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 堅 編輯/任 紅 吳冠宇
癸未三峽記
文/于 堅 編輯/任 紅 吳冠宇

三峽風光。 攝影/黎明
(一)
無論你走到我故鄉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會聽到人們談論這條河就像談到他們的神
——于堅《河流》
但大地的這種原始狀態只是一個古典的伊甸園,它并不符合現代文明的理想,令長江詩人屈原“抱石沉江”的“去終古之所居”,乃是文明的一貫方向。
昔日,造物主創造世界的時候,把大地搞得非常復雜,深切的峽谷、入云的高山、廣闊的平原、壩子、沙漠、大海、冰川、火山……復雜多樣的大地使得人類的組成也很復雜,使人群分出各種不同的類型、民族、語言。美國西部的牛仔、阿拉斯加的淘金者、非洲黑人、西藏高原上的僧侶、橫斷山區的傈僳族與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的眉清目秀的市民是完全不同的。人類像大地一樣豐富復雜,英雄豪杰、小家碧玉、盲流土匪、販夫走卒、秀才書生都有自己的活法、用武之地。為什么世界上有那樣多的民族,因為大地不是干巴巴的單一一塊。中國北方崇尚理性、大氣、宗教氣質,南方精通具體、性靈,崇尚人生和日常生活,這不是書上的觀念,而是大地安排的。李白說,“大塊假我以文章”。大塊就是大地。在南方的長江,他的詩歌寫的是“峨眉山月半輪秋”;在北方的黃河,他寫的是“黃河之水天上來”。所謂在哪座山說哪座山的話,每個民族的文章、語言不同,是大地的復雜造成的。有些地方屬于英雄種族,例如西藏的康巴地區,江南水鄉的人在那里就永遠只是游客,隨時擔心著心臟血壓。有些地方適宜施展心計,而不需動腳動手,云南土著在那里被視為當然的憨包。但這里面也許有好玩不好玩,對生命的威脅大小的區別;艱辛然而充實,舒服但是腐敗;卻沒有貴賤高低的區別。患著肺病的布拉格市民卡夫卡心中塊壘未必就小于在育空的雪地上與狼群搏斗身強力壯的杰克·倫敦。大地的豐富復雜導致了文明的豐富復雜,人心的豐富復雜、方言的豐富復雜、感情的豐富復雜……但大地的這種原始狀態只是一個古典的伊甸園,它并不符合現代文明的理想,令長江詩人屈原“抱石沉江”的“去終古之所居”,乃是文明的一貫方向。造物主創造的大地,只是保證最基本的生存,在他創造的世界里,人不過是動物之一。今天,大地的基本狀態是人類實現技術統治的理想國的天然障礙。改造大地的運動率先從西方開始,然后席卷全球。這個全球化運動的種種努力就是要使大地更適合于人類的越來越擴張、越來越方便舒適、標準化、數字化的生活世界。現代主義的方向不是復雜多樣的凸凸凹凹,拋開它的種種玄妙理論,其目標無非是把大地改造成一個標準化的現代平臺,網絡,令每一個傻瓜都可以像一臺計算機那樣更方便幸福地生活,或者使所有英雄都像傻瓜那樣使用計算機。再也不需要登山英雄了,技術有一天可以通過一臺電梯把所有恐高癥患者都安全地送到喜馬拉雅峰頂。

上:重慶,長江三峽絕壁上的古棧道。 攝影/CTPphoto/FOTOE

下:三游洞景觀,湖北宜昌長江三峽。 攝影/許鐵錚/FOTOE
沒有汽車,沒有橋梁,只有不傷物性的木船來往江上,只有當地居民、船夫、纖夫、英雄、土匪,以及那些虎背熊腰、可以攀巖爬壁的文人才可以在峽谷中往來。
當年,進入三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原始的峽谷,經過幾億年的地質運動才得以形成。它是在6億年前開始,經歷2.7億年的一場叫做“印支運動”的地殼運動形成的。在那漫漫無邊的時間中,華南地區隆起成為大陸,而西南依然是古地中海的一部分,海底漸漸抬起,分裂,成為無數湖泊,長江就是連接著這些湖泊的一個水系。那時候,中國大地的地勢不是現在的西高東低,而是東高西低,李白嗟嘆不已的“危乎高哉”是海底,而不是高山,長江是向西流到古地中海而不是滾滾東去。