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獵頭

主持人語：

兩位同年（1989年）出生的青年詩人，一位寫出了富有歷史想象的傳奇小說，一位寫下了虛幻主義的另類散文。艾多斯·阿曼泰是哈薩克族雙語作家，17歲出版了第一部詩集，短篇小說《女獵頭》講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個慘烈、驚人的愛情故事，作者對漢語的嫻熟駕馭，超越了許多以漢語為母語的寫者；靈鷲的系列散文《熱電廠：關于夜的涅槃》是一次孤寂的內心獨白，極端敏感，又色彩斑斕。小說和散文，顯示了兩位青年才俊詩歌之外的寫作才華，同時在本期“跨界”中構成了青春“互文”。（沈葦）

很久很久以前，沒有哈薩克。那時，我們的祖先叫斯基泰。斯基泰人生活在哈薩克斯坦西部，連年和波斯人征戰。盡管哈薩克人經常愿意把戰爭詩意化，伴隨著無數明顯不可信的史詩般的大捷。但我們不得不說戰爭是艱難的。在斯基泰最困難的時期，女人也要打仗。傳說那時，如果女人不上陣會被部落和周圍的親朋鄙視。

于是就誕生了這樣一支震撼波斯的“特種部隊”——女獵頭。

女獵頭一律穿金色盔甲，騎最好的駿馬。斯基泰人利用女性心細的特點，派這支隊伍伏擊或劫營。而她們最可怕之處就是她們的刀只向著敵人的頭顱。被它們掃蕩的戰場上，只有無頭的尸體。

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湯姆·波可比在著作《女獵頭研究》（1904年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一書中，記載了一位名叫阿巴拉迪瑪利斯波斯士兵對于戰爭的回憶記述。

下面是我摘錄的選段：

……

當時，我們和斯基泰人的戰斗到了最關鍵的階段。雙方都在僵持中筋疲力盡了，這時我們突然聽到背后傳來了陣嘹亮明媚的民歌聲。我并不大懂斯基泰語，鬼才懂斯基泰語，那些斯基泰佬說的都是鳥語。能夠聽出來唱歌的是姑娘，而且好像唱得并不是戰歌，是關于愛情的歌，很柔情蜜意的。

我以及所有波斯士兵抬頭望去，金色的盔甲閃耀著陽光，耀地能刺瞎眼睛。我們都還沒反應過來，那金色的光芒，就又向我們涌來了。速度極快，像是天降神兵。我不禁念道：“糟了，是女獵頭。”話音剛落，女獵頭部隊已到了眼前。最可怕之處在于她們沖擊的是我們的后軍。每個有常識的人都知道后軍被沖殺會出現什么樣的現象，我們全軍潰散。她們身子輕盈，騎的馬又比我們好。我親眼看見一個從小玩大的朋友，被女獵頭從身后追上來，像宰羔羊般把我朋友的頭顱取了下來。天啊，她們那群斯基泰養的婊子，真讓人膽戰心驚。我見過她們，都很漂亮。她們的肌膚如同白雪，眼珠像海般溫柔動人。要在波斯，我看見這樣的娘們兒，肯定會想辦法抱回家。而這樣一群看似溫柔善良美麗的女孩，竟會是女獵頭，是讓我們波斯部隊最不寒而栗的惡魔！歷史學家大人啊，我滿腔的苦水只有向你傾訴：他們斯基泰人就是野蠻、沒有文明的民族。難道這在她們女人身上展現得還不夠嗎？哦，天啊，很多次，當波斯王進行士兵民意調查問到“這場戰場是好主意嗎？”我都選了D選項：“絕對不是，這場戰爭是自取其辱”。沒有辦法，如今我根本就不盼望什么獲勝，一心就等待快點坐船回到里海的那一頭。我的女人和孩子還在等著我呢。真他媽的是場該死的戰爭。

……

我被波斯士兵的描述震撼了，可惜歷史學家引用這段記述，只為證明軍心渙散是致使波斯在中亞潰敗的重要原因。我倒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原因，我覺得這種記述是歷史真正的全部。

當女獵頭順利完成任務后，她們就結婚。關于當時的慶典，很遺憾，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資料。而那時，斯基泰的女人金發碧眼，和如今哈薩克人的長相有根本性的區別。這使得想象變得更加艱難。

主持婚禮的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致辭之后，部落里的老婆婆，把潔白的牛奶灑在草地上。那些情侶們從小起就相識相愛，一同參加了對波斯人的戰役。但他們卻覺得如今能夠在這里應該感謝大地。他們戰斗，他們生活，也是為了這片土地。我幻想女獵頭們把自己金色的鎧甲在婚禮現場脫掉，里面穿的就是婚禮的盛裝。她的眼中充滿著驕傲，是對愛情的也是對自己的。老者喘著氣說道：“為什么我們讓女人打仗？因為我們要讓部落里的女人明白！你們也是部落的子民，是一份子。一個女人要對自己有驕傲，才配對愛情對婚姻有驕傲。”他這么說道，以至于使我都混淆了，到底女人是因為戰線吃緊才戰斗的，還是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有些常識的人，可能早就揭穿了我，并且怒不可遏。說實話，我的敘述恐怕錯誤百出。這故事，本就是我聽表姐講的。她給我講這故事時才14歲，而那會兒我還之是10歲的孩子。她給我講我們曾有支叫女獵頭的部隊，她們和波斯人英勇作戰。當時我被震撼了，因為我總覺得女孩子不會那么強的，她在胡說。

