀書拊掌錄》《常談一束》《今昔文存》《皓首學術隨筆·吳小如卷》等十余部學術隨筆。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學者吳小如》一書對吳小如這些著述亦有專文介紹和定評。北京大學出版社在吳小如先生90壽誕時，為吳小如先生祝壽又出版了《含英咀華》《紅樓夢影》《莎齋閑覽》《舊時月色》《看戲一得》五冊隨筆。除上述著作之外，戲曲方面著有《京劇老生流派綜說》《臺下人語》《吳小如戲曲文錄》《吳小如戲曲隨筆集》（正、續）《鳥瞰富連城》《盛世觀光記》等。我雖喜歡看戲，只不過是看熱鬧，純屬門外漢，對吳先生這些談戲曲的著作只當閑書讀過，說不出什么門道來，但是，曾看到過啟功先生給吳小如先生一封信中亦莊亦諧地說：“大著論皮黃流派之文，真千秋之作。蓋此事內行不能為，學者不屑為亦不能為。而天地間卻有此一樁公案。王靜庵之《宋元戲曲史》鑿破鴻蒙，其力可服，其識最可驚也。竊于大著亦欲之然，這不算拍馬屁吧！”“前讀鴻文論馬連良者，至深佩服，此非一般評戲之作可比，如此公平，如此透徹。雖學術理論之作，亦望塵莫及。如評諾貝爾獎于文學領域中，非茲編其誰屬？”從中亦足見吳小如先生這些京劇方面著作的分量。接觸過吳小如先生的人都知道，吳先生家庭負擔沉重，前兩年去世的夫人，臥病床第多年，時時刻刻需要吳先生照料，吳先生又是重情之人，夫妻感情甚篤，其內心的痛苦難以想象。吳先生居住條件也十分簡樸落后，除幾架舊書，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一臺彩電還是去年一位學生送的。就連吳先生每日寫作寫字的書桌，又破又小還堆滿雜物，真是很難想象，這些煌煌大作是怎么寫出來的！想起杜甫的兩句詩“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用在吳小如先生身上也許很合適。

吳小如書法

吳小如先生講課也是有口皆碑，盡管小如先生謙稱自己是一名教書匠，但凡是聽過吳先生講課的人無不交口稱贊，他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歷史系最叫座的教授。吳先生曾在《教授啊，請上講臺》一文中說：“如果問我有什么嗜好，我唯一的嗜好就是講課。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我人生最大的快樂。”舉我親聆吳先生一次講課，記得是上世紀80年代初，吳先生來天津南開大學看望華粹深先生，應華粹深先生之邀為中文系講了四次課。在講課的頭一天，我見到小如先生，并和吳先生講：前度加拿大的葉嘉瑩教授剛剛講過課，甚受好評得了個滿堂彩，您繼葉教授之后來講準備要充足些。當時吳小如先生胸有成竹地會心笑了笑。吳先生這四次課，第一堂講詩經，第二堂講唐詩，第三堂講宋詞，第四堂講戲曲。四次課四種風格，講詩經，多從文字、訓詁角度來考訂；講唐詩又從作法來講授；宋詞完全是文學欣賞；講戲曲又加以表演來分析。講課地點設在一小禮堂，當時臺下聽課的人滿坑滿谷，臺上的吳先生滿宮滿調。最后，大家還不依不饒非要求吳先生加唱段京劇不可，記得吳先生唱了一段《打漁殺家》中的蕭恩唱段，才鞠躬謝幕。加之吳先生京腔京韻黃鐘大呂的聲調和一手極漂亮的板書，聽吳先生的課，那真是藝術上的享受。臺上十分鐘，臺下十年功。吳先生行云流水瀟灑自如的講課背后，付出的辛勤也可想而知。