到了中生代末期,就是7-8千萬年前,一場叫做“燕山運動”的地殼運動,把古長江截為兩段,一段向西流,一段向東流。進入新生代,就是4千萬年前的時候,偉大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開始了,中國的西部從海底雄偉地崛起,成為世界最高的地區,東部則一落千丈,成為平原、大海。在無邊無際的時間中,三峽地區的地殼發生無數次復雜的切割錯位,鬼斧神工地崛起、垮下、上升、倒臺、再崛起,終于成為一個巨大的峽谷,長江奔騰而過。就像人類的歷史一樣,可以把三峽視為在大地的諸侯爭霸中最終勝利的地質王朝。為什么?沒有為什么。“無公無私”,自然而然,大地不是為人類“有用”而創造的。東方思想深刻地理解自然的這種“無用性”,“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順應這種無用性,而不是把它看成一個可以利用開發的對象,這是中國古代自然思想與西方的一個重要區別。因此,三峽、長江幾千年來一直保持著自然的原始狀態,它與文明的關系,偉大詩人蘇東坡表達得也許最為清楚,公元1082年,他與朋友夜游赤壁長江,得到天啟,寫出偉大的作品《前赤壁賦》。其中說:“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為吾與子之所共適。”

重慶巫山大寧河小三峽滴翠峽內全長3公里左右的小三峽古棧道。攝影/靖艾屏/FOTO
沒有汽車,沒有橋梁,只有不傷物性的木船來往江上,只有當地居民、船夫、纖夫、英雄、土匪,以及那些虎背熊腰、可以攀巖爬壁的文人才可以在峽谷中往來。膽小的、習慣動口不動手腳的,只能等著聽傳奇、聽故事。古代詩人中,去過三峽的都是些大詩人:李白、杜甫、陸游、蘇軾、白居易……柳永、吳文英、姜白石這些“楊柳岸,曉風殘月”的詩人就去不到。因為在那些時代里,詩人和美國西部的牛仔或者俄羅斯的流放者一樣,“自巴東舟行經瞿塘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李白一首詩的標題)——都是行走在大地上的,背個行囊,裹著綁腿,身懷飛檐走壁的絕技。李白嘆得出“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因為他走過。杜甫,大家都知道“一日上樹能千回”。陸游的詩說得瀟灑:“細雨騎驢入劍門”,但一轉過身,他可以把一頭小老虎綁翻在地。蘇東坡“左牽黃(黃狗)、右擒蒼(蒼鷹)”,去得三峽的詩人就是這個樣子。在昔日,去得三峽就像今日去得西藏、云南的某些地區一樣,乃是人生的一種大光榮,可以混飯吃的。
古代的長江詩歌都是向東去的,那是“逐鹿中原”、“魚躍龍門”、“金榜題名”、“春風得意”的去處,那是古代文明的方向。
從上游下來,過了西陵峽走出南津關就是三峽的結束。蘇轍說“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黃州快哉亭記》)。古代文人到了這里,只要是天降大任于斯的,都會為之一震,又開一竅,李白脫口而出的是“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杜甫寫的是“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從下游上去,就是杜甫詩歌所說的“峽口大江間,西南控百蠻”。長江由開闊平坦變成狹窄高深,世界從文明繁華退回原始蠻荒。古代的長江詩歌都是向東去的,那是“逐鹿中原”、“魚躍龍門”、“金榜題名”、“春風得意”的去處,那是古代文明的方向。我自東向西,逆流而上,是否可以回到那些詩歌的起點?回不到了。2003年1月,我逆流而行再次來到三峽,非常容易,坐在車上,根本不像杜甫那樣“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身體軟綿綿的,昏昏欲睡之間,已經到了。