接著，才到了我們故事的主人公。我一向不會給小說中的人起名字，尤其更不清楚古代斯基泰人應該叫什么。剛才為了編造古代波斯士兵還有英國歷史學家的名字，就著實費了不少勁。如果不冒昧的話，我們就把故事的女主人公叫做舒立凡吧！盡管在歷史中，她肯定不叫這個名字。

舒立凡，參加女獵頭已有時日，是女獵頭中的大姐大。她沒有離開隊伍，因為：1.她始終沒找到心愛的男孩子。2.她從沒割下過什么波斯男人的頭。

她很樸實，很愛幫助姐妹，性格溫順。姐妹們都喜歡她，安慰她說：“放心，沒問題的，你會嫁出去的。你看你的條件那么好。”這時，她眸中醉藍色的光芒閃動，她很認真地解釋道：“我不是嫁不出去，我在等待愛情。”周圍的好姐妹聽到答案后，總會哈哈大笑起來。舒立凡不知這有什么好笑的，其實我也不知道。人總是莫名其妙地笑，在那些最嚴肅的時刻笑。

舒立凡從沒砍下過波斯士兵的頭。其實有不少女獵頭也未能完成任務，但在戰場上混亂的場景中，誰也不會真算的那么清楚。只要戰斗獲勝了，任務就算完了。回來后，要是答道：“砍過了！”也就可以了，沒人真追究的那么細。只有舒立凡，永遠都實話實說：“沒有砍。”她總不愿追逃跑的士兵。她覺得戰斗是光榮，而追逃兵是可恥的。舒立凡這么想，卻也不敢把這想法跟別人分享。大家認為對波斯人做什么都是正確的。

雖說斯基泰的女子性子烈，但終究是女人。又有哪個姑娘愿意天天上戰場呢？可舒立凡卻在這支隊伍里呆了可能快三年。舒立凡從山坡上沖下來時，極為勇敢。說是勇敢，不如說認真。她沖下來時極為認真。彷佛她越勇敢地拼殺，她就能獲得越美的愛情。

然而，就是我們這位斯基泰的女兒，居然愛上了一個波斯士兵。

她想辦法甩開女伴，獨自到遠處的河去飲馬。到河邊，才發現河邊躺著一個波斯士兵，他睡著了……舒立凡，緩緩地拔出刀，把刀架在了那個波斯人的脖子上，可他居然還沒醒來。他睡地很甜蜜，彷佛做了夢。戰爭從舒立凡出生前就開始了，到處都是死亡和殺戮，舒立凡幾乎從沒看過這樣甜蜜的表情。她的手有點抖，心想：可憐的波斯人，是蒼天讓你死啊！

她仔細地端詳他，發現這個波斯士兵還不過是個孩子，于是有點不忍心了。可她忘記了，其實自己也只是個孩子。波斯士兵有點娃娃臉，長地居然有些像斯基泰人，甚至就像舒立凡的親生弟弟艾多斯。艾多斯在率領斯基泰軍隊奔襲時，誤中了敵軍的埋伏。艾多斯被遺棄的尸體上插滿了箭，還有一些后加上去的刀痕。舒立凡看見艾多斯時，看到的是他驚恐的臉。在那驚恐的表情之后還埋藏著某種表情，那是一種莫名的甜蜜，那甜蜜也藏在此時波斯少年的眼中。

波斯少年睜開了疲倦的眼。當他看到舒立凡明亮的面龐時，本能的反應是眉毛上挑，嘴角微翹。等想明白舒立凡是女獵頭后，又馬上驚恐地往后躲，但刀就架在他的頭上。他害怕，不僅害怕死，也害怕頭離開尸體。他常覺得頭離開尸身，是比死本身更深的恐怖。舒立凡的刀放在他的頭上，長時間沒有反應。波斯男孩顫抖著，渾身大汗，閉上了眼睛。過了半天，他只聽見女孩像溪水般的聲音：“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艾多斯。”

“什么！”刀離喉嚨的距離變遠了，“你斯基泰語這么好，而且你的名字還是斯基泰語的。

“我是個戰俘之子，是斯基泰人。但我從小出生在波斯，被逼迫參加了波斯軍隊而已。”

波斯少年有些厭煩了。這個斯基泰女人雖然是女獵頭，可還這么磨磨唧唧。這種死亡前的平靜更讓人難以忍受。

他不耐煩地大吼道：“你不是女獵頭，就不能來點痛快的嗎？”

舒立凡盯著他的眼睛，緩緩問道：“你不怕死嗎？”

艾多斯說：“反正人都有一死，主有自己的意志，他讓我死在誰的手里，我就得死在誰的手里。”

