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人物記

龐云初

炳 榮

炳榮是我的遠房族親，爺爺輩，住在我家東邊，兩家中間隔著一道高墻，平時很少走動。

他家有一前一后兩間房子，前頭的堆著柴草，養(yǎng)著一只羊，后頭的才是正屋。他和另一戶族親共有一個院子。夏天的時候，院子里開滿絲瓜、葫蘆和扁豆花。

我有時也和小伙伴到這個院子去玩。炳榮很少搭理我們。

很長時間，都只看到他一個人，我還以為他是光棍呢，后來就聽到一些關(guān)于他的故事。

炳榮年輕的時候，相貌出眾，脾氣卻暴躁，是村里有名的浪子，唯一的樂趣是捕魚。他結(jié)過婚，妻子因受不了他的打罵，回了娘家。他看上了村里的一個新媳婦，這女人還在坐月子，他就跑到人家家里去，害得這女人染上傷寒，不久死掉了。

出了命案，炳榮受到了驚嚇，他帶著一張漁網(wǎng)，躲到幾十里路遠的地方。后來打聽到這家人并沒有告官，據(jù)說，原本是要告官的，因為怕炳榮日后報復(fù)；也有人說，這男女暗地里早已彼此中意；也還有人說，這人家忠厚老實，人死了，也就不想再生事端。總之是，炳榮又回來了，由村里頭面人物出來調(diào)停，送了死者家里一些錢財，事情才平息下去。

這樣就落下了一個壞名聲。但從此，他也就變了一個人，抽上了旱煙，喝上了燒酒，整天價不同人多說話，也不參加隊上勞動，大部分時光，他都是到村外的河里塘里去捕魚，大的賣給過路人，小的帶回來當(dāng)佐酒菜。

炳榮的穿著在村里是極其顯眼的。夏天，無論出門捕魚，還是在家，他總是穿著一身白色的洋布衣褲，干干凈凈，飄然若仙。他的漁網(wǎng)有兩套，一用一曬；他的白衣褲也有兩套，一洗一換，幾十年不變。

他偶爾也送點魚給左鄰右舍。有人就說，他送給別人家的，都是些最小的魚，是他舍不得化那點油醬燒才送人的。炳榮聽見了，也不生氣，有多余的，照樣送，人家也照樣收下。

那時候，社員都得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他是單身，隊上好像也愿意對他網(wǎng)開一面。每年過年，隊上起魚塘，他就在岸上東走西跑地指揮，末了，只取自己的一份。

這樣過了十多年，他又同鄰村的一個寡婦好上了。雖然是分開住，兩人還是生了一個兒子。兒子由女人帶。這女人每次來到小院，行走如風(fēng)，說話如雷，對炳榮動輒呵斥，很少看到她能安靜下來洗洗衣服、掃掃地，臨走卻地簍子里大一些的魚席卷而去。

炳榮當(dāng)著這個女人的面，像個聽話的孩子，從來不生氣，頂多在她準備離開的時候說： “說完了嗎？說完好走了。”

若是女人心情好，這時候也知道安慰一下男人：“你不跟我過去睡？”

炳榮聽了，有時就鎖好門，跟著她走。

炳榮老來得子，視若珍寶。他知道，女人雖然嘴上狠毒，心卻是善良的，每次帶走的魚，她都會紅燒、清蒸、熬湯來滋養(yǎng)他們正在長身體的兒子。有了兒子以后，他的小方桌上，用來佐酒的，就都是些最小的魚了。他的魚也不再送人。

兒子拔節(jié)長，越長越帥氣，成績在班上是最好的，后來成為村里恢復(fù)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xué)生。炳榮每每提起，臉上就露出得意，兩個字常掛在嘴邊：“像我！”

炳榮漸漸老了，不常出去打魚了，最終把漁網(wǎng)也賣掉了。以后靠什么吃喝呢？賣家當(dāng)。先是把前面房子的椽子、檁條、瓦撤下來賣掉，后來連房子也賣了。吃掉了一間房子，他又把眼睛盯到了自己那口三層底厚的棺材上，賣掉那口厚的，再打一口薄的，賣掉那口薄的，再打一口更薄的，最后換成了水泥棺材。終有一日，聽說以后要實行火葬，別的老人都憂心忡忡，唯獨他是眉開眼笑，他終于了無牽掛地把最后的那口水泥棺材也賣掉了。