與湖北東部地帶相比,地形倒是發生了變化,高了、窄了、彎道多起來,但身體和在江漢平原一樣平穩,只是在汽車上坐多了,腰有些酸。一下車,就到了大詩人白居易來過的三游洞,這洞就在西陵峽的出口上,懸崖絕壁之間,洞口正對長江,里面出水,有鐘乳石。洞不遠的地方是下牢溪,溪水青綠,流進長江,但寬得看起來像河一樣,后來才知道,因為葛洲壩蓄水,水位升起來,小溪就成為河了,但依然保持本色,一條溪是它,一條河還是它。都是旅游區,已經完工,搞得和城里的公園一樣,只是因為旁邊就是大江,無論如何在小路啦、小橋啦,假山亭子什么的上面玩小聰明,都毫無感覺。汽車響、彩旗飄,纜車連接著大江,懸崖絕壁上掛著紅布標語,“歡迎領導蒞臨”,餐廳、賓館、卡拉OK一應俱全。大江安靜,好像流得累了,正在休息著。忽然聽到三聲怪叫,希望那是猿鳴三聲,后來看見峽谷里有繩子而不是藤條在搖晃,才知道是有人在蹦極。一處懸崖上架設了進口的蹦極設備,供人體驗向死亡縱身一躍,又被拉回來的快感。峽谷響起了由高音喇叭播放的流行音樂,在沉默的大江上飄著。

三游洞內的題刻,湖北宜昌長江三峽。 攝影/許鐵錚/FOTOE
從前,要到達這樣的地方,人必須有點猴子的功夫。三游洞是白居易發現的,他是公元819年3月10日與他志同道合的詩人朋友元稹以及弟弟白行簡一起,乘船來到西陵峽口,忽然聽見“石間泉聲”,就棄船登山,“苔徑芒鞋滑不妨”,有些地方要吊著藤子駛過去,在猴子之后進入了這個“絕無人跡”的洞,其時“峽山昏黑,云破月出,光氣含吐,互相明滅”,三個人在洞里煮茶烤火談詩,偶爾,擼起大襠褲,對著長江小便一回。“語到天明竟未眠”,三個人都在石壁上題了詩,“以吾三人始游,故目為‘三游洞’”。1056年冬,蘇氏父子又是三人也來到這里,過了兩百多年,江山依舊,人事已非。三蘇每人各題詩一首于壁上,蘇軾感慨道:“洪荒無傳記,想象在犧媧”,自然的傳記都是人造的,中國文化里面沒有探險家一說,大地就是如此,探什么險。所以鄭和當年去了那么多地方,想的只是去安撫夷方,從未把自己看成一個哥倫布,把人家的地皮用自己的名字來命名。后人把這兩次游歷叫做前三游和后三游,洞也就以“三游”聞名。后來去的名人越來越多,對三游洞的看法也不同,1958年3月1日,長江水利委員會主任林一山領著周恩來去三游洞,林主任說“我不是領你來看名勝古跡,而是請你看三峽的地質情況,看巖溶的發育情況,在建大壩時如何避開溶洞,確保水庫不漏水”。
遠處,灰蒙蒙的天底下,長江好像停止了流動,在整理著腳爪,我瞟了一眼這俯伏在群山之間來自世界高處的河流,它并不知道正在發生什么事情,慢吞吞的。
從宜昌開始向西,直到重慶的600多公里的長江兩岸,已經成為一個巨大的工地,浩大壯闊猶如另一次地質運動,一個新生代的現場。無數精心設計的圖紙攤開在長江周圍,大地根據它們提供的資料和數據,被重新切割、組合、分配著。這部分挖掉,那部分填埋,那部分運走,那部分重新打造地基,推土機、運輸車、龍門吊、攪拌機、工程師、技術員、工人滾滾而來,川流不息,削平山頭,挖掘溝壑,取走有用的材料,拋棄廢土,各種顏色的巖石、土壤交錯混雜,一座座堅固無比的設施出現了,一個個沿著河岸建立的古老村莊從低處搬到高處,城市拆掉、搬到新的地點重建。無數的道路都通向那個水泥大壩,而它最終鎖定在一個數字上——高度185米。灰塵彌漫,許多東西轟然倒下,另一些則如雨后春筍,煥然一新地到來,其線條運動的方向是——凸凹曲折消失了;平,所向無敵地推進。
“大水上升,高山成為群島,河流切斷,水不再流動”。這是圣經里的某一節?不是,是一個工程。這是一個偉大的工程,其性質在中國歷史上恐怕只有長城或者傳說中的大禹治水可以相比。它必須是一個偉大的工程,它必須是。因為這是在“造物”,這是昔日只有造物主才可以完成的事業,把造物主在數億年的時間里才創造出來的三峽,在一瞬間改造成一個水庫。這是一個面積達到1084平方公里,庫容量393億立方米的巨大水庫。許多世界之最將在這里被創造出來:世界最大的水力發電站,最大的混凝土壩、最大的通航建筑物,最大的工程主體,最大的工程移民量,有113.18萬移民將從這里遷移……