舒立凡還是不動手。她突然發現自己很想念弟弟，她突然發現自己不想打仗。

艾多斯躺在那里，過了會兒，忽然又渾身顫抖起來，手使勁摳進泥土。

他睜開眼，看著舒立凡美麗如死亡的臉，帶著哭腔說道：“姐姐，你就不能饒我一命嗎？”

看來艾多斯不是什么大英雄，關鍵時刻他還是會恐懼求饒的。但在舒立凡和身為寫作者的我看來，這更可愛。

艾多斯閉上眼睛，淚水從他眼中涌出。他再也控制不住，像個孩子“哇哇”大哭起來。

河邊有很多美好的不知名字的花；小溪唱著單調卻清澈的歌曲，彷佛愛情；把鏡頭搖過去，發現一個穿金衣的少女和波斯少年。波斯少年躺在地上。他的戰袍早已破損，渾身傷痕。這時架在他脖上的刀已經不見了。而他沒有發現，還在哭著。

突然，艾多斯感覺有人吻上他的臉，吻破了他的淚。慢慢往下，吻住了他的嘴。舒立凡吻著他，比艾多斯哭的還要慘。究竟是什么比死亡還要令人憂傷呢？舒立凡慢慢解下金衣。金衣被遠遠地扔到河岸邊上。金衣自以為是地反射著陽光。

他們抱在一起，親著，在河畔翻滾。

他們一起看日落……

舒立凡此時就依偎在艾多斯的懷里。幾個小時前，她離砍下艾多斯的頭只差了一點點，于是此刻舒立凡在他的懷中。她跟艾多斯講，自己說想要追求真愛情，她的朋友老笑。她跟艾多斯講，曾經自己也有個弟弟叫艾多斯，和他長得很像。說完，她又吻了艾多斯一口。艾多斯摟著她，一邊捋著她那金發，一邊說道：“我懂，我都懂。”……

真好，主會安排某些刀鋒砍下某些頭顱，它也安排了愛情。

下個月，斯基泰和波斯有場大戰。他們約好，在戰場上兩個人都各自逃脫隊伍。這造成的結果，無非是雙方各少一個士兵。這對雙方都沒有什么損失，也沒破壞什么力量上的不平衡——起碼舒立凡是這么認為的。可回到部落，見到那些從小玩大的姐妹，那些按照傳統砍下敵人頭顱繼而結婚了的女伴，她忽然覺得自己好不道德。

她開始胡思亂想。她覺得有些愧對部落，這么多年都沒真正殺死過一個敵人。

就這樣，她度過了輾轉反側的一個月。愛情中那些虛擬出來的痛苦和不安，讓女人最真實地沉溺其中。后天就是大戰了，舒立凡又失眠了。她想：我應該這時去波斯的營寨，看看能不能這次砍死什么士兵。這樣我就可以沒有愧疚堂堂正正地結婚了。

她就這樣認真地盤算著，緩緩帶著柔情穿上金甲，跨上戰馬，拿上戰刀。一路上，她還在擔心：自己那沒有用的戀人艾多斯，萬一被斯基泰的士兵砍死，沒能在戰場上逃脫，該怎么辦？她一路為艾多斯的未來禱念著，完全忘記自己這次獨闖波斯營寨的行動才最危險。

在快到波斯營寨時，她也不禁有些害怕了。她從未在戰場害怕過，舒立凡原來總覺得死沒什么，可當有愛人時，死就意味著失去一切了。說來也巧，舒立凡正好就在林中看到了個波斯士兵。他脫離隊伍，一個人在樹林里奔跑。森林里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人影。舒立凡夾緊馬肚，追上那個士兵，她手起刀落，砍下了士兵的頭顱。她從地上抓起人頭。在寒冷的夜晚，血是溫暖的。她終于明白姐妹們的“無情”。她曾覺得砍下頭顱是恐怖的是惡心的也是罪惡的。可當她想到艾多斯，想到起碼殺死一個波斯士兵，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和艾多斯生活。當腦海中晃過這些美好時，她的刀第一次利落地砍了下去。

殺完后的她忽然想到：或許這個男人也是個像艾多斯般可愛的男孩子，或許他也有個可愛的戀人叫舒立凡。或許她的戀人艾多斯的頭顱，也會被斯基泰人這樣割下。舒立凡到時候能說殺自己情人的人是不道德的嗎？

她忽然有些莫名的悲傷，悲傷如中亞西部密密的黑森林。

過了半天，舒立凡斂住情緒。她是個戀愛中的女子，泡在了愛的甜蜜中，已經不能再想那么多了。那一刻，她像是一個真正普通的女子，只想艾多斯，想她的戀人。

于是就在這時，太陽升起來了……

不知道艾多斯和舒立凡到底最后有沒有在一起，或許他們中有一個人死去了，或許他們都死了。結局只有歷史知道，可歷史總是緘默不語。

對于艾多斯和舒立凡，相遇與否都不是結果。他們愛彼此，想和彼此共度一生，這是真正的結局，是人性的結局，是小說式的結局，是勝利的結局。

行了，伴隨著黎明，我們的故事就要結束了。

而對于舒立凡手中的頭顱，這更是結束，是更地道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