兒子當(dāng)上了鄰縣一所中專學(xué)校的中層領(lǐng)導(dǎo)，他把老父親接到身邊。但炳榮不習(xí)慣那個環(huán)境，一有機會，就回到村里。那時候，我父母已經(jīng)搬到鎮(zhèn)上多年，之前炳榮每次到鎮(zhèn)上來，都要到我父母那里去坐坐，嘮嘮家常。末了那次，他又來了，母親看到他拄拐杖步履艱難的樣子，心有所動，買來一塊燒餅給他吃。炳榮艱難地嚼著燒餅，喃喃地說：“我是特地來看看你們的，下次就回不來了。”

母親頗覺不祥，笑著說：“哪里，你老人家身體好著呢，有日子活哩。”

炳榮堅持地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話，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三個月后，傳來了他在異鄉(xiāng)去世的消息。

木 本

木本家住在村中間。早年，在他家的前屋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月季樹，常年開著花。樹的上半截，一些綴滿花朵的枝條越過了圍墻。我曾在夜色中到他家院墻外偷摘過。木本的兒子叫耀新，大我兩歲，與我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是堂兄弟。我們?nèi)ニ彝妫f到我也愛花，耀新就很大方地采許多來送給我。

耀新是養(yǎng)子，但是木本視如己出；他這前還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兒，一樣疼愛有加。我們村，有近五百年歷史，家族觀念重，非嫡親子女，很難得到村人認同。但在木本這里，就是例外，一雙兒女，很早就被融入族類，因他做人好，因他的子女較別的孩子更多一層懂事。

木本做過生產(chǎn)隊長，隊上的倉庫保管員。那年月，吃飯穿衣都難，有些村隊干部趁機為自家撈點兒好處是有的，但是木本從來不。有時候，隊委開會到半夜，照例聚個餐，每人半斤米。有人對他說：“神不知，鬼不覺，你就多稱點吧。”他不開這個例。保管隊上的糧食，入庫蓋章，他要請別人監(jiān)印。隊上分東西，自家的一份，他要請別人過目。他凡事做得正，斷不肯讓人說了去。

他愛惜每一件物品。別人棄之，他珍藏之。許多年后，村里唯有他家還保存著完好的石臼。我村曾在1917年編撰過宗譜，每家每戶持有一套。文革中，許多人避禍唯恐不及，紛紛交出，拋擲于火海，唯木本秉持信念，鄭重藏匿。每到夏天，于無人處取出“殺伏”，再用錦緞包裹起來，配以干粉，懸之脊梁。木本死，傳之于兒。幾十年后，當(dāng)志誠、守誠、留根等鄉(xiāng)賢欲重修宗譜時，其子耀新，慷然出示，使得新版宗譜得以順利延續(xù)。

木本的多才多藝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吹笛子，拉二胡，說古今，字寫得尤其工整，人稱“木本體”。在他家的墻上，掛著一本特殊的日歷，那是他每年年前用黃紙自己編制的。逢年過節(jié)，他家門前，就是露天大會堂，老少聚集，人語嘈嘈。他和幾個同道者，吹拉彈唱，各顯本領(lǐng)。那稍顯粗糙的聲調(diào)兒，在平日寂靜慣了的村子里回響，反倒平添了許多野趣，有了別樣的韻味，絲絲縷縷，激動人心，讓終日辛苦勞作的村人得到難得的歡愉。

木本夫婦是近親結(jié)婚，一個是姑媽家的兒子，一個是舅舅家的女兒，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及至婚配，親情多于愛情，關(guān)愛多于嘻昵。那晚我到耀新家去，年逾80歲的木本妻在側(cè)，說起木本，她的目光里流露出溫情，好像又回到了往日時光。我笑問老人，當(dāng)年家里是誰作主啊？老人一臉陶醉地說，都聽他的。她說，沒有見過這么好的人。

耀新言談舉止，持重溫和，頗有父風(fēng)。他說父親是孝子，也是慈父。小的時候，經(jīng)常講臥冰求鰱、刻木事親、哭竹成筍的孝行故事給他們聽，自己更是用模范言行來潛移默化地影響孩子。每到除夕，把一家人的新衣服都添置到，獨他是舊衣裳洗洗就過年；平時在外，有好吃的，自己不吃，帶回來給一家老小吃。有一年，大隊推薦他到縣上參加后備干部培訓(xùn)班，人家是爭著尋門路要去，他卻想著要在家照顧年邁的父母，生生放棄了這次機會。