2003年1月23日的下午。我來到這個偉大的現場,三峽工地的一部分已經開辟為旅游景點,修筑紀念碑、展覽館等。我們穿過灰塵和江霧彌漫交織的工地,登上那個供參觀的高地,放眼望去,確實感到人類力量的偉大,欲上青天攬明月,敢下五洋捉鱉,他們什么事情不可以干哪。周圍,無數的山頭被削平,切割成一堆堆的碎片,車流滾滾,電網林立,巨大的溝壑開辟出來,猶如大禹在親自指揮著工程。高地中央,放著幾塊施工中從長江里取出來的巨石,那些石頭被江水千擊百撞,形成了管道、窟窿,七孔八竅。最大的一塊形狀猶如心臟。
我們獲準前往大壩工地參觀。那里是施工重地,只有經過特許才可以進入。大壩已經修到175米的高度,遠處看,好像只是嵌在大江腰部的一小顆,但走上去,卻是一個航空母艦那樣的龐然大物。到處都是鋼筋、模板、水泥預制塊、電焊機、鐵軌、攪拌機、配電板、電纜什么的。有工人在用高壓水龍頭沖洗地面,有些在把一個梯子放下去,另一些人在攪拌水泥什么的。一個司空見慣的工地,卻是舉世矚目的地方,現代主義的圣殿,登峰造極的現場,無數頌歌環繞著的一個偉大核心。工程主要集中在壩的東面,我走近這摩天大壩的邊緣,抓著鋼筋伸頭向下一望,高得不得了,暈眩的快感升起來,想凌空飛去。下面支著許多色彩鮮艷的龍門吊,戴著黃色安全帽的工人像螞蟻一樣分布其中,一顆顆凝固在腳手架之間。頭腦稍微清醒,我加倍小心地退回來,注意著不要被周圍密布的鋼筋戳著。一輛黃色的巨形卡車像蜻蜓一樣被吊起來,從空中緩緩經過,在下面干活的工人理都不理,好像只是飛過一只鳥。工人們帶著安全帽,大都是年青的面孔,表情里有一種自豪和神圣。他們顯然習慣了被參觀,寵辱不驚了。工地并沒有熱火朝天、你追我趕、凱歌震天的場面,我們以為這種偉大的工程都應該是這樣的場面,電視臺的夸張報道給我造成了這樣的印象。然而眼前是冷靜、求實、精確、嚴格地依據圖紙,就是一個工作平臺,材料、工具、技術和勞動者的勞動,任何多余夸張的東西都沒有,我甚至沒有看見標語。
在這一切的上面是一只雞蛋黃般的太陽,霧把它調和得將散未散,柔軟模糊,可以直視。遠處,灰蒙蒙的天底下,長江好像停止了流動,在整理著腳爪,我瞟了一眼這俯伏在群山之間來自世界高處的河流,它并不知道正在發生什么事情,慢吞吞的。
“人不是在者的主人,人是在者的看護者。人在這‘更少’中并沒有失去什么;相反,他是有所收獲的——他抵達了在的真理。他獲得了看護者的本質的赤貧”。

《孫總理實業計劃圖》,這是根據孫中山的建國方略繪制而成的發展計劃圖,圖中包括發展上海城東方大港、廣州城南方大港、長江的整治和淮河的整治。 供圖/FOTOE
三峽工程的巨大激情和動力可以追溯到1840年。它實際上是中國思想經過一百多年的痛苦思考得出的一個碩果。昔日中國的思想相信“天不變,道亦不變”。1966年被人們輕蔑地稱為“孔老二”的圣人孔子在《論語》里有一段話:“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對此,朱熹解釋說:“川上之嘆,圣人有感于道體之無窮……萬物在其中,天地亦在其中,同是一個物事,無障蔽,無遮礙。吾人之心即天地之心,圣人即川流而見之。”又說,“道無形體可見,卻是這物事盛載那道出來。”“道之體便在這許多物事上,只是水上較輕易可見。”“許多物事”,就是自然,朱熹的解釋把中國思想與自然的關系說得非常清楚,在這種傳統中,工程和資源這些詞,是很難被接受的。前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會員博爾德·約翰·立德很難理解中國的這種思想,他深為痛惜:“在中國有和美國一樣豐富的自然資源,這種得天獨厚的財富卻被埋藏在地下,得不到開發。”“很難讓中國人相信自然現象的成因是大自然的力量,而不是神秘的諸神之力。中國古代的哲學家們對自然的力量是否真有洞察力,我十分懷疑。”(見博爾德·約翰·立德著《扁舟過三峽》)中國歷史上那些有限的水利工程,只可以看成文明主流中的支流。