“天份固有，勤奮尤要”，用此八個字概括吳小如先生治學和講課應該是實際和恰當的。

吳小如書法

談到吳小如先生的書法，首先要說是家學淵源。小如先生的尊翁玉如公是近代碩學鴻儒，也是一位開一代書風的書法大家，追隨者甚眾，稱為 “吳門書風”。玉如公有多種書法集問世，其書法作品也為收藏家們爭而寶之。小如先生深受家庭熏陶，自幼操觚習字，至90高齡時，還臨池不輟，其興致未曾少衰。我曾見過小如先生一冊臨帖記錄，所臨過的碑帖不下三四百種之多，而且是從頭至尾地臨寫，不是節臨，每種也不止一二通，有的臨寫過幾十遍。吳先生不主門戶，博采眾家，無論是北碑南帖，真行草章，無不涉獵而又非淺嘗輒止。我所見到整通臨寫的《元略墓志》《刁遵墓志》《磚塔銘》《李超墓志》以及晉唐人的名帖等等，實令人浩嘆。“觀千劍而后識器，操千曲而后曉聲”，這些有名的、無名的碑帖，大大增強了吳小如書法中的內涵。吳先生用功最勤者，當屬“二王”行草和褚遂良的楷書。就其本人而言，是以楷行見長，而楷勝于行。因為小如先生腹笥充盈萬卷撐腸，其書法之中的書卷之氣油然而生，即使是書卷氣十足的王獻之《玉版十三行》、虞世南《夫子廟堂碑》，吳先生的字與之相比也毫不遜色。他在《臨〈蘭亭序〉跋》中有一段話：“仆摹《蘭亭序》傳世諸本，已不知凡幾通，雖略有悟，終似未窺堂奧。所幸能從中漸知學書之正軌，知羲獻用筆精神氣骨皆在點畫之外。古人作字首重書卷氣，然后天才與功力副之。庶幾有望于追蹤前賢，一存名利之心，便難進步。”吳先生還有一首談書法詩：“書法貴有道，首重識見明。識從讀書來，立身宜德馨。習字雖薄藝，猶期持以恒。一涉利名場，唯務盜虛聲。不獨欺古人，罪在欺后生。”細品吳先生的這兩則文字，真是夫子的告白。吳小如先生不論在私下還是在公眾場合，一再聲明書法只是業余愛好，不過能寫幾個字而已，不敢稱作是書法家。這雖然有他的自謙，但此話的背后，還有話外音。因為當下許多自稱書法家或以書法家標榜的人，急功近利又無真才實學，渾身充滿銅臭氣。無論對方名氣多大，吳小如是看不起這樣的人的，更恥于與之為伍。有時諷刺起這樣的書法家來還很刻薄毫不留情面的。吳小如先生也有一段告白：“唯我平生褊急易怒，且每以直言嫉惡賈禍，不能認真做到動心忍性，以仁厚之心對待橫逆之來侵。”這也是吳先生性情的一面。心直口快絕不曲學阿世，吳先生又生性幽默又直言敢說，得罪了不少人。有一次，吳小如和啟功先生開玩笑說：“啟老您這位書協主席真是了不起，您把全國不會寫字的都集中起來了。”當時弄得啟功先生也哭笑不得。吳小如這句經典的“臺詞”，早已成了人們的笑資。吳先生說書法是“業余愛好”，說“愛好”不假，但絕不“業余”。從傳統角度上來講，許多大學者及老派文人，把寫字看作是讀書人的副業，不足炫耀。小如先生尊翁玉如公嘗言：“寫幾個字算不得什么本領，人生固有其他更大者在。”“對讀書人來講，寫字如同一個農民種莊稼收工后回家路上撿些柴火，不能只撿柴火不種地。”這種認識是否偏頗姑且不論，但在吳小如先生思想中根深蒂固。但是小如先生在書法上下的功夫和取得的成果，絕不下于其在古典文學上取得的成績。近十幾年來，吳小如先生書法名聲日隆，經過幾十年的積淀，70歲以后的小如先生思慮通審已臻化境，正如《書譜》中所說：“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無論是短箋長幀，更有一種蕭疏淡雅，清空俊秀之氣，看似平淡而內涵豐富，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整飭之中內藏奇俏。又如古剎老僧，靜穆淡定。漸入陽光七色終歸于白之境界。遺憾的是吳小如先生正當爐火純青之際，罹患中風，手顫不靈，不得不中止了一生鐘愛的書法創作。

北京收藏家劉鳳橋君獨具慧眼，情鐘吳小如先生，藏有為數不少的吳先生作品。鳳橋將自己的藏品化私有為公器，出版了《吳小如手錄宋詞》《吳小如錄書齋聯語》《吳小如書法選》，受到學術界、書法界的贊頌。鳳橋還籌資開設了“吳小如書法藝術館”供人們欣賞。京津一帶有不少“吳迷”，天津的翟津壯先生書法追摹吳小如多年，也是吳先生的崇拜者，曾以善價求得吳小如一長幅《臨褚河南〈枯樹賦〉》。展視全幅滿紙云煙，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亦剛亦柔而情調天然。是吳小如先生智巧兼優、神融筆暢之作。津壯先生視之如拱玉，屬我在卷尾題數字，我為其題寫了一首小詩，錄下也借作此文的結束：

小如善寫枯樹賦，

用筆直追唐人路。

筆墨清新骨肉勻，

萬卷撐腸金針度。

自書自得自怡悅，

不必乞求伯樂顧。

今人不知亦不羞，

追逐輕狂終不悟。

把筆未穩根未牢，

邯鄲歸來失故步。

略有賢者能幾行，

不過狀如算珠布。

能如小如有幾人，

百年以來屈指數。

津門津壯得之喜不寐，

如同賜封加朱紱。

或問此幀究竟值幾錢，

答曰精品難得價同古文物。

責任編輯/劉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