木本晚年患老年性氣管炎，吃了許多藥，都不見效。終有一日，一口氣沒喘上，去世了，享年77歲。他的兒子媳婦現(xiàn)在在鄰鎮(zhèn)的一家私人企業(yè)打工，每天騎車幾十里路回家，陪老母親同住同吃。兒媳伺奉婆婆，無微不至；兒子耀新關(guān)注民情，對附近的工廠污染深感憂心，兩人在村里都有極好的口碑。

金 鎖

金鎖，原本不是我們村上人，是他養(yǎng)父從鄰村人家抱來的。他身材不高，皮膚黝黑，不愛說話。聽人說，金鎖的養(yǎng)父樂善好施，年輕時，一個蘇北人逃難經(jīng)過，金鎖的養(yǎng)父周濟過他，那人離開時就拿出一個治蛇毒的秘方來作為報答。金鎖自幼體弱多病，長大了干不了重活，養(yǎng)父便把這個秘方傳給他。金鎖成家后，雖然不能依靠這個置下多少家當(dāng)，但間或也能給家里增添一點油醬錢。更重要的是，隨著蛇毒傷者的治愈增多，他也被村人真正地接納了。

他家住在村前頭。我小時候放學(xué)的時候，從他家門過，經(jīng)常看見他進進出出，手里不是抱著草，就是在門前的幾個篩籮里撥弄著什么。有一次，母親叫我去他家借東西，說如果是金鎖，聲音就得大些，他耳朵有點背。正巧那天只有他一個人在家，我說明來意，他沒有反應(yīng)；我大聲喊了一下，他才明白。他支支吾吾，慢慢騰騰地領(lǐng)我進門。走進里屋，看到墻壁四周密密麻麻掛著一小捆一小捆的干草，在昏黃陰暗的光線下，像一個個猙獰的怪物倒懸著，我頓時心生恐懼，拿到東西后逃也似的出來了。但是那一次，金鎖的怪異，金鎖家的神秘，給我留下了至深的印象。

之后，我和伙伴們在外割草，就注意到他也挎著一個小提籮出沒在溝間地頭。初時，還以為他也是在割草，可看看不像。他總是放著鮮嫩的青草不割，到人跡罕至的亂草叢中尋覓，采摘。更讓我不可思議的是，他經(jīng)常往墳?zāi)沟乩锶ィ裼撵`一樣。

回來問父親。父親說，金鎖他那不是割草，他是在采蛇藥草。我又問，他怎么總往墳?zāi)沟乩锶ツ兀扛赣H說，可能那里的蛇藥草比別處多些吧。

他那是在采蛇藥草！他家墻壁上掛著的原來都是蛇藥草！那些豬也不吃、羊也不吃的不知名的草，竟然可以治蛇毒。這個行為怪異、悶葫蘆一樣的中年男人竟然能救人命！矮小陌生的村人金鎖，又在我的心里高大起來。

金鎖治蛇毒，我沒有親眼見過，單聽說方圓幾十里都有人請他。那年月，人窮命賤，一旦被毒蛇咬傷，第一想到的就是請民間蛇醫(yī)救治。有時候是人家把傷者送來，有時候是親自到人家家里去。被金鎖治愈的毒蛇咬傷者難以計數(shù)，少有失手的時候。出于感激，人家會送他一點錢、一點雞蛋什么的，但這也要看對方的家境，若是十分困難的，就什么也不收。日子久了，他的名氣越來越大。

金鎖有兩個兒子。年紀大了，金鎖就想把這個秘方傳給兒子，但兒子們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對這個也沒有多少興趣，倒是大兒媳，有心傳承。但后來在一次治療中，出現(xiàn)了一點意外，雖然最終得到協(xié)商處理，但金鎖一家從此也就灰了心。再有人來請，就婉言拒絕。金鎖家的治蛇毒秘方，終于只傳至第三代。

金鎖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去世，享年87歲。有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像金鎖那樣的羸弱，能享得這般高壽，也算是積善成德、德澤被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