大多數時候,中國觀點并不把自然視為“資源”,如美國工程師《揚子江三峽計劃初步報告》的作者薩凡奇所理解的那樣是可以“發電、防洪、航運、灌溉、實業”的“巨大財富”,大多數時候,自然,它是大道的載體,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上善若水”,“自行其是”,“孔子觀于東流之水。子貢問曰:君子之所以見大水必觀焉者,何也?子曰:夫水,大遍與諸生而無為者,似德;其流也卑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光光乎若不屈盡,似道;……似勇、似法、似正、似察、似善化、似志。”(《荀子·宥坐》)看見的是水,想到的是“道”。“詩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凄婉。”(《滄浪詩話》)說的是詩品,意象卻來自水。對于中國語境來說,自然世界就是它的哲學、思想、宗教。而水,長江,更是中國思想的思想,中國宗教的宗教之啟示者。“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詞人取佳句刻畫竟誰傳”(杜甫《白鹽山》)。在無數的時間中,中國與自然的關系,就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沉思、或者水墨一幅、題詩一首罷了,它成就的只是哲人、詩人、畫家、書法家,而不是工程師。

2003年,長江三峽大壩工地。 攝影/李風/FOTOE
宜昌有個博物館,面積不大,卻也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從陶器到宣紙都有一點,還是可以看出中國文明的發展過程,先是陶,材料直接來自大地,之后鼎出現了,青銅,沉重地扒著大地、壓著大地,害怕它失掉似的。然后是俑,站在大地上,要去征服什么了。唐是騎在馬上的,意氣飛揚,大地遼闊。到了宋,文明好像就坐下來了,向形而上的理轉移,格物致知。有明一代,文明還是瘦的。往清,理逐漸成為形式,繁瑣、裝飾、肥蕩、洛可可風格,宣紙越來越多,用錢穆先生的話說,已經成為紙上的文化。從大地上到馬上到坐下來到紙上,這是一個逐漸脫離大地的過程,清的腐朽滅亡,與它的文化是紙上的死文字有太大的關系。1840年,西方列強其實是用軍艦大炮對付一張宣紙。道不同,是可以變天的,西方對中國原汁原味的“天”感到驚奇,如此巨大的資源,卻只為幾幅水墨畫和山水詩服務,真是不可思議。中國二十世紀激蕩的是要重新腳踏實地的沖動,激烈的反傳統運動基于過去二三百年來的清朝歷史,但它從西方接受的“道”卻是與中國五千年歷史形成的道完全對立的東西。中國拋棄紙上的空洞文明重返大地,但不再是大地的敬畏者和葆光者——“人不是在者的主人,人是在者的看護者。人在這‘更少’中并沒有失去什么;相反,他是有所收獲的——他抵達了在的真理。他獲得了看護者的本質的赤貧”(馬丁·海德格爾)——而是征服者。如五十年代的民歌所唱的,“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自然不再是道的載體,而是可以開發利用的資源、對象。人與大地的關系不再是天人合一,而是主體與客體的關系,資源與利用的關系。如同希臘神話中會點金術的國王彌達斯那樣,凡是他觸摸到的東西,即凡是被他拉入魔法的東西,盡管它們不是馬上變成了金子,但是馬上獲得了價值。中國最杰出的政治家不再是率眾祈天的昏君,而是親自制定開發利用水力資源的專家。把三峽視為一個“最理想的大電站”(孫中山語),從孫中山到蔣介石和毛澤東都是一致的,盡管他們的政治觀點并不一致,表達的方式也不同,孫中山寫的是《實業計劃》,毛澤東寫的是詩歌:“高峽出平湖,當驚世界殊。”昔日,中國世界從長江獲得的是哲學思想和不朽的詩歌。現在,它從這條河流上將得到的是:每年874億千瓦小時的發電量、黃金水道和1500萬人民的安全。

2002年11月,建設中的長江三峽大壩五級船閘。 攝影/李風/FOTO